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意亂

楚霁便也看向了院中,而後輕松一笑:“蘇吟來了。”

坐在廊下的倩影站起了身,接着走向了門口,朝蘇吟一福:“奴婢去沏茶,蘇姑娘坐。”

蘇吟猶自懵着,直覺猶如墨滴入水般在她心中綻開,似乎很快就尋不到蹤跡了,實則又占據了她心底的每個角落。

于是,在她木讷地随着楚霁進入院中後,她便問了出來:“她是……将軍的妾室嗎?”

“什麽?”楚霁怔了一下,繼而扭頭笑看向她,“不是。她只是一直在我身邊,我出征的這兩年她在家中侍候我父母,她……”

“她是您的通房丫頭?”蘇吟恍惚道。

“……算是吧。”楚霁一哂,接着注意到了她情緒的不對頭。他便往回折了兩步,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蘇吟?”

“将軍,我……”蘇吟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幾個月來填滿她內心的喜悅幸福好像在這一剎裏變成了一個氣泡,漂在湖面上五光十色的很好看,但被輕輕一擊,就徹底地美了。

“你怎麽了?”楚霁關切道。在他伸手握住她胳膊的剎那,她宛如觸電一樣躲開。

“蘇吟?”他蹙起眉頭,那通房丫頭也在此時折了回來,将茶擱到了石案上,笑說:“蘇姑娘嘗嘗這茶,是将軍從北邊帶回來的。夫人說比南方的茶喝起來味道猛,奴婢倒沒嘗出來。”

“不了……多謝。”蘇吟看看她,又看看楚霁,渾渾噩噩地轉過身,逃也似的往外去。

楚霁的府邸剛建起來不久,府中的下人也還不多,但她跑得太急,一路上仍惹得不少人扭頭看她,弄得她想哭又不敢哭。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府門,二話不說就鑽進了馬車裏。為她駕車的宦官吓壞了,也不敢進去,隔着車簾試探着喚她:“大、大姑姑?”

“回宮!”蘇吟帶着哭音的喝聲傳了出來,那宦官也不敢多言,趕忙駕車往回趕。

馬車颠簸中的一路,蘇吟心如刀割。

她最先是覺得憤怒,覺得自己被騙了。楚霁房裏已經有了別人,卻從沒有告訴過她。

可然後,她回憶起楚霁茫然的神色,又恍悟這于他而言并不算隐瞞。

他沒有娶妻,也沒有納妾,通房丫頭沒有正經的名分,對大婦而言大約該是個不值一提的存在。

這樣的丫頭,不止楚霁會有、別的朝中大臣會有,天底下家境殷實的男人或許都會有。

只是她沒有想到而已。她從沒接觸過這些,連宮門都沒出過幾次。她所想象的愛情,都是翰林院送進宮中的話本裏寫的,那些感情單純美好,充滿風花雪月,不見柴米油鹽。

那是她目前為止對愛這一字的全部印象。偏楚霁又長得好看、智勇雙全,宛如書中的男主,她便覺得他就是書中那樣的人。

但其實,她對楚霁的了解并不算太多。她突然很迷茫,不知自己喜歡的究竟是楚霁,還是自己想象中的人。可總之,現下她心裏難過極了。

蘇吟面如死灰地回了宮,駕車的宦官剛一喚她,她就悶着頭下了車,一路跑入房中把自己關了起來。

而後整整一夜,蘇吟輾轉難眠。直到破曉之時她才昏昏睡去,之後自然而然地睡過了頭。

乾清宮中,沈玄寧照例跟着湯述仁讀了一上午的書。晌午時湯述仁出了宮,他吩咐傳膳,剛吃一口,就見馮深進了殿。

“皇上。”馮深在他旁邊躬身,壓音道,“蘇吟好像……出了點事。”

“?”沈玄寧擱下了筷子,“她怎麽了?”

“下奴不太清楚。”馮深緊鎖着眉頭,“就是昨兒個晚上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了房裏,到現在也不見出來。下奴原想直接叫人去瞧瞧,但謹慎起見,先問了問昨天跟她出去的宦官,可那小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蘇吟突然從将軍府跑回了車中,瞧着心情不大好。”

這是跟楚霁吵架了?楚霁欺負她了?

沈玄寧抓過帕子抹了把嘴又扔下:“朕去看看。”

他走得足下生風,只消片刻就進了蘇吟的院子。他在她的卧房外擡手叩了叩門,見沒人應聲,就直接推門進了屋。

房中,蘇吟面朝着牆壁還睡着。沈玄寧走過去探頭瞧了瞧,又伸手去摸她的額頭。

倒是不燙。這一摸卻把蘇吟驚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翻過身,繼而微驚:“……皇上。”

“你怎麽了?”沈玄寧在她床邊坐了下來,又細看看她,“怎麽睡覺連衣服也不換?出什麽事了?楚霁欺負你了?”

楚霁欺負你了?

蘇吟下意識地想點頭,但最終還是搖了搖:“沒有,但奴婢不想嫁給他了,先前的話,皇上當奴婢沒說過吧。”

“究竟怎麽……”沈玄寧想追問,可她眼睛忽而一紅,一下子哭了出來。

“別哭別哭。”他邊說邊起身給她找帕子。

她房中的格局他還算熟,知道錦帕一類的東西都在妝臺右手邊的抽屜中,很快就找了出來。

沈玄寧把帕子遞給她,她抹着眼淚又抽噎了好一會兒。他也沒催,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道:“哭得跟受了委屈的小貓似的。怎麽了?楚霁怎麽你了?你跟朕說個明白,朕幫你收拾他。”

蘇吟眼睛紅紅的,跪坐在那兒,哽咽着把昨日在楚霁府上的所見所聞告訴了他。

說罷她又道:“奴婢是為說明白為什麽不想嫁他了,才把這些告訴皇上的……楚将軍沒做錯什麽,皇上別為難他。”

“嗯……”沈玄寧懵在了那兒。

他沒料到是這樣的事,既心疼蘇吟,也不怪楚霁。與此同時,他心頭又還湧動着一點淡淡的、不厚道的……狂喜?

他跟自己說這不對,可那點兒暗搓搓的喜悅卻還是在。他覺得心裏有另一個自己已經跳了起來,望着天空大呼:她不喜歡楚霁了!!!

接着他又認真嚴肅地寬慰起她來,溫聲道:“別太難過。楚霁……原也家境不錯,眼下又建功立業,有個通房丫頭實屬正常。”

“奴婢知道。”蘇吟悶悶道。

“這樣的人家,有通房的多了去了,許多都是打小就跟着,等長大了就給主子開個蒙……”

“皇上別說了。”蘇吟的眼淚再度湧了出來。

沈玄寧又說:“但這也算不得什麽。朕相信他還是會善待妻子,通房丫頭終究只是丫頭,你……”

“皇上別說了!”蘇吟禁不住地語氣沖了些。她抹了把眼淚,繼而緊緊地抱住了被子,“通房丫頭終究只是丫頭,憑什麽?我們姑娘家就活該被人不當回事麽?若在楚霁眼裏她什麽都不是,那奴婢日後……”

——她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到底在失望、在恐懼什麽。

楚霁怎麽樣,或許并沒有那麽要緊,但他理所當然的态度令她心生惡寒。他輕而易舉地把話本為她構建的美好都擊碎了,讓她恐懼于自己今後要面對的事情。

沈玄寧一啞,發覺自己勸得過了勁兒,趕忙往回找補:“不是不是,話怎麽能這麽說?誰說你們活該被人不當回事了?”

蘇吟環着膝沒有應聲,他又道:“人和人總歸不一樣。楚霁或許不在乎他與那通房丫頭的情分,可換做旁人,許就在意了。就說你吧……你雖不是朕的通房丫頭,但朕絕不會輕看你的。”

這話說出來,沒有換來蘇吟的什麽反應,沈玄寧看出她覺得他只是說說而已。

他不禁自嘲一笑,心下很想跟她說“朕要真輕看你,早就把你放到後宮裏去了”,但到底沒說。

現下正是她最難過的時候,他把她安慰好才是要緊的,不該在這會兒不管不顧地讓她看他的想法。

“天下這麽大,楚霁不合你的意,你就換人,總能找到合意的。”他說着用拇指蹭了蹭她臉上的淚痕,“頂不濟了,還有朕呢,朕不怕照顧你一輩子。”

他終于委婉地、小心地說了這麽一句表明心跡的話。

卻見蘇吟豪氣地又一抹眼淚:“奴婢也這麽想!”

沈玄寧一愕,她冷哼了一聲,又說:“若真找不到如意郎君,奴婢大不了一輩子不嫁!在宮裏當嬷嬷也挺好的,錦衣玉食,還沒有那些府裏宅裏的煩心事!”

沈玄寧:“……”

她那麽忿忿,他還以為她要說“若真找不到如意郎君,奴婢跟了皇上也行”呢,結果她說的竟是這個,竟是在宮裏當嬷嬷?!

看來她當真沒想過嫁給他,一丁點兒都沒想過。貴女們削尖腦袋想進的後宮,在她這兒連條退路都不算。

沈玄寧啞了半天,窘迫地咳了一聲:“是……朕保你一輩子錦衣玉食。來,不生氣了,洗臉更衣,咱們一道用膳去,朕剛傳膳就過來看你了,現下還餓着呢。”

待得回到乾清宮,睡過了早膳的蘇吟被一筷子涼菜開了胃,接着便大快朵頤起來。

沈玄寧心情複雜地給她夾菜,一會兒喜悅于“她不喜歡楚霁了”,一會兒又悲憤于“她完全沒想過嫁給朕”。

但到了午後,他還是忍不住小酌了兩杯酒。雖然這着實不厚道,可想到她不喜歡楚霁了,他實實在在地開心啊!

蘇吟自是不知他在為什麽事喝酒,只勸他少喝點,別耽誤了下午的功課。沈玄寧便在喝完了第二杯後放下了酒盅,蘇吟剛要将酒端下去,聽到宦官進殿禀說:“皇上,楚将軍在外頭,說有急事……想跟大姑姑說。”

兩個人同時呼吸一滞,而後蘇吟垂眸道:“奴婢不想見。”

“知道。”沈玄寧輕哂,指了指寝殿,“去裏頭歇着,朕幫你應付。”

“謝皇上。”蘇吟福了福,便避去了寝殿,還阖上了門。她跟自己說當斷則斷,既有了心結就別想了,可又忍不住地想再聽聽動靜,不知不覺地就趴到了門縫處。

她于是看到楚霁進了殿,向皇帝一揖:“皇上,臣有事想同蘇吟說,不知她……”

“她現在不太想見你。”沈玄寧截斷了他的話,一喟,“她想嫁個能一心一意待她的人,但将軍房裏有個通房丫頭。依朕看這事就算了吧,朕總不能替将軍去逼她。”

“……皇上。”楚霁對沈玄寧的強硬有點意外,怔了一怔,道,“臣不知蘇吟為何如此惱怒。臣只有一個通房而已,不曾有過婚約,也沒有那過妾。臣是當真喜歡她,她若在意這些,臣日後也不會納妾的。”

一剎間,蘇吟聽得心下一顫,但她轉而想到那通房,心裏又還是難受。

沈玄寧心裏也一顫,戰戰兢兢地擔心蘇吟會不會動搖。

他便從禦案前站起身,踱向了楚霁:“這些話,将軍自己信多少?”

“臣愛慕蘇吟。”楚霁沉然,“臣自第一次向她提起婚事起,就想一心一意地待她。”

“那是因為将軍現在喜歡她,若有朝一日将軍不喜歡了呢?不納妾的承諾,将軍仍能信守嗎?”

楚霁被他問得一懵。

沈玄寧輕笑着站起身,一步步地多向他:“若有朝一日将軍遇到一個人比她更好,會不會就覺得那個人比她更要緊了,将軍也說不準,是不是?所以依朕看,将軍還是不要輕易對她做這種承諾為好。”

他說着,已走到楚霁身側了,楚霁沉默不語地看着他,他壓低了聲音:“連朕,都不敢對她許這種諾。”

楚霁悚然驚住,二人四目相對,沈玄寧淡笑着,又輕道了句:“你我于她而言都不夠好。別太自私,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吧。”

“皇上您……”楚霁錯愕地望着他,“您果真……”

“她就在寝殿。你再多說一句,朕革你的職。”沈玄寧淡聲說。

楚霁只得把後面的話都咽了回去,沈玄寧轉身踱回禦案,坦坦蕩蕩地又道:“将軍自己想清楚。若将軍真能承諾娶了她便可以一輩子都不納妾,朕或許能替将軍勸勸她。否則,便別再說了。”

他不知自己說出這番話時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大概有那麽一部分,是想讓蘇吟看清楚這些;也有那麽一部分,是希望楚霁真的能許諾,而後蘇吟能和他重修舊好。

因為他覺得,楚霁着實還是個不錯的人,蘇吟大約也還是有一點喜歡他的。

他真的希望蘇吟過得好,這遠比他能娶到她來得要緊多了。

沈玄寧言罷,矛盾無比地看向楚霁。楚霁低着頭沉默着,也是心亂如麻。

他的确想娶蘇吟過門兒。認識她的這些日子,他覺得天都更亮了,比立了戰功都開心。

但皇上問他的問題,讓他不敢輕易作答。

這不只是因為皇上在給他施壓,不只是因為他一旦毀約便是欺君,更因為蘇吟是個好姑娘,他不能讓自己頭腦一熱情緒諾言,日後卻辜負她。

他并不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有個通房丫頭是什麽錯,可蘇吟,更是一點錯都沒有。

“臣……”楚霁在長久的緘默之後,深深一揖,“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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