第81章
楚明昭忙擱下手頭活計,起身相迎。
她走到暖閣門口時,便瞧見一道颀長秀拔的身影迎面而來。楚明昭要邁步往前走時,就見他遙遙擺手示意不必。她雖止了步子,但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待他走近了些,她便緊走幾步伸手抱住了他。
他尚未及改換行頭,身上還穿着罩甲,楚明昭臉頰貼上甲胄時,只覺一陣涼。她把腦袋埋在他胸前,抿着唇半晌說不出話。
裴玑也伸臂緊緊摟住她,少焉,輕嘆一息,在她脊背上拍了拍,低聲道:“先進去。”
楚明昭低低應了一聲,握住他的手正要轉身入內,卻陡然感到身子一輕,等再反應過來,已經躺在他懷裏與他四目交對。
裴玑一路将人抱到羅漢床邊,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畔。楚明昭就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看得裴玑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可是有何不妥?”
楚明昭睜大眼睛道:“我怎麽覺着,你似乎變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好像帶着點……帶着點肅冷的殺伐之氣。”
裴玑想說他這樣子比在戰場上溫和多了,但臨了又怕吓着她,遂笑道:“那昭昭害怕麽?”
楚明昭搖頭道:“我才沒那麽柔弱,其實我還挺想看看你搴旗取将的沙場風姿的,不過好像是沒機會了。”
裴玑微微板了臉:“那地方是随便去的麽?”又拉過她問道,“近來身子如何?府裏……”
楚明昭連忙打斷他,嚴肅道:“我先問。你有沒有受傷?”說話間就伸手去往他身上探。
裴玑趕忙躲開,一把按住她的手,繃着臉道:“不許亂摸!”他原本便對她眷念已極,她再亂摸一通還得了。
兩人彼此凝着對方,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盤問了一番。楚明昭确定他無礙後,便松了口氣。裴玑要問的則很多,繞着她的孕期反應便問了許久,末了還問府裏可有人欺負她。
楚明昭連道沒有。如今整個王府的人幾乎都将她當祖宗供着,連郭次妃跟薛含玉婆媳都躲着她走,似乎唯恐惹禍上身一樣。姚氏那頭連每日的請安存候都給她免了,讓她安心養胎。
裴玑望着她粉撲撲的臉頰,目光溫軟似水,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了她一下,随即又按捺不住,将她放倒在床上好生溫存了一番。只終是不敢太過,否則受苦的還是他自己。他微微喘息着趴在她耳畔輕聲道:“這陣子實在是度日如年,總是牽念着你跟孩子。”
楚明昭在他肩窩蹭了蹭,低聲道:“我也想你,天天數着日子盼你回來。”
她眼下每天睡到自然醒,什麽事都不必操心,簡直比住在世子府那會兒還閑散,時間空置出來就更容易勾起思念。每日雖有裴語跟羅妙惜這些人來跟她說話,但她還是覺得百無聊賴,這幾日便學着給孩子做小衣裳。不過她的女紅水平實在一般,做出來的半成品她自己都不太忍心看。
裴玑看到她擱在榻上的那些針線活計,走上前一樣樣拿起來看了看,又默默放了回去。
楚明昭知道自己做得确乎不好,但瞧着他那神情,仍舊心下不豫,撇嘴道:“你說,我做得怎麽樣?”敢說不好看……
裴玑嘆道:“你這簡直是在欺負我兒子年紀小不辨美醜啊……”
楚明昭一把扯住他,瞪他一眼:“你嘴這麽毒,會孤獨終老的!”
裴玑伸手攬住她的腰,挑眉道:“橫豎已經有一個媳婦了,也不打算再娶,拴着你就成了。”
楚明昭輕哼一聲,又道:“你怎麽知道我懷的是兒子?”
“因為我聽說懷的是男孩兒的話會變好看,我覺着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楚明昭笑彎了眼目,但跟着又覺得不對,這話怎麽怪怪的?
裴玑去換了一身燕居服,回來便聽楚明昭問起他晚歸的原因。他嘆息道:“父王不肯放我走,讓我跟他一鼓作氣打到京師,我後來找個由頭推脫了。不過內兄是留了下來,我好生囑咐了父王一番才回來的。”
楚懷定上月也跟着他去了山海關。他不能總讓大舅子待在廣寧,廣寧如今戰事已經很少了,楚懷定留下來是沒什麽前途的。岳父岳母再知曉之後又是提心吊膽,但掙前程這種事是需要魄力的。他是有心将來給楚懷定封個爵位的,但楚家身份原本就尴尬了,楚懷定若是無軍功傍身,他就很難辦了。硬生生擡舉,只會給楚家招禍。
楚明昭理解爹娘的心情,但也同樣知道這是必須的。是以縱使擔着心也是無法。
她喟嘆間想起裴琰昨日便急匆匆地南下了,不由道:“大伯這回倒是積極得很,我聽說他上回奔赴山海關的時候還有些不情願。”
裴玑微微笑道:“大哥這是看到好處了,也想要拼一拼。”
楚明昭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海關一戰裴玑打得十分漂亮,握霧拏雲,計謀百出,又骁勇善戰,十蕩十決,可謂一戰天下知。山海關是天下聞名的天險要隘,背後又是內陸腹地,楚圭一方有充足的辎重補給,襄王卻是長線作戰,一旦耗時過長便面臨糧草短缺、士氣疲軟的窘境。等楚圭緩過氣後,必定會調兵西度長城夾擊襄王,到時候襄王非但拿不下山海關,還會陷入腹背受敵的險境,前頭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諸東流,莫說奪天下了,能否全身而退都是個問題。所以當時來說,時間确實就是生命,襄王不急才怪。
裴玑若是不去,勝負就很難說了。而他去的時間掐得很好,既能及時解危,又能淋漓盡致地體現他的能力。
楚明昭遠在廣寧都聽說了裴玑的事跡。當時就忍不住想,幸好裴玑是襄王的親兒子,若他只是個武将,那将來襄王坐穩江山後,頭一個收拾的就是他。
也正是由于裴玑這一仗打得太漂亮,裴琰眼熱之下便坐不住了,沒等裴玑完全抵達廣寧便先奔赴戰場了。
楚明昭心裏嘆息,這兄弟兩個回頭不知道會不會掐起來。雖然她覺得,裴琰明顯掐不過她夫君。
裴玑之前便答應楚明昭說清明節的時候要帶她出去踏青,卻因為要趕往山海關而食言了。如今他好容易回來,楚明昭自然纏着他給她補上。
農歷四月照說已是孟夏時節,但廣寧衛如今也才剛有些春日的意思。城郊花明柳媚,黃莺巧啭,觸目皆是萬物勃興之态,輕輕一嗅,草木的香氣盈滿肺腑,上通下泰。
楚明昭信步漫游一圈,景致看得差不多了,便開始低頭巡視。裴玑問她在找什麽,楚明昭笑盈盈道:“找野菜啊!”
裴玑深吸一口氣。看來這才是他媳婦出來的目的……不過……
“你如今有孕在身,益母草、馬齒苋和荠菜這三樣野菜都不能吃,你仔細一些,一會兒我再幫你挑揀一下。”
楚明昭乖順點頭,又道:“瞿先生也教你醫理麽?”
“自然教,不過我知道這些是因為請教了好幾個經驗老道的嬷嬷,”他略一揚眉,“我如今恐怕比尋常的乳母都更懂這些孕期事項。”
楚明昭微微一笑,踮起腳尖,勾着他的脖子使勁親他一口,道:“夫君說,王爺何時能打到京城?”
“這個啊,取決于父王跟大哥急不急、拼不拼了。”
楚明昭見他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忍不住道:“夫君難道完全不擔心大伯居功……”
裴弈拼死拼活很正常,将來打下的江山反正是他的,他那是為自己拼命,但裴琰那麽拼就顯然是別有居心了。
裴玑笑道:“這個真不怕。讓他去拼吧,我就看着。”
楚明昭不禁笑了笑,她覺得她夫君那笑很不厚道。
京師,乾清宮。
楚圭坐在書案後,眼望面前攤開的輿圖,面上瞧不出情緒。
他如今非常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幹幹脆脆地殺了裴玑。他辛辛苦苦得來的一切,幾乎是葬送在了這個少年的手裏。若是沒有裴玑,裴弈會被困死在山海關,等他解決了肅王這頭,他就能集中全力對付襄王,屆時何愁不能斬草除根?
他當初疲于應付南方的叛亂,認為自己對上襄王沒有必勝的把握,便想着攥住裴玑兄弟兩個當人質,暗中慢慢籌謀,只等他日給襄王致命一擊。如今看來,襄王當初恐怕也是尚未籌備周全,讓裴玑兄弟兩個入京是在故意拖延,以僅有的兩個兒子的命當抵押,換取起事的時機。
裴弈夠狠,連斷子絕孫都不怕。
也是他輕忽了,一步錯,步步錯。
他根本想不到一個少年人能夠一手翻轉乾坤,是以裴玑當初逃走時他也不甚在意,只是認為失去了一個人質而已。
楚圭緘默許久,緩緩靠在椅背上。他望着面前堂皇富麗的大殿,望着頭頂浮雕彩繪的藻井,神色異常平靜,心底卻深覺孤寂空落。
這裏的一切興許将在不久之後就連同他手中的權柄一道易主。他腦中思緒萬端,但終究不知心頭是什麽滋味。
正此時,他聽聞內侍傳報說太子殿下求見。楚圭聽說楚懷和來了,面上的平靜瞬時被打破,神色竟有瞬間的猙獰。
他的長子楚懷仁被他親手打死了,成為他稱帝的墊腳石。之後不論他臨幸多少女人,都始終不複得子,連他自己也懷疑這是報應。
如今他膝下只有楚懷和一個兒子,但偏偏楚懷和是個不頂事的。
楚圭冷笑出聲。其實裴弈說到底和他是一路人,為了權位都能不擇手段,連兒子少這一點也是如出一轍,只是裴弈有裴玑這樣的兒子相助,而他卻只能被他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孽子拖累。
楚懷和要是有裴玑一半頂事,裴弈恐怕早就伏誅了!明明他與裴弈優勢均等,如今這仗卻打成這個鬼樣子!
楚懷和入殿時,見自己父親的眼神陰狠得似要将他生吞活剝,禁不住抖了抖,随即又想,他近來似乎沒讓父親發現他辦的什麽出格事吧?
楚懷和與楚圭說東西都收拾停當了,人也差不多點好了,只是幾個妹妹都不肯走。
楚圭從來也只是将幾個女兒當棋子,如今這些棋子沒了用處,自然也不大在意她們的去留,只是道:“随她們吧。”跟着又遽然沉了臉,“不行,她們留下來必定受辱。”說話間猛地擡頭,目光陰寒,“再去問一遍,若她們仍舊不肯南下,那便全部賜死。”
“啊?”楚懷和目瞪口呆,他爹也太狠了吧?
楚圭眼神愈冷,不耐煩地催促道:“速去,不得有誤。”
楚懷和怔怔點頭。轉過身便忍不住一陣顫抖,他爹果然心狠手辣,自己親生的兒女都是說殺就殺。
楚懷和平日裏行事雖佻達荒謬,但也不忍心真的去殺自己的妹妹。他私底下知會了楚明玥與楚明淑,讓她們倆趕緊尋個地方躲起來。
眼下這個時候,還有哪裏肯收留她們呢?楚明玥與楚明淑合計一番,決定先佯做答應南下,等臨了再跑走。
楚明玥問起楚明淑為何不肯走,楚明淑笑了笑,道:“這個……不便相告。”
楚明玥輕嗤一聲。心道你要是指望着楚明昭救你,那你可真是瞎了眼。
楚明岚很想離開,但她走不了,國公府将她軟禁了起來。她一想到自己說不得要掉腦袋,就終日哭哭啼啼。幸而她父親似乎并沒有将她遺忘,在撤離京城之前将她硬生生接了出來。
她随同衆人坐上馬車出了城,這才感覺撿回一條命,激動得險些痛哭失聲。然而她想想自己到了南方也是無依無靠,便跟着又發愁起來。
楚圭并未與衆人一道離開,這回走的多是他的家眷與近臣,是以主事權便落在楚懷和與蔣氏手裏。
蔣氏再三勸說楚明玥就此離京,但楚明玥始終不肯依,蔣氏無法,只好在中途歇息時,悄悄将楚明玥放走。她自心裏也知曉,逃往南方終歸是權宜之計,實質上還是不得安穩。但她也擔心女兒留京後的安危。
楚明玥見母親滿眼不舍,嘆息一聲,上前附耳道:“母後放心,女兒不會有事的。母後想一想六年前的那件事,當年母親不也不太信麽?如今怎樣?事情不都在朝着那方向發展?好些事都是冥冥中自有天定的。”
蔣氏嘆道:“可這畢竟是性命攸關的事……”
楚明玥道:“郡王心裏是有我的,若非如此,他當初又為何主動求娶呢?我又不是什麽欽命要犯,不過一個女眷而已,郡王要保我也容易得很。”
蔣氏踟蹰再三,最終想到毫無人性的丈夫,終是道:“那好,姐兒千萬保重。”她為女兒尋好了一座莊子,讓女兒暫且住在那裏避一避。
楚明淑也拉了生母安氏與楚明玥一道折返。她心中十分清楚,她去了南方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沒準兒她父親會再把她塞給什麽人,她唯一的出路是留京。她沒有做過什麽對不住襄世子夫婦的事,相反,她還幫過忙,襄世子是明理之人,大約不會翻臉無情。
楚明淑此刻無比慶幸自己當初沒有摻和到那些姊妹紛争之中,對楚明昭也算是和善,并且還幫襄世子做過事,否則她如今也是前路茫然。
楚圭在籌備着護送楚懷和等人離京事宜時就一直在找尋魏文倫。他以為這個耿介的臣子縱然要離開也會先行上疏請求致仕,誰知等他忙完手頭的事轉過頭打算将魏文倫一道送往南方時,卻發現魏家已經人去屋空。
魏文倫一早便料到楚圭不會放過他,早在襄王攻下山海關時便開始打點行裝,随後趁着楚圭不備,與寧氏一道悄然離京,去往香河。
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戰事即刻就要蔓延到這邊來,紛紛逃難而去,一時四處蕭條動亂。
魏文倫一路看去,不禁嘆道:“華屋丘墟,興亡繼絶,生民皆苦。望戰事早偃,黎庶得安。”
寧氏坐在一旁長籲短嘆:“襄王一朝入京,還不曉得是如何光景。哥兒也不知能否複職。”
“複職……”魏文倫苦笑,“兒子只希望襄王能讓兒子回六部,至于東宮講官……實不願再當了。”
回頭太子就換裴玑做了,他簡直無法想象他給裴玑授課會是怎樣的場景。
希望襄王在給裴玑挑講官時不要想起他來。
楚明昭與裴玑一道回王府時,遇見了羅妙惜。羅妙惜請來的大夫确實着手成春,裴湛的傷如今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并沒對羅妙惜表露出什麽特殊的意思。但這姑娘似乎也不急,依舊照常三不五時地來王府找她與裴語。
楚明昭與羅妙惜寒暄幾句,便分開了。裴玑見她盯着羅妙惜的背影看,問她發什麽呆。
楚明昭疑惑道:“這姑娘之前與我說她對小叔傾心許久雲雲,但我怎麽覺着,她不是那麽喜歡小叔啊。”
裴玑挑眉:“管那麽些作甚,橫豎不是來搶我的就好。”
楚明昭撇嘴:“你嘴太毒,除了我沒人願意嫁你。”
裴玑哼了聲:“誰說的,多的是姑娘想嫁我,日後有你吃醋的。”他說話間見楚明昭面色陰了下來,又笑着摟住她狠狠親了一口,“不過她們再想,我也不要。”
四月十五,襄王見撫寧衛久攻不下,想起次子臨行交代,遂任命楚懷定為游擊将軍,令其包抄敵軍後方圍剿。隔日,襄軍克撫寧衛。二十日,楚懷定獻策,與裴琰率先鋒大破永平府。随後一月,襄軍勢如破竹,連下灤州、豐潤、玉田、三河,于五月中旬抵達通州。
裴琰實在是激動,順天府,他們已經到順天府了,京師在望!不過他瞧着一旁的楚懷定便覺郁悶,這厮簡直比他還拼,一路上跟打了雞血似的,沖鋒陷陣都是搶在最前面,他都忍不住想,裴玑是不是走之前許給了他什麽好處。
裴弈卻是另一番心思。阿玑運籌決策簡直如有神助,哪裏好打哪裏不好打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們這一路的行軍路線甚至布陣打法都是阿玑走前大略定好的,他有時急于求成,私自改易路線抄近道,結果往往會吃癟,照着阿玑定的路線打就會輕松很多。
不信邪不成。
裴弈要的只是結果,只要有用便成,不管聽誰的都是一樣。只是他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大約是跟着瞿素日子久了,也快成精了。可惜阿玑不肯跟來,否則他們必然能打得更順。
五月二十六,襄王率軍兵臨北京城下。
楚圭立在萬歲山上俯視京城全景,冷笑森然。
希望襄王能喜歡他送的這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