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從昨天開始,荀彧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尚書臺。

曹公的大軍如今駐屯在官渡,安撫許都乃至整個大後方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書如雪片般飛入這小小的尚書臺,幾乎每一份都加蓋着“急報”的符印,都要他代替曹公來做出決斷——這是信任,也是沉重的責任。

何況皇上又在重病之中,早已傳诏不見外臣,許多朝請奏議也得由他批轉。

“天下方亂,國事未已吶……”

荀彧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将油燈剔亮一些,把裹在身上的大裘又緊了緊。連續數天的熬夜,讓這位面如溫玉的謙謙君子也顯得憔悴起來,細微的皺紋在眼角額間悄然滋生,那一縷黑亮的長髯垂在颌下,已略有卷曲。

荀彧不僅是曹操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且還是朝廷的尚書令。這雙重身份讓他變得極為忙碌,既要為曹操分憂,也要保證朝廷的尊嚴。

一位仆役将竹爐裏殘留的灰燼捅了捅,幾點有氣無力的火星閃了閃,随即熄滅。他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荀彧,荀彧看了眼快被凍住的硯臺墨池,嘆了口氣,揮動手掌。仆役連忙取來幾截炭棍丢入爐中,趴在地上拼命吹氣。

荀彧一直不肯使用雒陽山中産的精炭,那種炭火力很足,産量卻很低,有限的幾百斤都被荀彧轉送去了皇宮和司空府。普通的柴炭容易生煙,影響批閱公文,所以荀彧只在屋裏實在太冷的時候才添上幾根。他覺得既然自己是尚書令,就該為百官做出表率。

火苗騰地從爐中又冒了出來,屋子裏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些。荀彧搓搓手,伸手又取來一卷文書,熟練地扯開外束的絲繩。

就在這時,從窗外隐隐地傳來一陣呼喊聲。荀彧微微皺了皺眉毛,側耳去聽,他是個謹慎的人,這是在皇宮之內,如此大聲喧嘩可不怎麽成體統。

“走水了!”

更清晰的呼喊聲從外面傳來,荀彧手中的毛筆一顫,險些把墨汁滴到鋪好的竹簡之上。冬季風幹物燥,皇宮內又多是木質建築,最怕火災。如果燒起來,那可是會連綿一片,無休無止。

荀彧迅速站起身來,推開門快步走出去。大門一開,門外的寒風趁機呼地吹進來,他驚愕地看到,禁中寝殿方向在北風呼嘯之下燃起沖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半個天幕。

皇宮裏已經亂成一團,宿衛的戍卒、衛官們跑來跑去,吵吵嚷嚷,到處都是叫喊聲,有朝宮外跑的,有朝宮內跑的,像一群沒頭蒼蠅。他們多是來服徭役的鄉兵和村民,根本沒受過任何訓練,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只有一個小黃門站在高處,大喊大叫,試圖控制着這種混亂局面,可惜根本沒人聽他的。小黃門跳下高臺,朝外面狂奔,與匆匆趕來的荀彧幾乎迎頭撞上。

“皇上呢?”荀彧抓住那個小黃門,大聲問道。小黃門連忙回答:“陛下仍在寝殿,張老公公不肯開門,小的正打算去調宿衛救駕。”

Advertisement

這讓荀彧心裏“突”地跳了一下。荀彧環顧四周,高聲喝道:“今日是誰當值?”

“種校尉。”

“他在哪裏?”

黃門還未回答,一位身披甲胄的将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荀彧認出他就是長水校尉種輯,冷冷地問道:“你的人呢?”種輯剛從睡夢中被人叫醒,腦子還有些糊塗,聽荀彧這麽一問,這才攥着頭盔的冠纓喘息道:“他們都在宮外,宮門司馬無诏不敢擅開。”

“荒唐!主官直宿宮內,部屬怎麽都駐在宮外!”荀彧大怒,“傳我的命令,大開中門,讓他們立刻進來護駕!”

長水校尉本屬北軍,執掌京城治安,早已是個不領兵的榮銜。種輯手下的士兵,都是天子從雒陽逃難後一路上收攏來的。所以朝廷因陋就簡,便把原來衛尉和光祿勳的職責分出來一部分給他,讓他負責宿衛。相比起那些閑散的衛官,種輯麾下的軍人還算是比較精銳,是朝廷在許都唯一一支可以信賴的力量。

種輯連忙領命而去,荀彧又抓到了幾個郎官,讓他們趕緊去收攏自己的部屬,到禁中省門前集合。有了尚書令做主事之人,那些慌亂的人群逐漸恢複了秩序。

從尚書臺到省門非常近。荀彧三步并兩步趕過去,看到兩扇黃框大門仍舊緊緊閉着。此時火勢越發大了起來,他甚至在禁中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荀彧心急如焚,仰頭喊道:“我是尚書令荀彧,門上是誰?”半扇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張驚慌的老臉,他是中黃門張宇。

“是荀令君?”

“快開門!你想讓整個禁中燒成白地嗎?”荀彧瞪着眼睛大喝。

“是您就好,是您就好……”張宇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人把門打開,嘴裏還絮叨着,“我是怕有人趁亂對皇上不利,許都這鬼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樣。”

荀彧知道這個老頭子一向牢騷滿腹,此時也不便深究,一腳踏進門去,問道:“陛下此時在何處?”

“陛下和皇後都及時逃了出來,此時正在旁邊的廬徼裏安歇。”

荀彧心中稍安,朝裏面望去。果然起火的是寝殿,整棟建築已經完全被火龍籠罩,煙火缭繞,不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一群宦官驚慌地拿着掃帚與濕麻被拼命撲打。

荀彧掃視一圈,忽然問道:“缸中為何無水?”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排大缸,那裏本該盛滿了水,以備火警之需。張宇道:“宮中漿洗沐浴,都出自缸中。如今天寒地凍,又乏人補水……”

這時候那個小黃門插嘴道:“宮中各處,多有積雪,可讓人煮雪化水,以應一時之需。”荀彧贊賞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就按這個法子辦。

這時候種輯率着一隊士兵急急忙忙沖過來,荀彧看到他們腰間還懸着鋼刀,氣得夠戗:“你也是老臣子了,這點規矩也不懂?是想刺殺陛下嗎?”種輯紅着臉,命令士兵們把武器都解下來丢在地上,一時間青石地面響起“噼裏啪啦”的聲音。

“先救駕,再救火。”荀彧沉着臉發出指示。于是士兵分成三隊,一隊去支援那些宦官,盡力不讓火頭蔓延到周邊的宮舍,一隊去救皇子、嫔妃,還有一隊緊跟着荀彧與種輯直撲廬徼。

廬徼是執衛歇息之地,靠近宮牆,與宮舍之間隔着一條掖道與濯池,一時半會兒還波及不到。張宇在火起之後第一時間把皇上轉移到這裏,到底是靈帝時就執宿禁省的老宦官,經驗畢竟老到。

荀彧看到皇上裹着一匹錦被,坐在廬外的石階上,直愣愣地望着寝殿的火光發呆。旁邊伏後與唐姬分侍兩側,兩個人都是雲鬓散亂,衣襟不整,一望便知跑得極其倉促。

他顧不得禮數,走上前單腿跪地:“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荀彧擡起頭,看到天子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灰痕,狼狽不堪,心中微微一酸。回想起當天子來到許都之時,也是這麽一番落難的神情,荀彧自責之心大起。

這時伏後道:“荀令君,這四周可還安全?”

見伏後不急于撤離,先問四周安寧,正是持重之舉。荀彧頗為贊許,垂首答道:“長水校尉種輯也在這裏,有他們護衛,可資萬全。還請陛下移駕尚書臺,以免不測。”

荀彧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種輯與伏後以極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眼色。

“準奏。”劉協咳嗽了幾聲,聲音細弱不可聞。荀彧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了一眼,伏後道:“陛下聖體未安,又受了驚擾,須妥善安置。”荀彧知道天子染病已久,此時也并非追究之時,便讓張宇前頭帶路,種輯率部護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了禁中。

一出去,荀彧發現禁中外圍早被一支部隊圍得水洩不通。那些士兵對大火無動于衷,只是把手中長槍橫置,把所有試圖逃出皇城的人都擋了回去。

“荀大人,末将救駕來遲。”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在如此嘈雜的環境裏仍舊聽得一清二楚。荀彧知道,這是揚武中郎将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來駐紮在許縣南部,後來曹軍主力北上,就把他調回來衛戍許都,是曹司空留在許都最強大的一支武力。荀彧計算了一下,從火起到曹仁的部隊趕到,前後不到三炷香。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釋,然後走過去,對曹仁道:“将軍來得好快。”曹仁咧開嘴笑了笑:“天子有事,豈敢不快。”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光瞟了一眼荀彧身後的皇帝,那眼神絕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彧似乎沒注意曹仁的眼神變化,他指了指衛戍部隊:“天子受驚,不利刀兵,勞煩将軍了。”

曹仁點點頭,揮了揮手裏的馬鞭:“收鞘。”千餘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時“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動作整齊劃一,幹淨利落。

軍陣無聲地裂成兩半,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種場面,讓種輯的臉色不算太好看。他讓部下圍住天子,在兩側曹軍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順利進入尚書臺,種輯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荀彧看到他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實在有些滑稽。

曹仁并沒有待太久,這麽多兵甲環伺在天子四周,難免會有謀逆之嫌。等到種輯的宿衛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曹仁便告辭荀彧,率軍回營。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幹幹淨淨。

在尚書臺內,等到皇帝被安頓好了以後,荀彧向伏後問起究竟。伏後說,今夜唐姬帶了夜息草進獻陛下,不慎打翻香爐,引燃帷帳。唐姬的随侍小黃門拼了性命護送三人出寝殿,自己卻被燒死在裏面。

荀彧沒對這個說法表現出任何疑問,他請天子與皇後在尚書臺暫且安歇,然後匆匆離開,指揮宮人繼續滅火。唐姬礙于身份,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天子與皇後。沒人接近這對尊貴的夫婦,只有中黃門張宇守在尚書臺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發着牢騷。

大火燒了足足一宿才被撲滅,寝殿和周圍的一座偏殿幾乎被燒成了白地。在寝殿的廢墟裏,人們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想必就是那位舍生取義的小黃門。

等到了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臺,朝着已化為廢墟的寝殿方向望去,默不做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為了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了寝殿,焚毀了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為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為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結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于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凄涼,如此不為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裏,他從一個諸侯手裏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裏,憂愁凄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目送着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谥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為他還“活着”,死去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

劉平望着廢墟上袅袅升起的餘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着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着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他想,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茫然。

伏後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外面風寒,快快進屋。今日要觐見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語氣溫婉,卻暗藏着許多意義。

念罷一段經文,劉平擡起頭,略微擡高聲音:“扶朕回屋。”從這一刻,“楊平”與“劉平”也随着劉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劉協”。

與此同時,荀彧正站在寝殿廢墟之上,指揮着一群人搬開瓦礫,搜尋遺物。按說這不該是尚書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認為禁中起火,幹系重大,必須要親臨才能放心。種輯則拿着一本簿子,清點着宮人的人數。那個小黃門的遺骸就擺在旁邊,被一塊白布覆蓋着。

這時,一個人踏着瓦礫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很輕,如同一條草蛇游過殘垣斷壁,窸窸窣窣。當他快接近的時候,種輯才驟然發覺,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擡起臉,笑意盈盈。

“滿大人,怎麽您也來了?”

來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蠟黃,一臉的皺紋層層疊疊,幾乎把五官都淹沒。他叫滿寵,字伯寧,現任許都令,掌管着許都城內的治安。

雒陽舊臣們并不畏懼在朝堂上與曹黨抗争,卻偏偏對這個男子噤若寒蟬。四年以來,他就像是盤旋在許都上空的一只夜枭,這座城市什麽動靜都逃不過他的雙眼,讓雒陽舊臣們在暗中吃盡了苦頭。

滿寵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種輯的表情變化,他拱了拱手,把視線投到那具小黃門的屍體上。

“他就是那個為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種輯盡量簡短地回答。

滿寵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掀開白布的一角,裏面露出一截已經焦黑的胳膊。種輯周圍的宮人紛紛把頭偏過去,滿寵卻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來,從屍體上刮起一片紛紛揚揚的灰黑屍粉。

整具焦炭般的屍體就這麽暴露出來,安靜地躺在地上,兩個空洞的眼窩望着天空,緊閉的下颌似乎在訴說着什麽。滿寵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軀體上緩緩摩挲,還不時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種輯忍不住道:“滿大人,死者為大,何況還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種輯并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後必然隐藏着什麽,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屍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

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範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為了把他的注意力從屍體上挪開,只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從伏後那裏聽來的,與荀彧所知并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了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

“這麽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并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了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來自于伏後的命令,她要求盡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為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種輯解釋道,然後在心裏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麽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了聲“辛苦”,然後直起身子,朝着荀彧的方向走去。種輯望着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屍體擡走,以免又橫生什麽枝節。

荀彧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着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着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裏翻撿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只有荀彧親自過目後确認沒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彧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了。”荀彧點點頭,對于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并肩而立,面對着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麽看這場火?”荀彧問道,随手揉了揉太陽穴。

“宮裏的解釋,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滿寵面無表情地說。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并未露出什麽驚異表情,只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啰嗦,直接切入了主題:“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屍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只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後才被放置在寝殿內。”

荀彧慢慢捋着胡須:“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滿寵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才還檢查了死者的胯下,什麽都沒有摸到,切得幹幹淨淨——事實上,依宮裏的規矩,宦官只須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

聽到這裏,荀彧終于有些動容。

“死者絕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寝殿點起一把火,毀屍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後弄死的用意為何。”滿寵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後,一定隐藏着什麽東西。”

荀彧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确,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并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做敵手的感覺。作為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着。

“我需要觐見陛下,為禁中失火請罪。”滿寵說。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家夥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了沉,喟嘆一聲:“好罷,你随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制,滿寵只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诏見,是不能單獨觐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才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茍地執行着,仿佛皇家最後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了種輯,朝着尚書臺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

唯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攙扶着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将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将軍董承,楊彪之後,他俨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系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轾。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于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産。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攙着父親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裏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并無大恙,如今暫時在尚書臺休息。董将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裏?”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寝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伏後說只是藥爐引火不慎,并無其他緣故。”董妃一聽伏後的名字,冷哼了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寝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着曹操,頤使氣指。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的有點兒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後的滿寵,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滿伯寧,原來你也來了。”面對董承的無禮,滿寵只是謙恭地鞠了一躬,保持着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一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利。

其實董承也頗為忌憚滿寵在許都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将軍與許令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他每次看到滿寵,都有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再說什麽。很快有兩位黃門擡着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随轎一路來到尚書臺,滿寵沉默地跟在後面。

尚書臺內,上好的精炭在爐子裏熊熊地燃燒着,屋裏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躺在榻上,身上蓋着厚厚的錦被,伏後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妃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天子,浮現出幾絲疑惑的神情。

劉協心中一陣慌亂,董妃是與真劉協肌膚相親過的同枕之人,想瞞過她并不容易。伏壽昨天晚上就跟他說過,董妃将是他最麻煩的一個考驗。她若是發覺天子已經易人,衆目睽睽之下嚷出來,将是一場漢室的滅頂之災。

董妃的娥眉微微蹙了起來,頭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是自己的丈夫、漢家的天子,可總有些地方不對勁。她撫摸着滾圓的肚子,仿佛想憑借肚中的血脈看出一些端倪。

也許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夠徹底毀掉整個漢室。

突然,毫無征兆地,劉協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裏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旁邊的伏壽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了一口。劉協潤了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了。”董妃聽到天子稱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疑惑之心小了幾分。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為何……”

劉協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爆發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腳步,伏後按住劉協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沖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風寒,您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了這話,娥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頭上!”她大腹便便,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伏後微微笑道:“妹妹你誤會了,我只是顧慮陛下龍體,可沒有想過旁的事。”

這一句話綿裏藏針,董妃不禁大怒:“什麽顧慮陛下!連寝殿都被燒成了白地,顧慮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

董妃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臺內的衆人都面面相觑,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陽時進獻給天子的,為人素來口無遮攔,若非漢室這幾年颠沛流離,無暇他顧,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宮鬥之中被淘汰了。

劉協心中暗暗佩服,伏壽輕飄飄兩句話,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移開來,不再來糾纏身份之事。他松了一口氣,未待将額頭冷汗擦去,忽然感覺到在屋內還有一道視線在注視着自己。這道視線陰冷銳利,讓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後的一個人,他雖然恭敬地垂着頭,可劉協知道,剛才他一定悄悄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已經讓劉協背心發涼。

這時伏後站起身來,冷冷地對董承道:“董将軍,你就是這麽教女兒朝儀之道的?如今龍胎未誕,就如此跋扈,以後怎麽得了?”

董承面色鐵青地沖女兒喝罵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來,竟也不問劉協,擰身徑直出了尚書臺。董承顧不上去追她,轉身叩拜道:“臣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劉協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難免心氣浮躁了些。找幾個侍婢跟着她,別出什麽問題。”交代完這些,他停頓了片刻,對其他人笑道,“倒是幾位卿家,這麽早便來觐見,足見忠勤。”

荀彧、滿寵連忙叩拜于地,和董承一起道:“聖駕受驚,實乃臣等之過,特來請罪。”劉協大度地擺了擺手:“寝殿之失,無關人事,也許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許朕需要下罪己诏了。”

下面的臣子都松了一口氣,皇帝把這件事歸結為意外,那麽許多事情都好做了。劉協說得很慢,努力地揣摩着真正的劉協會如何說話。他剛才裝作咳嗽,把嗓音掩蓋了過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倒沒人會懷疑。這些話都是與伏後商量好的,一時間也聽不出破綻。

這時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處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為應當徹查此事,方為懲前毖後之道。”跪在他旁邊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經為此事定了性,這位國丈卻橫生枝蔓,不知道是什麽用意。

聽到董承的話,劉協心中也是一突,寝殿大火後的秘密,豈能經得起徹查。他看了一眼伏後,伏後不動聲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點了一下。劉協心中少定,便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寝殿被焚,非同小可,當擇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宮禁,整頓宿衛,方杜後患。”

荀彧心想,董承這是要借大火之事,對整個皇城的禁衛系統開刀了。可禁衛一向是把持在雒陽舊臣手中,他這麽做,豈非自傷肱股麽?想到這裏,荀彧不免多看一眼董承,這位當朝外戚一臉忠直,看不出有什麽異色。

“不知董将軍可有成議?”荀彧不急于表明态度,而是以退為進,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麽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禦史中丞董芬、光祿勳恒範三人,皆系上上之選。”

聽到這三個名字,荀彧與伏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嘴角。

太常掌宗廟朝儀,禦史中丞主查糾百官疏漏,光祿勳掌宮城宿衛,選擇這三名官員整頓皇城,無可指摘。可在熟知內情的人眼中,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與恒範都是雒陽系老人,自不待言;那個太常徐璆,原是靈帝朝的名臣,後來被袁術半請半架弄去了壽春。袁術敗死之後,這位老臣甘冒奇險,居然将傳國玉玺弄到了手,千裏送歸許都——自從此玺在雒陽被孫堅帶走後,相隔數年,終于回到漢室手中,算是當年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無論曹操還是劉協,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與漢室之間左右逢源,關系都處得不錯。有他在,能淡化雒陽一系的色彩,讓曹氏無可指摘,同時又可以充分确保漢室影響力。

不得不說,請出徐璆這一步棋,下得頗妙。荀彧忍不住想,這位國丈一定是在出發前,就拟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抛出這麽一份名單來,反應之快,實在耐人尋味。

這其中的曲折,劉協茫然不知,伏後又無法當面提示,他只得裝作沉思狀,生怕一句說錯。這時董承回過頭去看了看滿寵,笑道:“古人有言:宮城郭野,外不靖則內不寧。我看,索性請伯寧也參與進來,把許都內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萬全之策啊。”

荀彧聞言一嘆,繞了一圈,現在終于圖窮匕見了,他的用心,到底還是在這裏。

滿寵與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遠,四人同議,他必居下位。如此一來,除了宮城禁衛,就連許都警備都要納入整頓之列,雒陽一系便可把手伸進許都令,籍此作些文章出來。

面對董承的“好意”邀請,滿寵面不改色,從從容容道:“聽憑陛下聖意。”把球從容踢給劉協,劉協有些為難,便問道:“荀令君,你對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将軍所言,并無不妥。只是茲事體大,還須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來,再行定奪。”他心想,這話已經挑得夠明顯了,你們适可而止吧。

自漢帝駐跸許昌以來,權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幾被架空。雒陽一系的舊臣無可奈何,便喜歡把朝職視作手中唯一的籌碼,熱衷于锱铢必争。可許都是曹氏的中樞,從上到下鐵板一塊,難道他們真以為幾個朝廷虛銜就能與曹公分庭抗禮?荀彧一直在試圖阻止這些“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