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陳年事

他就這麽走了?

蘇吟在寝殿裏懵懵的,覺得心裏空空的,可這好像又沒有什麽不對。

整場交談,她從頭聽到了尾。除卻有幾句二人離得太近時的低語她沒有聽清楚以外,其餘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到了。

楚霁是當真覺得通房無關緊要的,沈玄寧也不覺得這不對。如此看來,是她奢求得太多。

可她想要的夫君,卻又只有那個樣子。她不想妥協不想退讓,因為那是美好的事情——如果不美好,為什麽文人都在書裏追求那種感情呢?

怔神之間,寝殿的門在蘇吟眼前打開了。

她木然地擡眼,沈玄寧關切地看着她:“沒事吧?”

蘇吟無甚表情地搖頭:“多謝皇上。”

“出去走走?”他提議道,“朕也想出去透透氣,一道去吧。”

她颔了颔首,就邁出了殿門,又與沈玄寧一道走出了乾清宮。秋日的午後,微風清爽又不冷,兩個人緩緩在宮道上踱着,走了很久都沒人說話。

這種氣氛很容易令人緊張,途中遇到的宮人都道是皇上心情不好,一個個都瑟縮着下拜,一點聲音也不敢有。

于是又過了一會兒,沈玄寧不禁嗤笑出來,終于搜腸刮肚地思量起了話題,想打破這種吓人的安寂了。

蘇吟倒比他先一步想了出來:“皇上昨日和貴女們共度中秋,可順利麽?”

“……挺好。”沈玄寧不太自在地一哂,蘇吟垂眸笑道:“有皇上滿意的人便好。若能早一點大婚,皇上也能早一點親政。”

“嗯。”沈玄寧點點頭,自言自語般地道,“朕也想盡快親政。”

若不是想盡快親政,他就不想這麽早大婚了。這樣選妃,讓他覺得自己在蘇吟面前一點兒機會也沒有。

不遠處,餘泠蘭正從黎氏的住處告退出來。她是專門來取黎氏給她們備的謝禮的,沒想到禮太厚,她一個人竟拿不了。

黎氏便差了身邊的侍女送她回去,自己也多走了幾步,将她送到了院門口。就這麽着,黎氏在院門口一擡頭,便遙遙望見了沈玄寧和蘇吟。

黎氏不禁怔了一怔,因為她發現,蘇吟竟幾乎是在和皇上并肩而行。

而且他們還都怡然自得。

“皇上和大姑姑……”黎氏遲疑地看了眼餘泠蘭,餘泠蘭也愣了一愣,迅速思索到了該如何回話。

——她不知皇上對大姑姑究竟有沒有男女之情,但她覺得,只消讓貴女們認為有,便可以了。

“皇上待大姑姑,很好。”餘泠蘭着意咬重了末尾的兩個字,笑了笑,又說,“宮中的一些傳言,小姐大約也聽過。”

“可也有人說不是真的。”黎氏說。

“是,皇上可比傳言裏待大姑姑好多了。”餘泠蘭噙着笑,“大姑姑生病,皇上總要去看一看。大姑姑心情不好了,也多是皇上開解她。”

黎氏腦中微微僵了一會兒,很快又緩出了笑容:“知道了,多謝姑娘。”

餘泠蘭沒再說話,福了一福就告退了。黎氏遠遠地又看了蘇吟一會兒,心裏忽然十分不安。

蘇吟生得也太美了。

她不是那種豔麗的、灼目的美,而是美得很溫柔、很讓人舒服。黎氏設想了一下,若後宮總要有寵妃,那這種大概就是最可怕的一種,因為她看起來太賢惠,罵她妖妃旁人都不信。

黎氏一時木在了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想上前見個禮。可剛走了兩步,又停住了腳。

——她看到蘇吟不小心絆了一下,皇上旋即伸手把她扶穩了。一切看上去都那麽理所當然,不經意,又溫和美好。

她過去能幹什麽呢?黎氏長長地緩了一息,不聲不響地徑自回了住處。

·

貴女們這次在宮中住的時間着實不短,臨近年關才各自回家。到了二月二龍擡頭的日子,太後又召了她們進來,但這回只召了沈玄寧先前定下的黎氏、湯氏、胡氏,算是明裏暗裏地向外面透了個底。

按照以往的先例來說,皇後必是會從這三人裏出了。另外兩個多半也會有妃位,至少也會有個嫔。

胡家終于松了口氣,沈玄宗也為此輕松了些。

皇兄那邊定了下來,他與胡菁的事便也可以開始慢慢地提起來了。正經提起婚約自然還是要等胡菁的長姐正經進了後宮再說,但在那之前,他們可以先往外散一些風聲。

風聲一點點散出去,循序漸進起來,才像是他們兩個逐漸生情。突然提親,就容易被覺得是有別的緣故了。

于是在清明時節,沈玄寧聽聞四弟和胡家的次女一道去踏了青。

“這事不對勁,四弟不會平白無故沾上胡家。”他道。

太後點了點頭:“你先前說,婉太妃和胡家走動過?如此,雖尚未查到她與崇王府也有聯系,但崇王和胡家搭上是為什麽,也不難猜了。”

沈玄寧漠然颔首,太後又說:“你有什麽打算?”

“不能讓四弟與胡家結姻。”

“但也不能此時惹惱胡家。”

“不會。”沈玄寧籲了口氣,平靜地看了看母親,“朕會給他們都留足面子,外人都不會覺得他們有錯。錯在何處,他們自己心裏清楚便是了。”

太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涼氣:“你要動婉太妃?”

“或許母後當初就不該留着她。”沈玄寧說着一嘆,沉吟了一會兒,離座一揖,“兒子會想想,如何既壓住婉太妃,又不傷兄弟情分。先告退了。”

他說罷轉身便走,太後一時想要叫住他,但又噎住了聲。

她最終什麽也沒說,見蘇吟遲疑地停下腳望着她,便擺了擺手:“你去吧,哀家沒事。”

蘇吟便福了福,也跟着沈玄寧一道走了。等到他們都走遠,朱嬷嬷上前換茶,聽得太後幽幽道了一句:“皇帝的心慢慢地硬了。”

朱嬷嬷一怔,颔首說:“但皇上還是重情義的,他對崇王殿下……”

“哀家倒寧可他不重情義。”太後嘆了一聲,鎖眉搖頭,“這事不可能不傷兄弟情分的。他越重情義,最後便越難過。”

他說得對,或許她當初就不該留着婉太妃。

宮裏死的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死人不能開口,沈玄宗就是日後懷疑她的死因,也只能止步于懷疑。

是她給他留了後患。

可眼下,事情已經牽扯了前朝,就不是她還能着手料理的了,只能放手交給他。

·

宮外,沈玄宗在兩日後聽禦前宦官來傳了話,說皇兄想傳他進宮一起用個膳。

類似這般的事,從前常有。因為他們兄弟關系好,皇兄時常會傳他一道用膳。

可這一年多裏,這樣的事就不多見了。不是皇兄轉了性子,而是他總推說不去。

母妃的事,于他而言到底是個心結。他通過書信往來知道母妃野心不小,可還是無法輕易釋懷皇兄對他的隐瞞。

甚至直至現在,皇兄都還瞞着他。

沈玄宗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便想着,等到他和胡菁成了婚、等到他把母妃接出來,再去與皇兄促膝長談,把這些恩怨都一口氣說個明白。

在那之前,他不想見他,更不想再裝什麽兄弟和睦。他恭維着胡家,心裏已經很憋得慌了,無力再應付其他人。

于是沈玄宗再度尋了個由頭,跟禦前的人說不去,禦前宮人也一五一十地将他的話禀給了皇帝。

“崇王殿下說今兒個順太妃身子不爽,所以……”

“知道了。”皇帝生硬地截斷了他的話。那宮人一下子噎了聲,躬着身子一個字也不敢說。

“都退下。”皇帝又道。

宮人們都死死地低着頭,低眉順眼地向外退去。蘇吟卻沒走,她靜等着殿門阖上,上前輕勸道:“皇上別生氣,興許順太妃是真的身子不爽呢?”

沈玄寧輕笑了一聲:“你信嗎?”接着他疲乏搖頭,“朕已有半年沒見過他了。”

“皇上是重視兄弟情分。”蘇吟道。

沈玄寧輕嘆:“朕自然重視兄弟情分。”

“可生悶氣,是傷情分的。”她又說。

他鎖着眉頭側首看了看她:“你想說什麽?直說好了。”

“皇上生悶氣沒有用;粉飾太平,其實也沒有用。”她說着也嘆了一聲,斟字酌句地又道,“不如……奴婢替皇上去見見崇王殿下?若能把話說開,往事就不再提了;若不能,皇上該怎麽做便怎麽做,也怪不得皇上了。”

沈玄寧擡眸看了她好一會兒,心緒複雜地點了頭。

她總是有些機靈又管用的點子,幫過他不少忙。這麽聰明,若能當他的皇後該多好?可惜偏偏不能。

離她與楚霁分開,也過了有半年了,他仍是沒跟她說自己的心事,而且還愈發心如止水了起來。

他似乎慢慢地接受了這件事。不能讓她滿意,就索性不跟她提,至少也不會讓她惶恐為難。

他不着痕跡地苦笑了一聲:“你去吧。婉太妃的事……你所知道的,都可以開誠布公地提。但你要跟他說清楚,朕不可能放婉太妃出來。”

“奴婢心裏有數。”蘇吟莞爾一福,看看他緊皺的眉心,又道,“皇上放寬心。”

“嗯。”他勉強笑了笑,沉然跟她說,“多謝你。”

·

蘇吟便在傍晚時分出了宮,不過多時,就到了崇王府。

沈玄宗乍聽人說“乾清宮大姑姑到了”時,好生心虛了一陣,但還是如常親自迎了出去,向她一笑:“蘇姑娘。”

“殿下。”蘇吟搭着府中侍婢的手下了馬車,提步便往府中走。

她沒主動說明來意,走了沒幾步,沈玄宗果然就沉不住氣了:“有什麽事麽?”

蘇吟停住了腳:“奴婢想說自己是奉旨來看看順太妃。”說着話鋒一轉,“可皇上和奴婢都清楚,順太妃身體無恙。”

沈玄宗面色微白,笑容盡數淡去,冷冷地看着她:“那有話就直說吧。”

蘇吟心下一嘆,覺得眼前的崇王殿下着實變得陌生了。這不只是因為她與他也已有大半年沒見,更因為他眼中有了一種刻意地提防和疏離,這和從前面對沈玄寧時的疏離是不一樣的。

那種疏離,只是因為沈玄寧是皇帝,全天下的人都對皇帝心存敬畏,不敢太過親密。但現下,他的目光裏含着怨憤。

蘇吟心中五味雜陳,看看他,一時也沒說話,徑自繼續向府中走去。

沈玄宗一語不發地跟着。蘇吟一路走到了府中花園的涼亭裏坐下,他站在旁邊輕笑了一聲:“皇兄究竟什麽意思?”

“皇上想讓奴婢心平氣和地同殿下說說話,奴婢覺得亭子裏多少輕松一些。”蘇吟坦然道。

沈玄宗又笑了聲,便也坐了下來。蘇吟溫和道:“聽聞殿下前幾日與胡家二小姐一道踏青去了?”

“皇兄管得是不是太多了。”沈玄宗冷淡地睇着她,想到她不過是奉旨辦差,又強自緩了口氣,“我不是沖着你的,但有些事……”

“殿下聽說什麽了?”蘇吟直截了當地問了過去,沈玄宗一愣,狐疑地看向她。

她又道:“皇上并非因為聽說殿下與胡家走動而讓奴婢來興師問罪的,是為別的事情——是為婉太妃的事。”

剎那之間,沈玄宗面目慘白。

他以為皇兄是不高興他與胡家走動,全未料及他竟知他與母妃聯系的事。

“他知道……”他難以置信地望着蘇吟,“他早就知道,是不是?我母妃還在宮中的事他也早就知道!”

皇兄一直在冷眼旁觀,從頭到尾都瞞着他,現在卻還有臉來對他興師問罪!

“殿下何必怨氣這樣大。”蘇吟心平氣和地凝視着他,“昔年婉太妃所做所為,殿下想來也已知道了。那殿下覺得,若太後不這樣做,她和皇上活得到今日麽?”

“若殿下您在那個位子上,您會怎麽做?”她一字一頓地道。

沈玄宗被問得滞了一滞。他緊咬着牙關,怒視着蘇吟,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婉太妃活到今日,已經是萬幸了……不對麽?”她懇切地和沈玄宗對視着。

在這件事上,換做是誰,都難以做到更加仁善了,因為再仁善一點都有可能搭上自己的命。

“請殿下三思。”她又說。

然而砰地一聲,沈玄宗的拳頭狠砸在石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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