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無為有時夢別清

“你不該這個時候來找我。”常寧的聲音低壓,風過葉摩,但凝神尤可依稀分辨。

垂眸,我留心的只是他身邊的伊人。纖衣窈窕,柳目輕掩,一眼的柔和,而素不曾卑微的姿态此時卻有一絲的低卑:“主人恕罪,現下正值風頭極緊,良慈本不該冒然行事。只是,事關宜貴人……”

本一句“主人”已令我心陡地一跳,而後竟又提及我,又是一番滋味。

上次偶遇,逢的是她同曹寅,而此下,才正是顯了她身後的勢力。當初和柳品笙深宮夜險,命懸一線,起因只是這兩人嗎?

不得不承認,初時結拜,我何嘗不是低估了這個姐妹。

常寧一時沉默,許久,方問:“讓你辦的事做得如何了?”

良慈回道:“已寫了信條給她,經提醒她應會有所提防。宛文,她本就伶俐。”

話語絲柔,眼中萬種風情不減,又留一絲的疑惑。

常寧洞悉般的低和一笑,白衣逸然:“我助她,是為了還一個人情。阿慈,倒是你。原以為你不過是我穿插在皇兄身邊的一個棋子,想不到你還多情至此。曹寅不願宜貴人身處險境你便一心相助?若我是你,該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吧?”同平常般的和煦之笑,偏此時陰寒至極。

風過銷骨,良慈伫立無言,眼中的倔尤在。

常寧目色深邃,态度不明:“阿慈,你說,留這樣一個阻撓你意志的人在這世上,于你于我,究竟是害是益?”

冰冷而無情,即便笑意依舊卻威懾地刺骨。此時才真正感到這個男人同玄烨是親兄弟,隐忍而不露所思,僅在決斷時的狠然,便是如出一撤。

可是,成大事者就必須這樣嗎?他們若不是不感疲憊的……

良慈朱唇輕咬,已隐隐泛幾絲輕薄的血色。微白的臉上有一絲驚慌,哀求般,她道:“主人,你明答應,事成之日,定不會為難他的……”雙膝一軟,她竟是跪在了地上。

擁我的懷在此時不易覺察地硬起,我這才發覺自己尤未掙離。親昵的動作,未回眸,我卻再此時硬不下心。

“成大事”?何為“成大事”?是家,是府,是官,是爵,還是國,是江山,甚至是,天下?

手足,在帝家永遠薄地微不足道,又偏有這樣的血緣。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又有誰可懂——高處不勝寒。

視線低顫,我依舊不願回身,不想看到他此時或許只留眼底的那一滴淚,怕是亦會讓我動搖。

常寧纖薄的身軀立于風中,衣衫這般低柔地随風舞起。伸手,枝際的花被細長的指尖折下,陡然握緊,葉瓣凋殘。原有的細刺劃過肌膚,松手間零落幾點朱紅。白花染血,紛繁凋墜。

他的唇際有華麗而妖邪的弧度,吐字清晰:“應了你的事,自不會反悔。”那一刻,仿佛殘忍地令人窒息。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恭親王。不是平素中的纖衣微揚溫和恭謙的男子,也不是那撫琴如斯,舉手投足引人入仙境的如斯遺仙。當懸上“恭親王”的名號,他便只可為如現下這般,有如惑人的妖逸修羅。

我不明白為什麽皇室中人總有那麽多的姿态,如過場般一副副地換着面具。偶間觸及的總是不為人知的又一面,偏永無法将他們了解。玄烨如是,孝莊如是,常寧亦如是……此刻的冷清,猶見常寧漠然的笑意低下遺留着的一絲苦。

似乎這個男子曾說過,唯有高居所有人之上,才可保護身邊之人。我惶然。

“你走吧,宜貴人的事,而今只有看她自己的了。”常寧道,“皇兄不會讓她死。除非,是她自己一心不求存活。”

良慈只得離開。光襯着她的背跡,留下長而狹的影。幾多蕭索。

不多會,常寧也離開了。四面一靜下,我便只聞身後低和的呼吸。

有視線落在身上,低嘆了口氣,我稍一用力掙脫了那個懷抱,萬福顯得端正而不卑不亢:“皇上吉祥。”

沉默。

我斂眉低目,不再看他。

只留風過,而葉落無痕。我靜候等他開口。久時流去,終聞那一聲低嘆:“宛文,你就必須這樣對我嗎?”

心底一觸,我應道:“若皇上是命令宛文的話,宛文自是不敢。”

擡眸望去,目色堅定且铿然。

這才發現玄烨消瘦了。雖依舊皇袍加身,卻掩不去疲态。算下時間,而今該是正值兵亂盛起之時,但後宮中除我的事鬧得雞犬不寧之外,猶未有一絲不安的異樣。他在此事上下了多少的心力,可見一斑。

那雙眼深邃至此,幾多不忍,我終移開視線。

“連五弟這局外人都知我不會讓你有事。宛文你還不懂嗎?”玄烨出言,已是絕口不提常寧對王位的野心,反而說了這番話。

這樣避重就輕,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發現自己仍是看不透這人。

雖早知玄烨對常寧多有防範,但那應也只是停留于猜疑。廟堂上的事我不知曉,但從平素的言行不難看出,以常寧為首的親王黨少不得給玄烨尋過幾多的麻煩,那麽,現下親得證實了王弟的野心,他是會快刀斬亂麻,亦或是,依舊故作不知?

回想衆人面前時那兄弟和睦的畫面,我不免苦笑。

皇家的面具,是戴給外人看的,而內在的驚濤暗鬥,又有幾人知?繁華下所掩蓋的污晦與醜陋,一旦被揭示出來,會為怎般不堪入目,又怎般的叫人心寒徹骨。

我卻是緩聲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一聲靜,兩聲嘆,話語吟出,擴開頭頂的一片天。

似乎并不想談那個話題,玄烨莫名說道:“舊業遙清渭,沉思忽自驚。”

後悔嗎?他真的悔了嗎?無言笑起,我只能順于他的話語,卻道:“數枝幽豔濕啼紅,莫為惜花惆悵對東風。”

不可否認,他之前所做的并沒有錯。

一如孝莊所言,美人江山不可兼懷。玄烨,他是帝王,是明君,所以才會有後世稱頌的千古英明,若非那種果敢睿智,雄姿英發的傲世之姿,他又怎傾得了我的心?他不會為第二個順治,自然,我也不會讓他成為第二個順治。所以,他的猜疑并沒有一絲的錯誤,而問題的根源,在我。是我自己,已然累了。

我對于這個世界,本就同于在風中的花顏。在這清宮之內幾乎微不足道,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土又如何?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以康熙帝那令人咋舌的後宮,我一去,怕不用多久他便可将我淡忘的吧。

不可免的悵然,但我知道自己此時只盼自由。

近日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腦海中一直留有一種古怪而又非不可能的念頭——或許,此世的“宛文”一死,我又可回去。

這是一個賭,也許,不論輸贏都會萬劫不複。我的心,終究已經留在了這裏。

“宛文,你究竟想我怎麽做?”此言一出,我知他已徹底妥協。那雙眼不再深不見底,而是漸漸地流出了一種無奈。

沒了僞裝,他只是那個用萬裏河山襯托出背景的男人。

低眸,輕嘆,我問:“你能放了小桃嗎?”

“可以。”幾無考慮地答出,驚然間我只見他一臉的堅定。

有些幹澀的純依舊紅地直刺入眼,閉合間的話偏上叫我無措。

可以?這兩個字他怎可說得這般輕松?他想如何堵上那悠悠之口?強權暴力嗎?他為明君,他不可能這般荒誕無稽。又或者說,他是想讓衆人的流言随意散去,唇槍舌劍皆指于他,而他則故作不知,任那些言語刺心傷情?或許,他亦只是情急之下的權益,一心只望我回心轉意,乃至,不記後果……

若是初時,我想我會安心地接受,滿心歡喜。可現下,心境竟是平靜地連自己都覺不可思議了。

無論是近日所見所聞又或是孝莊的言語,都令我真切體會到何為帝王。為了我的命可留下,他竟猶需屈膝去向那太皇太後求情。該說窩囊嗎?又或是,依舊是一句“身不由己”……

有一點孝莊所言不虛。我為我,永不會似那董鄂。我身邊的男子可以絕情,可以濫情,卻不可以深陷情網之中。那樣只可使一個人變得狹小淺薄。

兒女私情是太過軟弱的情感,我渴望擁有,又,不期待被支配。幾多矛盾,又恰有融合。

我笑道:“可惜,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小桃本就無辜,宛文所求的不過是恨怨得主,天理因由。”

這般的話鋒陡轉,玄烨一時愣然。

這種神色百年難遇,幾多滑稽,我嬌唇一啓,不由低笑而出。唇角的弧度揚起,後又漸漸擴大。笑聲随風去,一發不可收拾。

莫名其妙的情緒,連我也不知自己所笑的究竟是什麽,只是聲腺一下下震動着,幹涸的顫音,點點攜出幾點苦澀的液珠,于眼角點點堆結,而後順頰流下,剩作殘液的遺痕。

往事點點過眼,回眸思轉。

小桃,并非我不願救你,只是,同時還希望能讓自己解脫。

這個男子吾心所系,偏,更期望逃離這個牢籠。畢竟已是倦意四起,而我,永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我被一把攬了過去,入了那個愈顯幾分消瘦的懷。

玄烨的唇幹澀,粗粗地舐過肌膚,飲去臉上淚的痕跡。微有幹澀,他凝眸望我。同樣的眼瞳,那般的神色……

“宛文,我說過,這個世上已再也沒有人可以叫我的名字,連你,也要離開嗎?”他道。

“玄,烨……”一聲喚出,我終于平靜地視他,擡手撫去他低鎖的眉,緩聲道,“沒有我,你依舊可以過地很好。但,即便有我,你亦換不了帝王的身位。我所要的,自那日你求太皇太後挫我銳氣的那刻起,便已知你給不了我。畢竟,我并不是……”

畢竟,我并不是“宛文”……?

低嘆悠悠,心思盡敘。

“朕命令你改口。”玄烨的眸低作一股黑幕,一愣下我只覺身子一輕,已是被他給抱了起來。

他的體溫隔着衣衫傳來。沒有掙紮,也沒有反抗,我只是這樣安靜地任他帶出。

一路去,過了幾個彎我開始知道了自己現下在宮中所處的方位,而玄烨一路攜去的方向,正是——澹煙宮。

路上碰到的宮人乍撞見皆是一時愣然,然後才伏身在地再也不敢多吐一絲的粗氣。這般招搖的一路,他不過是在向什麽人宣示着我所蒙受的“寵愛”。這亦是一種威脅,以及警告。相信不需多久宮內便會将一切傳地沸沸揚揚的了。而我對此,僅僅是沉默。

就當是最後一次的放縱吧,最後一次……

沉醉今宵,衣帶輕解。我在他的懷中微微喘息。

擡眸,見的是那雙黑曜石般低朦霧氣的眼,中有一絲笑意。我對上,亦微微笑開。他複将我輕抱懷中,我順從地靠于他的身上。

其實現在的姿态着實有些狼狽,方才的激情讓我的身上猶留有他的氣味,低和而好聞的味道,極讓人安心。

發線微亂,我有一下沒一下地開始梳理,好不容易稍有改善,誰知天外飛來一爪,一陣“偷襲”下,我又頂回了那個鳥巢頭。

開始瞪玄烨,死命地瞪。誰知那小子竟然笑起,依舊一下又一下地撫摩着我的腦袋,話語寵溺:“小野貓。”

好啊,把我比作那個?我猛地扯起一個大地誇張的笑臉,在玄烨的錯愕下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沒有痛呼,我只見他的眉心陡地擰作了一團,瞬間便是暗爽至極,悠悠然松了口。

牙印有些深,但不至于出血。我自也不去擔心會否有類似“狂犬病”的後遺症,把眼一閉,死皮賴臉地在他懷裏酣然入睡,絲毫不去理會那一直滑于我肌膚上的視線。

夜深。風寧。寒時是沒有蟲聲的,耳畔僅有枕邊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伴着心的跳動。

無來由的松懈,仿佛身邊之恩為值得信賴的依靠。

我把當朝天子這個枕頭用得暢快淋漓,漸漸地,入了夢境。思緒有些開始散失,意識沉眠。風過,恍惚間,身邊的人似道出一聲輕嘆——“如果一直這樣該多好。”

陡然間清醒,但我的眼并沒有睜開。

玄烨,這個“永遠”是不會存在的,因為這便是“最後”一次。

身體一下子僵硬,苦澀的情緒又擴了開去,我努力地讓自己入眠,不可否認,有幾多的自欺欺人。?

那夜睡地不安穩,次日睜眼時便見了一雙近在咫尺的牛眼。好在在發出尖叫前想起了身邊的該是哪位佛爺,但依舊讓他看到了那剎間的驚愕。

“我有這麽可怕嗎?”玄烨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沖我挑眉。

你是我見過最可怕的生物。心下這般念着,但嘴上不能這麽說。我看了眼外邊的天色,問:“怎麽,不用上朝嗎?”

“芙蓉帳暖度春宵,明日君王不早朝。”玄烨似笑非笑地睨我,卻被我一把推下了床:“別把我跟那肥女比,更何況,你也不是那個李隆基。”

玄烨翻下床時一時狼狽,聞言又不由莞爾,終是開始整理儀容。

我起身替他将一切打點妥當,将他送至門口。

朝霞下他的身影顯得有幾分刺眼,直到他即将離開時,我又突地喚了聲,道:“我要見見小桃。”

玄烨的目色微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方道:“屆時派人帶你去。”

我聞言低首,不複看他,直到影離眼前。

一群宮女湧來房內打點,我原本想再睡個回籠覺,可這一攪和分明是不可能的了。

澹煙宮似許久沒這般熱鬧了,沉默了幾久,當初留下的這些宮人們臉上都挂着笑,即便是水墨也是和緩地流着喜意。她們皆是看到了翻身的機會,可疏不知,我并不準備要這個機會。

擡眸,對上一雙低郁神色的眼,有深深的責意,亦有無奈。我靜靜對上,絲毫不避諱明如的這種神色。

久久互視無言,直到水墨終于發現了異樣,将其他人帶離,她才道:“真的,已完全做了決斷嗎?”

明如,她該是而今最懂我的人了吧?低低笑起,我吐字清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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