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真真個不懂自個兒愛惜自己!”剛剛蘇醒我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明如的責備。

我微微然笑起看她,許久,她才嘆了口氣走出了房,留給我一屋子的沉默。

據說那日在禦花園暈倒後,是孝莊派人将我送回來的。

太醫看過後說我腦袋中似有些經脈略顯衰弱,是日久積累下來的病根,現下寒熱交替,倒是讓這些病給一塊兒發了。

水墨向我一字不漏地把病情說了後,我卻不由地覺得好笑。

“神經衰弱”?記得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不外乎是兩種情況——要麽瘋了,要麽腦癱。貌似植物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對此我倒沒什麽太大的感觸。反正已經和孝莊攤了牌,也是一條腿踩進棺材的人了,死後也不需要再考慮腦子好不好使喚的問題了。

對比我的淡定,反是水墨她們急得四下轉,又求藥方又熬藥的,結果被苦到的還是我。

本來我不想喝的,可是一看到他們一副欲言又止,依戀有佳的樣子又忍不下心去拒絕了。賀顧那小子有一次居然真的哭了出來,結果被水墨直接拎離了我的視野。遠遠的還可以聽到訓斥聲。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水墨這般的嚴厲。

那日我在禦花園內的“認罪詞”在宮中已經有了好幾個版本。別說是我的澹煙宮,就是放眼整個清宮,又有幾個是樂觀地以為我不會有事的?只是,慈寧宮那邊一下子反是靜地沒了一絲的風吹草動。有心人眼巴巴地瞅着,可一直也不見動靜。

對于孝莊的打算,我還真的理不出頭緒。

我不認為她真的信了我的話,但我畢竟是表了自己的死心的,而她也示意過知道了該怎麽去做的,不是嗎?以現下的情形,若說她是“遷怒”我,卻有派太監送了許多珍貴的藥材過來;可若說她“偏愛”我,偏又在我卧病的期間不聞不問的……

總之,除了禦花園碰到那次面,這位太皇太後又似成了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人物。

靜養了兩天,第三日澹煙宮倒是又熱鬧了起來。

這次來的只是相熟的幾人,沒有我看不順眼的也沒看我不順眼的,這多少讓我覺得自在不少。

一群女人的話題通常都是很無趣的,更何況是宮裏的女人。

她們圍着桌坐着,其中屬柳敏講的最熱鬧,其實這本就在預料之中。雅薇也是來了的,較于我的狼狽她只是多喝上了幾口水,現在面色還有些白,觸上我視線是也只帶些歉意地笑笑。

從她的言行看,我知她是對那日暈厥未有替我解釋那事一直放寬不下心。

良慈的态度依舊保持近段時日的淡漠。而最讓人難以琢磨的該屬黎晨了,至少我确定她并沒在聽化繁的誇誇其談。見我看她也不回避視線,只是互相望着彼此,嘴角含一絲令人費解的弧度。

沒等我弄清楚,只聽門“吱呀”一聲開了。

明如成功地引盡了衆人的注目,聲色卻平靜地沒一絲不自在:“宛文,你是不是該休息了?”

她終于可以坦然地面對昔日同入宮的她們了,這多少是叫人欣慰的。不過——這趕人的意思也表現地太明顯了吧?我不由“撲哧”一聲笑出,順着床躺下就随她折騰去了。

一閉上眼才發現自己的确是累了,當一切都面對了後,日記過得從未有過的清閑的。

門開的聲音,随後是陸續遠去的腳步聲。

屋內靜下了,正當我迷糊中以為人都已經走完了的時候,卻依稀覺得有人走近。

“要小心……”悠悠而低和的聲音過耳,無奈我此時正半處夢境的雲裏霧裏,那人口中的名字悠悠地擦過耳,一時不覺,等我猛然回神直坐而起,那人的影早已消失在門邊。

要小心那個人?心裏隐約有些不甚舒适。

“她說了什麽?”明如這般問。

她一直站在一旁的,但不是極近,自是沒聽清。我将所聞之言又複述了一遍,漸漸見她的眼底起了怪異的光,我不覺低笑開。

也許,我現下的神色是同她一般也未必。

我和明如皆是沉默了下來。又躺回床上,雖然閉着眼,但有些思緒一點點地糾結在腦海中,蹿作一團。明如将方才遺留的一片狼藉稍作打點,過了片刻一出去了。

有開門聲,只是許久不見關上,我也懶的去管那落在身上的視線,只是有些暗笑明如她又不知在想什麽想得入神了。

“呀,皇上!”宮女的聲音驚訝地連我的心也被觸動了下。

不是明如,是玄烨?心間霍然跳動。

該是玄烨做了什麽指示,那宮女很快斂聲離開了。

漸漸的又靜下了四面,落在身上的視線依舊,卻一下子仿佛灼起了般。

我沒有睜眼,連指尖也未曾觸動一下。在那種注視下僅是僵硬了背脊,卻依舊是原本的睡姿,唯有心跳動成了一片。

可是,連這種跳動也無從吸取任何的幸福感覺。

對于一個帝王而言,“感情”是一種多麽奢侈的東西,我懂。但那并不表示我必須接受。

也許是因為從前都不曾擁有過什麽,所以一旦擁有,我便貪婪地不允許其中有一絲的瑕疵。更何況,如今的這條路,玄烨,是你自己讓我選擇的。就算真如你所期盼的那般打磨去了我的銳氣又怎樣?将心比心,我并不認為那樣的“宛文”還是能圈住你視線的那個。那時,我也只能和宮中的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一般,獨守空房盼君來,望穿秋水,再不知君是何顏色……

低嘆氣。其實,将一切看得過分透徹也未必是一件好事。真的。

也不知玄烨是何時離開的,總之我被明如叫醒時已然沒了他的影子。已是晚膳時間,待飯菜都上齊了,明如便叫退了衆人,然後面色微嚴地遞給了我一張紙,道:“方才在你房的窗畔發現的,該是還沒被人看過。”

我看來她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待打開了一看,也不由皺了眉。

紙條上的那個名字入了眼,有些刺目:“務必小心……”

“又是要小心她。”我将紙卷回遞給明如,她便迅速地收了回去,看向我,問:“你怎麽看?”

“無事如有事,多堤防,可以弭意外之變;有事如無事,時鎮定,可以防意外之身。”

我的話淺淺擴開了一片天,低碎幾聲鳥鳴。

孝莊找我去是在身子養得差不多了的時候。

一路而去,我也無心觀賞周圍的景致,只是茫茫然動着步子。擡眸處,一縷陽光低漏,偏是暖不了什麽。

帶路的太監在曲折的廊間穿梭自如,我只得也随他饒來饒去的了。

最終被領入的是一焚香缭繞的佛堂。雖有詫異于孝莊所選的見面之地,也不便表達什麽。待那太監退去,我方款款做了個萬福:“給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吉祥。”

孝莊未出言,指間佛珠盈動,口中梵語依然。只是微微伸手示意,算是讓我免了禮。

她一直不說什麽,我也不便先行開口,只能在那幹幹地站着,聽着那估計連佛祖也未必聽地懂的經文。閑來無事四下打量,只見古木構造,簡樸又不失莊嚴,較這紫禁城少了分皇家的氣派,但更有一種威懾。

紫木輕繞,天然而連。頂間不知有自何處漏入的光線,幾縷,低和地迷了眼。

古鼎沉香煙鎖,輕風迷思微然。

擡眸處,見正前方的佛祖善然的笑意,偏僅入了目,而未入心。

并非只因我知道一切不過虛幻,而是因為——佛從不曾給過我溫和。既然是這樣,那麽,他的善于我有又何意呢?早自八歲那年只身離開孤兒院的那刻起,我便曾告訴過自己,此生絕不靠任何人,靠的僅為自己。

“宜貴人。”孝莊的聲音驟然響起,這才使我拉回了思緒。

擺正一副恭敬的姿态,我應道:“在。”

孝莊并未回頭,只是仰視着那尊佛像,背對我,看不清神色,唯有低和無波的聲音低低掠過。她問:“此般長的時日,你可有何新的想法?”

新想法?腦海中忽地閃過當日迷朦中聽到的話語還有那紙條上“務必小心”的幾字,嘴角低低地起了個弧度,我道:“決心依舊。”

不管之前究竟是何真相,此下于我而言,也是無任何意義了吧。

孝莊低嘆了口氣,道:“你求一死,偏偏有人不願你死。哀家本應了你便不該反悔,只是他……”轉身看我,鷹目依舊,卻多了分無奈:“宜貴人,你這番選擇無非是因為覺得心寒,但——他是帝王。江山不可一日無君,而要為君者便必不可有過多身為人夫的覺悟。皇上是我一手帶大,他,比先王更适合這個位子……”

玄烨的父親,不就是順治皇帝嗎?微有詫異于孝莊會提起那人,卻也不得不承認于她的話語。是的,玄烨适合這個龍椅,無所謂他想不想擁有,僅僅一句“适合”,就注定是千古一帝的身份。

“又或者,你是希望他同哀家那令人心寒的兒子一般,要美人,卻——不要江山?”孝莊的眼中突起一種犀利,刺地眼一陣的痛。

野史中有記載董鄂妃就是被這個太皇太後給暗中動的手腳,此般看來,倒也未必沒這可能。

低吸了口氣,我道:“宛文從不奢望,只求,不再沉迷。”

“好一個‘不再沉迷’。你同那董鄂确是不同,當初那女人也是才名滿朝,但心中僅有兒女之情。雖無野心,卻注定會毀了王者的一生。”說到此,似想起傷心之事,孝莊目色一時迷離,看向我時又點點清晰了起來。

她問:“宜貴人,你不該是只知身陷兒女之情的人,既懂皇家的身不由己,又到底是在求什麽?你該知道的,他是皇上。”

斂眉低首,我将自己的神色掩下。

他是皇上。自來這裏以後,已不知有多少這般告訴過我了?而我又何嘗不知,玄烨,他是皇上!可是我從位曾要求過他眼中僅我一人。我求的不過是相互信任地淡度一生,或許,也是奢望嗎?可這為我所能忍受的最低限度。

癡傻女子般的姿态從不适合于我,他自己毀了一切,我又何必苦苦執求,一味退讓?

吐字如絲,我笑擡眸,卻一臉寒意:“太皇太後,宛文所求的是什麽早已不再重要了吧?彼時禦花園內所求成全制事,而今依舊。”

我望去,同那雙鷹目相對時幾多心悸,但我不曾移開視線。

長久的無言,久到直至孝莊的一聲低嘆擴開時,幾不知身在何處。她緩緩走至我面前,聲似浮雲:“你同哀家年輕時很像,那般固執,玉碎尤勝瓦全。但,你比哀家幸運地多。”

見我不明所以地看她,孝莊渺然将視線移向了他處,餘音清晰:“當年哀家仍得不到他的愛,他心中僅有一個一手将他帶大的東哥,之後,再無其他女人可以入得了他的眼。”

似在回憶什麽,孝莊沉默,難得有一絲惆悵,伫立無言。

東哥。當初那個傳聞中極美的女子嗎?我恍然,卻文孝莊忽道:“你叫宛文,可是?”

“是。”我恭敬地應了聲,便文孝莊道:“宛文,初時哀家所應之事,或許不能如你所願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猛然擡頭看她,只見那一臉的神色又複是那犀利而不可抗拒。

她道:“他是皇上,也是哀家的孫兒。當夜他便在哀家門前跪了整整一夜,非迫得哀家莫要動你不可。自登基後,他從未再下跪過,此次卻為了你……人非草木,皇上是哀家看着長大的,你說,哀家還能如何?”

下跪?幾不可想象以他的傲氣是怎麽曲得下那膝蓋。

心間突然動了下。

不是已經死了嗎?我無奈地笑起。若是有愧于當日的立威,當初便不那般決然……

微微一俯身,我道:“若是此般,可否請太皇太後明查,還小桃以清白?”

“小桃?”孝莊不解。

“是宛文自宮外随入的宮女,此下被仁妃娘娘所扣留。”

孝莊目色未改:“不過是個宮女。”

“她是我姐妹!”一句話脫口而出,全然非我平日的作風。

“哀家會安排你們見最後一面的罷。”孝莊言罷便轉身步入內堂,不複回頭看我。已是最後一道令,或許已是最大的寬容。

還是救不了嗎?我略有茫然。

差點便要忘了,這個女人的身上,同樣流有王家的血,那冷酷的血液。而之前,我又究竟是在奢求什麽?小桃,我當真是救不了了嗎?

“宛文告退。”幹澀地出言,我緩身離了佛堂。外邊的陽光一時刺眼,方才經久了較暗的環境,一時倒有些不适應了。

前頭有太監帶路,我毫無心思地随亂走着,思緒錯雜地糾結。

一時出神,等再回眸時竟發現本在前面的太監已不知去了哪裏,四下無人,空空蕩蕩的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正尋思着怎麽回去,目色過面前的地面,卻見自己修長的影旁赫然伫立着另一條影子。

那人顯然不想讓我發覺,只是立在那也不動。若非陽光攜下的那處陰暗,我想自己也發覺不了此人的存在。

腦海中思緒流轉萬千。畢竟來人是敵是友尚不可知,這般鬼祟也不似有甚好事,自是該多加小心。

佯裝未有注意,我顧自輕松地向前走去。繞過回廊,穿幾道拱門,一心想只要遇到幾個宮女太監便一切好說。可誰知這一路來竟是渺無人影。偌大的清宮,本是走到何處都不乏熱鬧的,而此時,居然一下子靜地這般詭異。

身後的人不曾被甩離,我快他也快,我緩他也緩,游魂般随影,卻又未對我做下什麽舉動。

會是什麽人?心中的惶恐多多少少被引起,步子亦微有淩亂。幾乎是不分辨東西南北地瞎繞。視線四下找着,切盼能出現一個人,至少,不用獨自來應對。

及至眼前出現一拱門,微有人聲,我疾去,至門口恰見一襲白衣入眼,心下欣尤盛。

常寧。雖不熟,但此時見着也總是個讓人心安的主。

也不顧他此時是和誰在交談,我情急之下想喚他,誰知話未出口已被一只手給捂住了嘴,僅有的一絲的聲響亦被埋了回去。

我暗嘆或許我這次是真的要完了,本以為看到相識之人可以脫身,誰會料身後的人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發難。

我閉上眼,幾分聽天由命。

沒有想象中的痛擊,也沒有什麽來束縛我的手腳。只覺一股力來,身子向後一傾便是倒入了一個懷中。熟悉的懷抱,那個原本已經習慣了的懷抱,而此時因長時間的疏離而又顯得陌生了幾多。視線落于身上的感覺劃過肌膚,而我閉着的眼未有睜開。

不是不敢面對,只是——不想面對。

玄烨。他身上的淡秀依舊,平和卻又微有起伏的胸膛,隐音透有幾絲激蕩。多少是又好氣又好笑的。原以為是哪宮派來加害于我的刺客一流,誰知竟然是這位九五之尊。方才孝莊的話語仍在耳畔,于是,我任由這般有幾絲小心地抱着,也不反抗。

畢竟,有一點不需懷疑,他是真的真的愛我的。只是,這份愛,于我的貪心而言,依舊不夠罷了……

“宛文,看那裏。”玄烨的聲音略有幹澀,滑過心時仿佛刀刃低撫。他不是叫我看着他,反是讓我看向別處。詫異下睜眼看去,一驚下視線陡停住。

恭親王常寧依舊輕衫微揚風流盡顯。只是,為何同他談着話的人,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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