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裴琰坐在桌前等了好半晌,實在有些不耐:“你倒是說話啊。”
範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曼聲道:“殿下真的想好了麽?”
裴琰翻個白眼:“這種事難道還有一時興起的?”
範循淡淡掃了他一眼。裴琰顯然是聽楚明玥說了什麽,否則讓他去跟裴玑争,別說旁人瞧着不可思議,恐怕裴琰自己都不太敢。範循如今已經不大相信什麽天命中宮了,他被這個鬼預言坑了這些年,心裏惱得慌,兼且,他也想通了,這種事本就玄乎,聽聽便是,不可太較真。但裴琰與楚明玥顯然是篤信不疑的,他多說無益,也不想多說。他只是忍不住想,若那預言真能實現,那也是奇事一樁了,畢竟他很想知道裴琰到底怎麽整垮裴玑。
“可我也很難辦,”範循沉吟良久,終于開口道,“我并不想和太子作對。”
裴琰幾乎噴笑出來:“你在逗我?你跟我那弟弟簡直就是死敵,你當我不知道?”
範循嘆氣道:“那也不想在明面上頭與他為敵,殿下簡直是難為我。”
裴琰急道:“我可以給你好處,等将來成事,我給你提官加爵。”
“我不要官爵。”
“那你要什麽?”
“我要一個人,”範循挑眉,“殿下也能幫我辦到麽?”
裴弈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前面說罷,轉頭就着手去辦。但他将戶部尚書與禮部尚書叫到跟前,剛說了廣選淑女的事,兩位尚書便踟蹰道:“臣以為不妥。”
裴弈面色一沉:“這是何意?”
戶部尚書韓進躬身道:“青宮方立未久,正是就學之際,陛下當慮出閣講學之事。我朝列聖繼統率循此道,故建儲之後出閣之際,必慎選名德以充講讀輔導之任,凡左右仆從之職亦皆遴選以充彜典。”
禮部尚書邱越施禮道:“臣亦以為然。皇太子聰穎異常,正當選擇輔佐之時。且少年戒之在色,太子既已有一妃,不可貪多。臣愚以為當務之急在出閣講學,師傳講讀之官,必須擇取平昔孝行彰聞、忠荩著稱、嚴毅方正、學術無偏者為之……”
裴弈聽得臉色發青,卻根本找不出話來反駁。事實的确如此,按照慣例,建儲後,待皇太子行了冠禮,便要慎選東宮講官,安排皇太子出閣講學,就如民間的孩子到了年紀要找先生開蒙教導一樣。只是因皇室子弟要及早參政,皇子一般不到十歲就行冠禮,尤其皇太子,早早行了冠禮後便出閣講學,被二十來個先生圍着授課。
阿玑年歲上未及弱冠,但在皇室裏,早就是該出閣講學的年紀了。裴弈之所以遲遲沒給他安排講官,是因為他知道他這個兒子早就将經史子集翻爛了,至于什麽治國經邦之道,還有誰比瞿素更精通的呢?
瞿素當年助太-祖打下天下後,又于安治天下上頭居功至偉,若非瞿素後來在太-祖剪除功臣勢力時被波及,他早就位極人臣了。不過若瞿素還在朝中的話,也必能阻止楚圭的篡位,那後頭也沒裴弈什麽事兒了。
所以裴弈打心底裏覺得瞿素的落魄簡直是上蒼相助,非但給他創造了絕佳奪位的機會,還幫他教出來個好兒子。
不過瞿老爺子也不知道什麽愛好,把他兒子教得滿腦子情誼。當皇帝能真重情麽?
裴弈臉色陰沉半晌,還是要先将選妃的事定下。他轉頭正要去命司禮監拟旨時,忽聞內侍通傳說鄂國公蘇修齊有要事求見。
蘇修齊是四朝元老,裴弈也知道這位老臣尋常是不會來觐見的,便揮手命将人請進來。
蘇修齊進殿後敷陳了邊備、南征等事,最後說起了皇太子出閣講學之事。裴弈擺手說等先為太子選了妃再說出閣的事,蘇修齊當下驚呼道:“不可啊陛下!”
裴弈抽了口氣,蹙眉道:“又有何事?”
蘇修齊前行一步,鞠身一禮:“陛下,太子若未就學便先就色,您讓天下人作何想?”
一語落地,裴弈眉心便是一跳。
他知道他兒子不需要請先生,但天下人可不知道,瞿素教授阿玑這件事是個秘密。蘇修齊說得十分在理。
裴弈忽覺頭痛欲裂,掃了眼前三個臣子一眼,心道這三個不會是和他兒子串通好的吧?但即便有這樣的猜測,他也不好說什麽,因為他不可能抓到證據,而且最要緊的是,他們說的有理有據。
裴弈咬牙,出閣講學就出閣講學,等安排好了這件事,看他兒子還能怎麽說!
楚明昭知道出閣還有個意思是皇子開始正式接受教育,跟上學差不多,但她總還是聯想起女子出嫁這個廣為流傳的含義。所以當聽說她公爹要安排讓她夫君出閣時,笑得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夫君要出閣了啊,”楚明昭一把抓住裴玑的手臂,笑嘻嘻道,“那日要不要我去送一送?不過你出閣了,我還有些舍不得。”說話間拿臉頰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裴玑哼了聲:“這會兒知道珍惜我了。”又伸手摸摸她腦袋,“不過你也不要太難過,我每日不過在文華殿待一上午,你下午還是可以與我一訴相思的。只你要是實在好奇,到時候可以去觀禮。不過二十來個先生圍着,你可能會看得眼暈。”
楚明昭聞言便笑起來:“我聽聞夫君從前在王府宗學裏就皮得很,氣得幾個教授紀善天天跑去跟王……跟陛下告狀,這回這麽些先生看着,瞧夫君還怎麽熱亂。”
裴玑輕嘆一息:“實誠人不說虛言。其實我很乖巧的,那些不過都是表象。”
楚明昭才不信他的鬼話。裴玑一看就是那種很會玩兒的人,坑死人不眨眼,氣死人不償命。還好他不來坑她,不然十個她也招架不住。
楚明昭想起皇帝方才來與他說出閣之事時那比鍋底還黑的臉色,便能猜到他大約又設計了他爹。但這畢竟只是緩兵之計。
楚明昭思及此搖了搖他的手臂:“夫君接下來打算怎麽坑……打算怎麽處置這件事?”
裴玑将她打橫抱起來,輕輕掂了掂,自語道:“好似是又沉了不少,等再過兩三個月大概就抱不動了。”說話間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畔,捏捏她的臉頰,“這些雜事你不必理會,乖乖養胎才是正經。”
楚明昭如今越來越喜歡粘着裴玑,見他将她放下就要出去,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兒?”
裴玑拍拍她手背:“不要慌,不是去見相好的,我很快就回來。”
裴玑好一番親親抱抱,很是花了會兒工夫才哄好媳婦。他從寝殿出來後,便一徑轉出了大殿。瞧見立在廊庑下的何随,他走上前低聲問:“都處置停當了麽?”
何随點頭:“殿下放心。”又忍不住道,“殿下,其實臣有一事不明。”
裴玑挑眉:“講。”
“殿下為何不肯答應南征呢,臣瞧着陛下那頭也急得差不多了,您不正能趁機讨個好兒麽?還能順道推了選妃,不是一舉兩得麽?何必費這個勁呢?”
裴玑緘默片刻,輕嘆道:“父親那邊其實還是差點火候。不過還有一個很要緊的原因就是,明昭再三月就生産了,我得陪着,以備不測,絕不能離開。”
何随怔愣半晌,随即明白了裴玑這話的含義。
皇帝覺得楚家是拖累,楚明昭被獨寵也是犯了帝王家的大忌,遂一心想要将楚明昭從裴玑身邊踢開。此番若是楚明昭生個男孩兒倒還好說,若是生了女孩兒,那皇帝那邊的态度就很難說了。何況楚明昭生産,娘家人又不可能入宮陪護,身邊唯一可靠的人只有皇後,可皇後無法與皇帝周旋,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能壓住大局的唯有裴玑。并且,女子生産是大事,若有那存了歪心思的從中作梗,能否母子平安也很難說。所以,裴玑必須在旁坐鎮。而打仗這種事要耗費多久是個無法估量的問題,楚圭也不是好對付的,三個月未必就能凱旋。
何随從前一直以為裴玑不肯南征不過只是在跟他父親杠,如今經他一說,才意識到原來他已經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何随一時感慨,不由啧啧道:“殿下思慮得真是周密。我忽然想,我要是個姑娘,我就跟世子妃搶你。”
何随與裴玑一道長大,兩人實則情同兄弟,私底下說話比較随意。
裴玑聞言白他一眼:“我才不要你這樣的。”
何随嘆道:“臣這裏原本還有一樁事要告訴殿下,如今又不想說了。”
裴玑張口就道:“是不是範循那頭的動靜?”
“殿下在這上頭的洞察果真敏銳,”何随語氣放低,“臣聽手下說,範循去诏獄裏看了楚明玥。”
裴玑攢眉:“他去找楚明玥作甚?聽清楚他們說什麽了麽?”
“未曾,範循将人都趕開了。”
何随可沒忘記裴玑與範循在廣寧是怎麽掐的,見裴玑垂眸凝思,當下笑道:“依臣看,殿下還是要小心些,範循肚子裏沒準兒又憋着什麽壞水兒呢。”他看裴玑面色沉下來,又道,“不過他壞水兒再多,也沒殿下的多,殿下放心便是。”
裴玑剜他一眼:“你是誇我還是損我?”
裴玑這兩日有些忙碌,楚明昭覺得他大約是在醞釀着什麽。她不好總纏着他,也不能總待在室內窩着,缺乏鍛煉恐怕将來不好生,是以她這兩日都會乘轎往西苑去。宮後苑那地方太小,她也看膩了,只能往最近的西苑去——楚圭将坤寧宮後面的宮後苑改稱為禦花園,裴弈登基後便又改了回來。
這日午後,姚若婠與薛含玉去西苑游湖,一時倦怠,結伴往承光殿而去。到了殿門口,卻被兩個宮人攔了下來,說娘娘在內歇晌,閑雜人等不得入內打攪。
姚若婠因着與姚氏的關系,在宮中一向得宮人內侍們尊敬,這還是頭一回聽人說她是閑雜人。
她不禁輕笑道:“敢問是哪位娘娘?”
宮人不好答話,只是說:“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娘娘。”
姚若婠心裏暗笑,那不就是不知是世子妃還是太子妃的那位麽?
薛含玉在宮中天天對着郭氏悶得慌,去給姚氏請安時碰見了姚若婠,兩人年歲差不多,又有共同的眼中釘,倒是很快熟稔起來。只是薛含玉并非真心與姚若婠交好,她不過想看看這個一心要攀上高枝的到底有多大能耐。
“那看來咱們來得不巧,”薛含玉嘆道:“裏面那位金貴得很,咱們還是離得遠一些好。”
姚若婠臉色忽然十分難看。她有些煩躁,楚明昭現在就這般得寵,那若是她将來真的誕下嫡長孫,還不上天?她表哥千方百計地阻撓皇帝為他選妃,如今皇帝忙着安排她表哥出閣的事,倒是真的将選妃的事擱置了。
她忍不住想,她到底要幾時才能擠到她表哥身邊去呢?她在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住了十年,實在是受夠了旁人的冷眼!她姑父的旨意傳來的時候,她知道姚家要翻身了,那一刻她就發誓她要當人上人!如今皇後是她親姑姑,太子是她親表哥,放眼京城,還有哪家姑娘比她的靠山硬的?但一個楚明昭,把她的路堵得死死的。
姚若婠深吸一口氣,忽而開口道:“去瞧瞧娘娘醒了沒,若是醒了便通傳一下,我們在外頭候着。”
宮人面面相觑,搖頭堅稱不成。正僵持間,楚明昭自殿內緩步而出,詢問何事喧嘩。
姚若婠笑稱她們正巧路過,想要進來喝口茶歇歇腿,但門口兩個宮人說她在內休憩不得打攪。姚若婠說着便嘆道:“我想着表嫂大約也不是那等小氣的人,但這兩個奴婢硬生生攔着我們。”
楚明昭冷笑道:“那她們既然都那般說了,西苑這麽大,二位不能換個地方喝茶麽?”說話間便回身往裏走。她這話是相當不客氣的,但凡這兩個還要臉的,就應該知趣地走開。她方才半夢半醒間就聽到外頭不斷傳來人聲,登時沒了睡意,眼下也沒什麽好脾氣給她們。
姚若婠要跟着邁步,卻被宮人攔下。她面色沉了沉,突然趁着宮人不備快步闖了進去。她緊走幾步,上來攙扶楚明昭:“表嫂,我想咱們之間大約有些誤會,我看表嫂自打頭一回見着我似乎就……”
薛含玉也跟在後頭進來,暗笑着在一旁看戲。
楚明昭不待她說完便停步躲開她的手,面上神色不動:“表妹說的什麽我不大明白,不過我既已送客了,表妹是否應當……”
“表嫂,”姚若婠打斷楚明昭的話,面上神情十分真誠,“我想與表嫂好好談談,我覺得我與表嫂是可以好好相處的。”說話間又來攙扶楚明昭。
元霜覺得這姑娘大概沒安好心,伸手就将她推開。然而不知是否元霜用力真的過大,姚若婠身子一歪就倒向了一側的供桌,上頭燃燒着的香燭滾落下來,往楚明昭的裙擺上砸去。
“娘娘當心!”元霜驚叫一聲,伸手去拉楚明昭。
楚明昭懷着胎,身子不靈便,急忙往後躲避間還是遲了一步,裙襕被火苗點着。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
宮人們都吓傻了,反應過來後便慌手慌腳地上前去撲火。幸而火苗小,近前搭手的人又多,火還沒竄起來就熄滅下去。
楚明昭低頭看着自己燒得焦黑的裙襕,面色忽地一凜。
她自己大着肚子不好彎腰,更不能在地上打滾滅火,若是衆人再慢一些,或者她的衣裳再易燃一些,那後果實是不堪設想,她光是想想就心驚肉跳。
姚若婠似乎也被吓呆了,忙跑上前來,驚慌失措地道:“表嫂沒事吧?我……”
楚明昭不待她說完,擡手就狠狠甩了她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