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楚明玥從未見過這樣的範循,即使先前範循與她劃清界限時,也沒有如眼下這樣陰狠。楚明玥眼前陣陣發黑,口中只能發出破碎的喊叫。她覺得範循再多用一分力氣她就要當場殒命,遂竭力想要掰開他的手,但奈何力量懸殊,她的掙紮只是如蚍蜉撼樹。

範循見楚明玥被他掐得口不能言,忽而抽手放開了她,寒聲道:“你可以說了。”

楚明玥軟泥一樣跌在地上,咳了許久才緩過來。她一面給自己順氣,一面擡頭看向範循。他逆着昏暗的燈火傀然而立,面上的神色模糊難辨,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戳在她身上的兩道陰冷目光。一陣陰風旋過,楚明玥禁不住渾身瑟瑟。

她打顫的同時,腦子也清醒了一些。她如今身處這般不利的境地,保命要緊,留着命将來什麽都好說。然而她一旦說出當年的真相,範循激憤之下很可能殺了她。相反,範循一心想要知曉真相,若她死咬着不說,他還會留着她的命。待她回頭翻了身,也就不必再怕他的威脅了。

她絕不能死在這裏,她還要登臨後位,她還要将母親接回來。

楚明玥想明白這一點,心裏也便打定了主意。不過她想起範循方才的話,一時百思不解,莫名其妙道:“你怎知我會是皇後?我自始至終都未與他人提起此事,你如何得知的?此事知情的只有我與母親……”

範循擡腳就踢她一下,惡狠狠道:“少廢話!快說!”

楚明玥何曾受過這等氣,到底忍不住惱恨道:“你既知道我是将來的皇後,竟還敢這樣待我!”

範循呵呵冷笑:“皇後?就憑你如今這副德性,還想當皇後?蔔卦而已,莫要當真。”

楚明玥當即不忿。他可以鄙夷她如今的處境,但不可以質疑她要當皇後的事實!她天生鳳命,生來便是要睥睨蒼生的!自打知曉她是天命中宮之後,她看誰都像卑賤的蝼蟻,尤其家中那些姊妹們。因為她知道,楚家既出了她這只金鳳凰,其他人便都要被她踩在腳下,何況她父親後來篡了帝位,楚家其餘幾個姑娘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所以她滿心的優越感,成為公主之後,更是以雲端俯視泥淖的姿态看待家中姊妹。

“怎就不能當真!”楚明玥憑着一股怒氣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大呼道,“此事錯不了!你既已窺得了這個秘密,就應當知曉這是瞿素親口說的!瞿素起卦百蔔百靈,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瞿素是誰!”

“瞿老先生的名號我自是聽聞過,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範循輕嗤一聲,“興許他老人家那日看走了眼。亦或,那人根本不是瞿素。”

楚明玥根本不作此想,冷哼一聲道:“那人是瞿素無疑,你不要自欺欺人。”

範循扯住楚明玥的衣襟,眼神寒徹:“自欺欺人的人是你!你這毒婦病得不輕,還是醒醒吧!賤人!快說當年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楚明玥袖中雙手籠攥,強自定了定神,譏诮一笑,“不過聽表哥這話的意思,當初對六妹妹下手的人,是你?表哥好狠的心啊,我倒要問問,六妹妹與你何仇何怨,你竟要殺她?”

範循被她戳到痛處,一時惱恨,擡手就甩了她一個巴掌:“閉嘴!你這賤人別跟我裝傻,我已問過昭昭,她根本對那件事一無所知,我思來想去,只能是你在搗鬼!”

楚明玥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冒,但仍舊堅稱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範循恚憤已極,正欲拎起她仔細教訓一番,就聽折返的獄卒在旁道:“範公子,時候差不多了,您該出來了。再遲些,被前來巡視的大人們瞧見了,小的們不好交代。”

範循詢問能否通融一二,獄卒再三不肯。範循長嘆一息,轉頭又狠狠踢了楚明玥一腳,冷冷道:“等我回頭抽工夫再來看你,我倒要看看你這賤人嘴有多硬!”

楚明玥咬牙瞪他,須臾,嘲諷笑道:“表哥等着,待我将來翻了身,我一定找表哥讨賬。”

範循哂笑道:“你放心,不會有那一日了。旁的且不說,就憑你這賤人的蛇蠍心腸,就別想攀上高位!”

楚明玥冷笑不語。她不認為她當年有什麽錯,她若是不将禍水別引,或許當年死的就是她。莫說楚明昭沒死成,縱然她真死了,她也不會生出愧怍來。反正她原本也不喜這個堂妹。

楚明玥望着範循離去的背影,譏笑一聲。

走着瞧,總有一日,她要讓這些欺辱她的人都付出代價!

範循出來後,步伐有些不穩。他雖則極力想要找楚明玥問清楚,但那個真相卻又是他不敢觸碰的。他覺得他的錯誤幾可說是不可原諒的,他自己都無法直面,又如何讓昭昭原諒他呢?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他沒殺成她,她最後安然無恙。

範循仰頭望着漫天星河,心裏忽而萬分空落。少頃,他忽地攥緊雙拳,眼神閃爍不定。

他要好好地,好好地與昭昭談一談。

撚指間便到了中秋。楚明昭記得上一年中秋時,她還跟楚懷和那群人一道用家宴,如今除了裴玑裴琰兄弟兩個,周圍坐着的人全換了。

秋日正是蟹肥之時,她眼睜睜看着眼前一盤盤的大閘蟹擺着卻不能碰,心裏十分郁悶。她去年中秋吃蟹可是吃了個痛快。

她用膳間暗暗四顧一番,見姚若婠今日妝扮得十分精細,又是殷勤地囑咐尚食局的女官們給姚氏布菜,又是笑語盈盈地與姚氏搭話,瞧着真真是個十足的孝順侄女兒。

楚明昭搭她幾眼,便又徑自垂眸用膳。她實則也沒将姚若婠當成什麽威脅,一則她相信她夫君,二則她婆母并沒有将姚若婠塞過來的意思,這一點她瞧得十分清楚。

姚若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等見着嫁裴玑無望,自然會轉嫁他處。所以她眼下只是盡力減少與姚若婠的接觸,畢竟她也是她婆母的娘家侄女兒,真要鬧出什麽幺蛾子,面上便有些不好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明昭正自出神,一旁的裴玑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聲問:“想什麽呢?是不是這些飯菜不合胃口?若是不想吃的話,不要勉強,等咱們一會兒回去,你跟我說你想吃什麽,我讓膳房那頭再給你另做。”

楚明昭撇嘴:“我想吃螃蟹,夫君也讓麽?”說話間指了指不遠處的大閘蟹。

裴玑即刻板了臉:“這個不行。”

楚明昭輕哼一聲,道:“等孩子生下來,我要吃個痛快。”

裴玑忽而笑道:“痛快大約也痛快不了幾時,沒準兒你回頭出了月子就又懷上了。”

楚明昭瞠目,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掐,低聲道:“禽獸!就不能讓我歇歇!”

“我忍得很辛苦的,前後三個月都不能,再加上月子,我至少要忍七個月,”裴玑喟嘆一聲,又意味深長地笑道,“不過等你出了月子,我也能吃個痛快了。”

楚明昭聞言往後縮了縮,想想又道:“你也痛快不了幾時,我若是出了月子又懷上,你不是又要忍?”

裴玑湊過來飛快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握住她的手,嚴肅道:“話是這般說,但咱們也不能因噎廢食不是?”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這詞兒倒是用得精準。

姚若婠目光掃過來時,正好瞧見裴玑親吻楚明昭的那一幕。她幾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她這表哥當着這麽些長輩的面也敢親熱,怪道能為着楚明昭一直跟皇上作對了,看來楚明昭把他迷惑得不輕。

姚若婠暗嘆,自古徂今,有多少男子都拜倒在一張美人皮下。可恨她生得還是不夠美,打扮得再是經心,也無法與楚明昭争輝。

筵席将闌時,裴玑正低聲詢問楚明昭想吃什麽糕點,忽聽父親喚他:“阿玑。”

裴玑頓生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還是起身行禮,微微垂首道:“父皇何事?”

“朕打算,敕谕禮部與戶部,為你廣選淑女。這……”

“兒子不需要,”裴玑斬釘截鐵地打斷了裴弈的話,“請父皇歇了心思。”

衆人噤聲。太子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徑直打斷皇帝的話。

裴弈卻并不惱,只是心平氣和地繼續道:“太-祖之世,皇太子、皇子有二妃。見今皇室子息凋敝,更需為子嗣計,效太-祖之法。”裴弈嘆了口氣,“屆時也為長哥兒選個正妃,長哥兒的封地快要定了,等納了妃,正可之國就藩。”

裴琰臉色一白。娶媳婦他願意得很,但就藩是絕對不願意的,他可是将來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

裴玑微微冷笑:“那您單只為大哥選便是,不必帶上兒子。”

姚氏見裴弈面色陰沉下來,怕他當場發作,朝裴玑打了個眼色。裴玑明白母親的意思,垂眸道:“兒子想與父親單獨敘話。”

裴弈一笑:“也可。”說話間起身往外走。在路過姚若婠對面時瞟了她一眼,目光微動。

八月十五,桂魄清亮,萬裏飾銀。

待到四下沒了閑雜人等,裴玑冷聲開口道:“父皇,您何必要拿這法子來逼迫兒子呢?”

“何談逼迫,”裴弈負手看着他,“這原本就是遲早要做的。我方才所言,也确乎是出自肺腑。你不要滿腦子想着情愛,你應當知曉,子嗣攸系社稷安穩,你又是皇儲,更當知悉其中利害。”

裴玑冷笑道:“父皇倒是無私啊,還沒為自己點繡女,就要先為兒子選淑女了。”

“你!”裴弈被他激得一股火氣竄上來,要動怒時又想起不能亂了方寸,當下緩了口氣,“你不要說話夾槍帶棒的,你應當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身份,你肩上将來擔負的是江山大業。”

“我只娶一個媳婦也不幹江山大業什麽事兒,我媳婦又不是不能生,”裴玑眸光一轉,“兒子聽聞父皇已在遴選南征的武将了,那又何必再來刁難兒子呢。”

裴弈心道那不是找不着合适的麽?倒也并非真是朝中無人,只是他已經先入為主地選定了裴玑,再轉頭去看誰都覺得是绠短汲深,不能勝任。何況,他的确一早便打着給兩個兒子選幾個世家女的算盤。

“那好,南征與選妃,你挑一個。”裴弈終于抛出了條件。

“兒子哪個都不選。”

裴弈冷着臉道:“那就不必多言。”

“兒子不想與父親鬧得太難看,”裴玑神容平靜,一雙眼眸卻是阗黑若無垠的夜,“兒子從前幫父親打蒙古女真,後來幫父親奪天下,兒子自問這一路以來也算是幫了父親不少忙。這諸般種種,父親自可去回想。父親若還念着兒子的好,便不要做那等令父子失和的事。”

裴弈輕嗤一聲:“你還是太年輕,不知權位穩固的要緊,只是鎮日想着雪月風花。不是父親不念你的好,父親是為你好。”

裴玑冷笑:“兒子忽然覺得,之前應當再拖一拖的,讓父親在山海關多吃點苦頭,大約才能記得更清楚些。”

裴弈登時不豫,卻是憋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自然知道當初兒子幫了他多大的忙,這件事無論何時提起都是他的軟肋,也提醒着他,他這個次子于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裴弈陰着臉站了半晌,緩和了語氣道:“要不,我把你那個姚表妹賜給你當個選侍吧。”

裴弈心裏的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自打姚若婠入宮來看姚氏開始,他就打起了她的主意。阿玑是個孝順孩子,姚若婠是他母親的娘家侄女兒,他可以冷落旁人,但好歹看在他母親的面上也不能冷落了姚若婠。一旦楚明昭的獨寵被打破,往後就好辦了。

裴玑不需思量便能一眼看穿他父親的心思,當下冷冷一笑:“兒子早說了,兒子只要明昭一個。父親也不要想當然,無論誰家的姑娘,兒子都不會再要的。”言罷,也不待裴弈開言,回身就走。

裴弈骨子裏也是個強勢霸道的,如今被兒子落了臉面,恨得跌足抽氣,卻又無可奈何。

他轉頭望向燈火熒煌的大殿,倏忽一笑,他頒旨給他選好,他還敢抗旨不成?

翌日,裴玑回得有些晚。

楚明昭一直等到将近二更天時才見他回來。裴玑見她沒精打采地靠在榻上,疾步上前走到她身邊,先探了探她額頭,見無礙,又輕聲問:“乖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楚明昭被他喊得紅了臉,又搖搖頭,低聲道:“沒,我就是……”就是想到她公爹要給他添小妖精心裏就堵得慌。她昨日原本正吃得高興,結果她公爹兜頭一盆冷水給她潑下來。

裴玑瞧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道:“不要擔心,我會處置妥帖的。有我在,你怕什麽?”

楚明昭咬咬唇,擡眸道:“可是,難道你要抗旨麽?”

裴玑笑出了聲,點了點她鼻尖:“你等着看好戲就是。”又湊近笑道,“是不是特別想獨霸我?”

楚明昭将頭埋在他懷裏,伸手緊緊抱住他:“是啊,你的手臂只能給我一個人看,你渾身上下都只能給我一個人看。你手臂上的花兒也只能由我來紮。好了,又該換藥了,來,我再給你紮朵花兒。”

裴琰今晚沒有回宮。他坐在京郊一處別院的書房內焦躁地等了片刻,終于聽見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他聽到輕叩房門的聲音,當即喊了一聲:“進來。”

門軸轉動,随着吱呀一聲輕響,門扉敞開,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立于闌珊燈火裏。

裴琰迫不及待地起身,急切問道:“你想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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