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已是夏末近秋,街旁樹木的葉子在風的卷襲中四處飄散。
簡默裹住衣服,頭低低的塞進衣領。離開這裏多年,差點忘記舟市的風是如此霸道。
昨天凱文說徐周一回國就跟他斷了聯系,他動用了些人脈,發現徐周正在舟醫大住院。
他去過幾次,但徐周不見他。
簡默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做個假,騙一個見面。
風吹的她睜不開眼,早知道約在醫院好了,她想。
“默!”面前停下一輛車,鳴一聲笛後降下車窗。
舟醫大是簡寧華當年工作的地方,想起以前自己為了見他,不知道裝過多少次病,簡默覺得好笑。
現在她又一次現在這棟樓下,看着來往的人,恍如隔世。
“真是太謝謝你了默。”
兩人一邊匆忙的走,凱文一邊道謝。
“你好,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一個護士攔住他們,凱文看看簡默,然後又看了看護士後面的不遠處的門。
“我們要去那間病房,”簡默擡手指去,“不用麻煩您。”
護士面露難色,“你們不能進去,醫生說了,除了她的父母,任何人都不能進。”
“我們就看一眼不行嗎?”
護士搖頭。
簡默在心裏盤算下,拉着小護士靠在一邊,小聲問道:“是不是裏面的人不見這男的,所以讓你這麽說的?”
“不是,诶呀你就別問那麽多了,你們等她病好了再見也不遲啊!”
護士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再一次驅趕他們。
但是忽然,她眼中不耐煩的神色一下轉變成充滿光芒,沖着他倆身後一笑,輕叫道:“簡醫生,來查房啊?”
簡醫生?
簡默轉過頭去,剛好撞進身後人的眼睛。
“寧華?”
她驚訝,沒想到寧華又回到醫大上班。在詫異過後,她又暗暗竊喜,這樣想見徐周可容易多了!
“你……怎麽來了?”他的眼神掃到凱文,到底還是沒加上那個“們”。
“我陪凱文來的,他想見徐周,幫幫忙呗~”
“不行,你們回去吧。”
不容反對的語氣,強硬且沒得商量。
簡默好歹也跟了他幾年,當然能聽出他的拒絕,也知道想讓他帶他們進去是沒希望,但是凱文并不了解這個人。
他反問道:“醫院什麽時候有規定不讓探望病人?我記得沒有這條規定吧?簡醫生您說呢?”
簡寧華繞過他們,一只手已經放在門把上,下壓的瞬間,他說:“簡默,過來。”
被點到的人一愣神,拍拍凱文的肩膀,跟着他進了屋。
——
病床上有一個蜷縮成小團的身影,背對着他們,房間裏安靜的令簡默大氣都不敢喘。
“徐周,簡默來了。”簡寧華低沉的聲音被放大無數倍。那身子聽到他的聲音先是小幅度的動了動,然後緩緩轉過身。
看到徐周蒼白的臉龐,簡默眼眶有些酸,她轉動眼球,試圖趕走這感覺。才多久而已,那麽有活力的一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樣。
徐周撐起身子,靠在簡默放在她身後的枕頭上。簡寧華照例問了幾個問題,說給她們幾分鐘時間,便出去了。
“你瘦了。”
徐周摸摸自己的臉,嗯了一聲,然後說:“簡默姐,我馬上要手術了。”
“你父母沒來嗎?”
“我不想他們擔心,沒說。況且簡醫生那麽厲害,手術一定成功。”
“凱文在門外。我看啊……”簡默握住她的手,“他對你有心。”
徐周低眉,錯開她的視線,“我知道,但是我現在……”
“好啦,我就順嘴說一句,你也別想太多。我去叫寧華。”
簡默已經走過病床,快到門口,徐周突然叫住她。
“姐!你跟簡醫生,很熟嗎?”
簡默怔住,一個念頭出現在她的腦中,幾乎是立刻,她說道:“不熟。”
聲音不自覺的提高,連帶關門的動作也大了起來,等她反應過來,周圍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這裏。她尴尬的笑笑,彎腰說抱歉。
幾個醫生護士跟着簡寧華走過來,一會兒功夫,徐周進了手術室。
凱文明顯很緊張,坐在病房門口不停抖腿。簡默望着不斷做着開合動作的電梯和旁邊跳動的數字,心裏亂得很。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覺得這件事沒那麽簡單。
按理說,病人家屬在手術室前等着就好,可是他們卻讓她和凱文在這裏,一句解釋都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太久了。越來越不對,簡默再也坐不住,她沖上樓,在手術室旁的椅子上找到簡寧華。
“手術結束了?”
簡寧華臉上透着疲憊,他沒答她的話,閉着眼拍拍身邊的位置。
“怎麽回事?”簡默坐下問道。
“她死了。”
簡默倒吸一口氣,差點嗆住,她掐住他的手臂,問道,“你不是唯一能做這個手術的嗎?徐周那麽相信你,她的命都交給你了,你就讓她這麽死了?!”
簡寧華沉默,良久,開口道:“我的錯。”
離他最近的簡默看到他的泛着淚光,她的心更加沉重。
她穩定片刻,松開手轉而放在他手上,不輕不重的捏了捏,然後重新坐下來。
“跟我說說吧寧華?好不好。”
簡默軟下聲音,追着他躲閃的眼睛。
“寧華……”
“瘋子!他就是個瘋子!”一個女人哭着喊道,她一路小跑,到簡寧華面前揪住他的衣領,“你為什麽幫他?為什麽?!”
簡默被推得踉跄,但很快站穩,忙去拉開那人。
仔細一看,那個滿臉淚痕的女人竟是劉媽!
她哭的喘不上氣,癱坐地上,嘴卻沒停,一直念叨着:“那可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了啊!”
“您是說,徐周她是……”
簡默扶着她的手一頓。
——
劉媽被扶進院長的辦公室——她非要去那裏,攔都攔不住。
院長見她來,也沒多說什麽。請她坐下後,又給她倒上一杯水。
“劉姐,我真是對不住你,那孩子……”
“呸!楊丞你還要不要臉!音兒是怎麽死的,周周又是怎麽死的?!你比誰都清楚!”
劉媽語畢,一揚手,将手裏的水悉數潑在他臉上,又覺得不解氣,把杯子也砸在他身上。
這套動作下來,不只院長呆住,就連簡默簡寧華也沒反應過來。
等反應過來再去攔時,劉媽的巴掌已經扇過去,聲音清脆的回蕩整個屋子。
“楊丞,你為了你的前程做出這麽些缺德事,你不得好死!好啊,你不是看中前途嗎,我叫你身敗名裂!我告你告到死!”
“告我?”楊院長冷笑,他接過簡默遞來的紙,擦幹臉上的水,“我什麽都沒做,你告我什麽?殺了你的外女兒?證據呢?所有人都知道,主刀大夫不是我。”
“你不說我還忘了,你拉寧華下水,簡教授和簡夫人不會原諒你的!”
“他們?”楊丞擦過手,坐到沙發上,說道:“論缺德,我可比不過他們。”
提到簡家的事,楊丞倒是很快閉嘴,但僅這一句話就足夠清楚,他對于當年的事情了解的不比辛伯父少。簡寧華頭疼,從回來以後就沒消停過,越想深入了解越覺得煩悶。
事情根本不受控制了。
簡默好說歹說勸得劉媽出門平複心情,一邊又拉着沉默不語簡寧華。突然,簡寧華掙開她的手。
“楊叔叔,我想跟您談談。”
——
☆、直敘
簡寧華在院長室沒呆幾分鐘,出來後他對簡默搖搖頭。
楊丞是院長,官場混跡多年,謹慎是早成為習慣長進骨子裏,怎麽可能三言兩語被人套出話來。
寧華的道行,自然遠不如他,要是問出了什麽,那才是有問題。
“劉媽現在好些了,你……要不跟她聊聊?”
劉媽背對着他們坐在不遠處的座椅,身子不時抖幾下,手上的紙巾不知換過多少。簡寧華瞧了一會兒,沉重的喘出一口氣。
他走過去,站在椅子一旁,幾次試圖開口,但話都憋在喉嚨裏。
一個抽啜,一個沉默。
氣氛甚是凝重。
“周周沒有你,也活不了多久,我不怪你。坐下吧孩子。”劉媽又扯過幹淨的衛生紙,擦着鼻涕說道。
她略一暼,瞧見簡默也在站着,就用頭示意身旁的座位,“你也來啊。”她的聲音從鼻子中發出,說話時不受控制的抽上一下。
簡默乖巧的在她身旁坐下。
劉媽又擤了下鼻涕,扔掉後,沖簡默一笑,“我見過你,在簡家。那個時候寧華領你來,你還跟簡太太吵了一架,是吧?”
簡默點頭。
說起那次吵架,她直到現在還是記憶猶新。寧華牽着她的手站在他母親面前,說非她不娶。但簡夫人從容的打量一下,眼神中卻充滿嫌棄,她問了寧華一句話,戰争便一觸即發,簡默再不能忍受,噼裏啪啦回嗆一通,甩手就走。
她說什麽來着。
哦,對,用那雙眼睛說你個鄉野丫頭還想攀高枝?用那張嘴巴說母親和她選一個。
其實現在想來,這句話根本沒什麽刺激性,怎麽就會引得自己大發脾氣,她一點兒也想不出來,或許,是進門開始,那個家就太壓抑,太不舒服。
“那時候小,莽撞,讓您看笑話了。”
“唉……”
劉媽嘆氣,目光停在欄杆處,呆了一會兒,忽然問寧華:“你記性怎麽樣了?”
寧華楞,眼前定住一個畫面,他和劉媽兩人站在病房門前,她問的,便是這句。
“我……跟您以前…很熟悉,是嗎。”
“我是看着你長大,看着你母親去世,簡夫人進門,看着先生一點點……”
“我母親去世?什麽意思?!”簡寧華雙目瞪大,不敢置信。
“你親生母親在你出生後不久就過世了,簡夫人是你的繼母。自從你母親離開,你父親就變得越來越怪。”
雖然對于自己的母親,簡寧華有些不滿,但畢竟朝夕相處這麽多年,他再不滿,心裏也還是念着她的。聽劉媽這一說,從小到大這麽多年,母親跟自己在一起的點滴一下子全紮進他的腦海,怎麽可能,他叫了這麽多年媽的人不是自己的生母?
“不可能!”
簡寧華忘記這是醫院,聲音提高好幾個分貝,簡默忙去拉他。
“你讓我怎麽相信你說的!她就是我親媽!到底是誰讓你這麽說的?一定是不想讓我查出當年的真相!是辛伯父!一定是他!”
簡寧華甩開簡默拉他手,滿臉怒氣。
他的步子很大,簡默追不遠就找不見他的身影,只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劉媽此時正将身旁的垃圾丢進垃圾桶,她用手輕觸紅腫的眼睛。剛才那些話,她知道講的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她想,一切都到此為止吧,再隐瞞下去,肯定會有更多的人因此而受傷。
“阿姨,能跟我講講他的事嗎?”簡默問道。
“周周的遺體我捐給醫院了,這地方,我實在待不下去。你想聽,就跟我回家吧。”
——
西北古舊樓。
這是舟市最早的一座樓房,據說為了建它,開發商費了不少事才搞定原本在這片地上居住的人們。而劉媽就是當初的回遷戶之一。
她家在一層。屋子大約80平,在陽臺以外還附着個小花園,裏面種着各種各樣的菜,按劉媽的說法,這是本行,不能忘。
簡默一進門就看到安放在側面的一堵照片牆,那上面的人大多是林音,一張笑魇如花的臉,讓人看了忍不住跟着揚起嘴角。
“她喜歡照相。”劉媽放下水杯說,“也喜歡跳舞,從小就跳,要是沒這病……”
“唉,我們家裏啊,可算是都被它給毀了!”
這一提起來,劉媽又沉浸在悲傷之中,眼圈很快就紅了,簡默忙抽出幾張紙。
“你想聽寧華家的事兒是吧?”
“這些話不該我來聽,但……實話跟您說了吧,我們聽說寧華的父親做過一個關于記憶的實驗,還用在了他的身上。”
劉媽黏在照片牆的眼睛忽然松動,轉而對上她的眼,看了半天,才點點頭,拖長音的講出一聲啊。
“我知道。這事兒說起來,跟他媽媽有點兒關系。”她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親生媽媽。”
她是在簡家第一個孩子快要出世時來到簡家的。那時候的簡夫人是個有書香氣的女子,氣質不凡,一看就和他們這些普通人不同,舉手投足間自帶仙氣。
寧華出世前的日子,簡先生可算是見天兒陪着夫人,後來寧華降生,夫人卻因為羊水栓塞沒看上孩子一眼就走了。自那以後簡先生的變化越來越大。
後來,另一個女人進了簡家的門。
新夫人可算是這個家的大保姆,簡家大小事務不出一年全交與她管理。許是壓力太大,有天酒後,夫人沒繃住,拉着她東說西講,最後落在先生的實驗。她說你那麽愛她,為什麽還要忘了她。
“夫人這些年也是辛苦。”劉媽說。
“所以寧華爸爸是想忘記他前妻才開始實驗的?”
“他們兩個很相愛,簡先生太痛苦了才想到要消除記憶吧。”
簡默忽然想到寧華。愛情裏還真是愛的越多,越難放手,她想起離開舟市那天,獨自候機時。周圍過往的人們什麽樣子都有,那是第一次,她那麽認真的去看每個人的表情。有情侶互相擁抱依依不舍,有父母帶着牽挂目光送子女,也有雀躍撲進接機人懷裏的……
那麽多人,都與她無關。
就算是現在,她依舊能夠回顧得起面對檢票員時自己僵硬的笑容。
心髒如同一只鉛球,墜得她恨不得立刻死去。所以她大概能明白簡先生是怎樣痛苦,不,她不能明白。
她與寧華之間相隔的是距離,而簡先生和夫人之間,是死亡,是一道沒法沖破的虛無的牆。
簡默慢慢找回理智,壓下心中因為想起舊事而升騰起的異樣情感。劉媽的話題到此為止,簡默知道她不可能知道的再多了。
☆、他的母親(1)
寧華出國那年,簡夫人辭去了工作,專心在家裏管着在外人看來有些瘋癫的丈夫,實際上,丈夫沒瘋,她是知道的。不過是太愛鑽牛角尖,認準一件事便非要做成,否則茶不思飯不想。
開始的時候她也勸過,但是根本沒用,後來索性也不再管,她跟他的結合不過是彼此彌補心中的空缺罷了。是朋友之上,戀人未滿,湊合着生活罷了。
她放他鼓弄他的實驗,替他養着他的兒子,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自然而然有了親情,變成家人。
而家人嘛,就要互相包容,互相……包庇。
是的,包庇。
這是一個充滿諷刺的詞語。自打她知道了那件事的始末,她就變成他的幫兇。她最初是想就這樣壓下去,隐瞞下去,一切總會恢複平靜,也在心裏演習過一遍又一遍有一天兒子找到些貓膩,前來試探,自己該怎樣回答。
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太快。
當兒子不加掩飾的問出那句話時,她的心跳瞬間堵在喉嚨裏,拿着花灑的手也是輕輕的顫抖。
她放好花灑,身子向一旁的椅子移去,在短短的路途裏,她已經整理好,該說的話也在腦中過了好幾回。
她說:“你也知道,你爸的事我很少管。他整的那些東西,我怎麽會知道。”
簡寧華說:“那你為什麽瞞着我去找了簡默?”
當這個名字從他嘴裏脫出時,簡夫人的心跳已快紮進腦子裏,也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從前能夠波瀾不驚講謊話的能力此刻竟消失的無影無蹤。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氣,然後吐出,腦子清醒一些,才開口說: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就告訴你吧。簡默她……是我遠方親戚的孩子,你也知道,咱家很少跟人家走動,我也是意外聽人家提起的。”
現在,輪到簡寧華吃驚。
一種亂倫的罪孽感立馬塞進他的身體裏,本想好的質問現下全咽進肚中,這種沖擊讓他很難适應,所以,空氣凝集在那一秒,甚至更久。
待他完全消化,準備開口問母親些什麽,卻發現根本沒什麽可以質問。
他炸開花的腦子中,早把最開始的問題扔的一幹二淨。
簡夫人說:“這件事讓你知道了有什麽好,你知道了又能做什麽,不也是分手?與其你們痛苦的解決,不如讓我來做這個惡人。”
說完話,簡夫人便去觀察兒子的表情,果然是被驚到,她給了他一個緩沖的時期,繼續說道:“這麽些年了,你的記憶力也不太好,沒吃多少苦頭,那孩子雖然辛苦些,但一切也都過去了。你們倆總要有新的生活,現在看來,不是都挺好的嗎!你呀,別想太多,別一聽人家說什麽就信。”
跟母親對話結束後,簡寧華站在院子裏想了很久,他記憶的空白第一次彰顯出好處——對于他而言,簡默的存在僅是一個初識的朋友,或者,可能比朋友稍微多上那麽一點微妙的感情。要說刻骨銘心,這是根本沒有的,所以他不過是吃驚不多時,理智便又回歸。
他看得出來,母親刻意回避關于父親的話題,從他一問起父親是否有一個關于記憶的實驗,母親的眼神便開始躲閃,之後才有了這個爆炸性的“真相”。
先不說這個事情的真實性,單憑事情本身,他就沒法相信。世界上會有這麽碰巧的事情嗎?兩個同姓的人恰好具有些許血緣關系?他不信,不作為她的戀人,僅僅是作為一個朋友,他也不信。
——
從劉媽家出來,簡默迫不及待的要找到簡寧華,她害怕不冷靜的寧華會做出偏激的舉動。
她之所以敢跟着劉媽回家,是因為她知道,寧華是個謹慎的人,縱使開始時再怎麽暴躁,不肯接受,但很快,他還是會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想好了,他會做出一個無人能改的決定。
這麽難做的決定,他會如何抉擇,簡默不知道,她現在要做的是,盡快找到寧華,趁他沒有決定前,給他更多信息。
她沿着醫院到寧華家的路,仔細尋找,最後,在他家不遠處見到了他。
簡寧華的車停在距家不遠處的樹蔭裏,他靠着一側的車門立在那裏,右手夾着一支将要燃盡的煙,簡默看到他時,他正吐出長長的一縷白霧。
等站到他的身旁,她才發現,裏面的座椅上躺着一個瓶子,數個煙屁股浸泡在水中,此刻寧華又丢進去一個。
“你來幹什麽?”簡寧華問,很久沒吸過這麽多煙,他問完這話輕咳幾下。
“我去劉媽家了……”
“嗯。”
簡寧華撿起塑料瓶,走向附近的垃圾桶。
等他回來,簡默接着把劉媽的話給他複述一遍。
“你……想好了嗎?”簡默斟酌着問他。
簡寧華并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讓她上車,送她回家。
“簡寧華!”簡默趕在他還沒離開前叫道,“寧華,我們……別再找那些真相了。”
別再探尋了,過去的反正都已經過去,何必再翻出傷疤,狠狠掀開。
他們原本死死盯着繩子的那頭,牢牢守住想要一探究竟,可才剛剛扯起繩子的這一端,四周就引起事端,再扯下去,恐怕不單單是繩子,而是由無數條繩子組成的網。
這網的輪廓越是清晰,他們的處境越是艱難。
簡默講不好那種感覺,但她知道,如此下去,簡寧華肩負的會更多,承受的痛苦也會更多。所以,她要阻止,要讓一切扼殺在搖籃。
“寧華!你聽我說啊!”簡默跑過去拉住寧華,“你回來不就是要弄清我們之間過去的事情嗎?我給你講,全講給你聽,好不好?”
簡寧華說:“簡默,前兩天我說過吧,所有人,都停不下來了。”
“不追究,不就停下了?”她反問道。
“你讓我不追究?現在我連我媽是誰都不知道了,你叫我不追究?”
簡寧華冷笑,在她沒過來前,他也想過,什麽都不問,所有事情就當從沒發生過。他沒去翻過父親藏起的檔案,沒聽到劉媽的話,更沒回到楊叔醫院,他也想這樣,但該死的是,他根本不可能假裝,他就是想挖開真相。
他推下簡默緊抓他的手,絕塵而去。
——
簡寧華在自家門前站了許久,加上之前,他似乎已經思考了小半天,但縱使這樣,他還是不知道該不該去問母親。
“沒帶鑰匙啊?怎麽不叫裏面人給你開門?”
母親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簡寧華稍一愣,回過頭去。
“媽……”
“我出去買了好多衣服,今天真是累死了。”
簡夫人把手中的東西扔在沙發上,一件件的翻出來,在簡寧華面前炫耀,但她很快發現,兒子心不在焉。
她問:“怎麽了?”
“媽……我今天聽劉媽講了件事,想……跟你……”
簡寧華吞吞吐吐,這讓面前的簡夫人更是奇怪,這孩子從小到大都不麻煩人,怎麽今天表現的像做了什麽錯事一般?她不解的看着寧華。
“我爸他……之前……是不是有個愛人?”
總算問出來。寧華最近的問題一樁樁一件件,全都直指自己隐瞞的秘密,簡夫人起初有些慌,她不知道兒子究竟了解到什麽程度,也不知道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她。他問出他爸爸實驗那天,簡夫人想了很久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确,到底是該告訴他事實還是繼續扯謊,她沒有答案。
如今,兒子這一個問題,簡直擊碎自己的防線,她委實招架不住。
“坐吧。”她說。
“你想知道是嗎?”
簡寧華點頭。
“你爸這輩子,只有一個妻子,就是她。”
☆、他的母親(2)
“你爸這輩子,只有一個妻子,就是她。”
簡夫人和兒子對視,用緩慢的語調漸漸提及自己到簡家的那年。
她和簡寧華的父親是一次聚會上認識的,周圍那麽多朋友,觥籌交錯,他就像遠離人間一樣,靠在玻璃門上小啜,問了朋友才知道,他的愛人剛剛離世。
最殘忍的分別莫過于死亡吧,那時她的男人已經走了兩年,看見這個人,她像是看見了初聞愛人死訊的自己,所以難免多瞥幾眼。
後來的事情水到渠成一般,他們認識了,結婚了,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裏的人,永遠不可能是自己。
那個女人叫周妍,搬進簡家的當天晚上,簡夫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她替醉酒的丈夫掩上被子,抽出他手中的日記。她多看了幾眼,有幸知道這對佳人之間的片段故事。
“這就是你生母。”
簡夫人拆開身邊矮櫃上的相框,從夾層裏摸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到寧華手上。
簡夫人遺憾的說:“只有這一張了,其他的,你爸全燒了。”
照片上的女人着一襲雪紡白裙,一頭及腰長發被海風吹得淩亂,她一只手壓住頭發,另一只手伸向鏡頭處,臉上露着淺淺的笑容,而那雙眼睛,與簡寧華如出一格。
沒有任何抗拒,簡寧華幾乎是瞬間就接受了畫面上的這個人,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她都是更像是帶他來世界的人。
“我曾經想過告訴你,但每一次我都說不出口。我承認我有私心,畢竟我養了你三十來年,就算你不是我生的,我在心裏也早把你當成我的親生兒子了。”
簡夫人眼含淚水,偏過頭去擦。她不知道寧華是從哪裏聽說,但她知道,她藏起的塵封的事情,即将重啓。到時候,就是他們老一輩人袒露自己罪孽之時。
簡寧華咬緊牙關,強忍淚水,緩了緩才說:“您永遠是我的母親,她給了我生命,但您給了我生活。”
“寧華……”
簡夫人抱住兒子,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眼淚不住的落下。哭了一陣,她扶着簡寧華起身,去到樓上翻出一個檔案袋。
“這是你應該知道的。你和簡默……你們兩個,唉……我們對不起你們。”
——
簡默去找辛青時,簡寧華已經消失三天了。手機不通,醫院沒人,人間蒸發一般。
“他無緣無故玩消失還不是常事,你別瞎擔心。”辛青坐在沙發上啃着蘋果說道。
“如果是其他時候也就算了,他是在知道自己母親另有其人之後才不見的,這怎麽可能讓人不擔心?”
辛青啃蘋果的手停住,“什麽?”
也難怪辛青不知道,這幾天簡默忙的七上八下,一邊還要關注着簡寧華的事,根本沒有時間跟她閑扯。簡默挑了重點,将事情又說了一遍,這次辛青的眉宇間充滿了認真,簡默說完,她的心情也凝重起來。
“不是我說啊”她開口,“按他的性格和現在的情況來看,他恐怕已經問過伯母,也知道些事情。”
簡默表示認同。
“他還不想我們知道,看來這事真沒那麽簡單……他可能……想要自己解決。”
辛青和簡默想的一樣,兩人現在擔心的是,別看簡寧華表面上高冷,沉穩,可有時他也是挺極端的一個人。他骨子裏帶着那種寧願與人同歸于盡也要找到答案的偏激,那個時候的他是變态的頑固,就像是身體裏隐藏的一個瘋子被啓動。
想起那樣的簡寧華,辛青和簡默都抖了一抖,兩人互相看一眼,很明顯對方和自己想到的是一樣的事。
他們分手之前不久,楊院長帶着簡寧華上了一臺手術,聽寧華興奮的口氣,簡默就知道它非比尋常,該是個很有意義的手術。但是,誰都沒想到,患者竟然死在了手術臺上!對于楊院長來講,醫院裏生離死別都很平常,但對于寧華來講,那是第一次,一位患者那麽清晰的死在了自己面前。
辛青是第一個見到那場景的,她永遠都忘不了簡寧華的表情,雖然認真,但那認真中卻帶着一絲狠意,她不懂是為什麽,但出于關心,還是上前問了問。
可簡寧華并沒有理她。她看着他一遍遍的繼續手上的動作,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只好叫來簡默。
“我爸他們都叫簡教授簡瘋子,你說,他是不是真瘋啊?”想起那次的事,辛青還是渾身打冷戰。
“寧華不會也遺傳了吧……”辛青默認簡教授是真瘋,繼續說道。
簡默在一旁不吭聲,辛青這些話說的不假,寧華那次确是吓到自己,但沒過多久,他又恢複了冷靜,還道過歉,她只當他是一時的情緒激動,是病人的死帶給他沖擊太大。現在了解到他的父親,她也不由自主的想到寧華是不是真的精神上有些問題。
應該是沒問題吧……
她揮走自己腦中的想法,回到之前的話題,說道:“別管這些了,先找到他才是要緊事,如果他真的再像那次一樣失去理智,那可糟了。”
“上哪裏找啊~”
“不如……你去問問簡夫人?”
“你怎麽不去,簡寧華他媽媽那麽厲害,我可招架不住,只有你這樣的……”辛青上下掃了她一眼,繼續說道:“才能應戰。”
“我?可算了吧,我要是能對付的了她,就不是現在這樣了。我現在可不如以前了……倒是你,這張嘴越發厲害了。”
辛青遞了個白眼,聳聳肩,套上外衣。
——
不想去的人到底還是被生拉硬拽的拖到簡家,辛青坐在車上數落她是慫貨,末了,用手指戳戳她的腦門。
“慫!”
辛青摘下墨鏡扔到她身上,“我告訴你,一會兒打電話你要是不上來,你就別想活着回家!”
簡默瞧着辛青一點點消失在門後,心裏想着,自己根本不是害怕寧華媽媽,而是壓根不想見,她當年一句一句不顧及自己面子的傷害,那嘴臉現在想來都讓她嗤之以鼻。
她将頭貼在窗子上,目光有些渙散。到底還是要見的吧,就算自己再怎麽讨厭,還是要面對。
約莫過了有十幾分鐘,辛青的電話打來,從她的聲音裏,簡默聽出了一絲沉重。
到了樓上,簡太太和辛青各坐方桌兩面,見她進門,辛青往裏挪動,騰出一個位子。
辛青見無人開口,就兀自起了個頭,“伯母,您現在要是什麽都不說,以後可就沒機會了。”
“你威脅我?”
“這裏沒人敢威脅你。我說的是實話,寧華有時候不像我們想的那麽堅強,他會做出什麽事我們都不知道。伯母,不瞞您說,我知道,當年那件事我爸也有參與,我也承認,是從我爸那兒吃了閉門羹,才來了您這兒。您要是真不說,我們只能自己去找寧華,不過……”
辛青頓了頓,然後将那次的事講給簡夫人。
簡夫人有些恍然,好像無法相信這會是自己兒子。
“您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話我們說到這兒了。”她拉起一直未曾講話的簡默,一副對此無所謂要走的架勢。
辛青是在做一場賭注,剛剛她發現簡夫人眼神松動,所以用上生意場上常用的手法,等着魚兒上鈎。但是,她心裏其實沒有多大的把握,她想着全憑運氣吧。
“等等。”門大開,簡默身子已經有一半闖了出去,簡夫人突然叫住她們。
“你們想知道的,找到寧華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