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明”的忠臣們不要做傻事,可他們總是不明白。

面對兩位大臣的争執,劉協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妥當,只得悄悄看了眼伏後。伏後搖搖頭,劉協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答應,還是不要拒絕,不由得面露遲疑之色。董承又道:“曹司空遠在官渡,軍務纏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數委任荀大人了嘛,又怎麽會有後顧之憂呢?”

這話中帶着幾分譏诮,荀彧聽了,眉宇間透出幾絲憐憫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議雖然荒謬,卻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時間倒不易駁回。

劉協心想,既然董承是雒陽舊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幫自己人,便開口道:“既然如此,那麽就依董将軍的意思辦吧。荀令君,你辛苦點。”

董承大喜,連忙跪下謝恩。荀彧被皇帝點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劉協還想勉勵荀彧身後的滿寵幾句,但一看到他那張陰冷的臉,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目的達到以後,董承頗有些得意,他轉動幾下脖子,仿佛剛剛打了一個勝仗。伏後輕輕彈了一下劉協的椅背,劉協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囑,咳了幾聲:“董将軍,可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囑托。”

這句平常的話,在董承身上卻發生了奇妙的反應。他大聲答道:“臣自當粉身以報陛下聖恩。”整個人雙手撐地,有如一頭卧虎,渾身洋溢着熱烈的氣息。

劉協心想這位董将軍用詞是否有些過重了,要麽就是他們說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滿寵饒有興趣地從背後望着董承,心裏閃過和劉協相同的念頭。

君臣之間又寒暄了幾句,會面便結束了。等到這些臣子離開尚書臺後,伏後放下珠簾,對劉協道:“陛下你犯了一個錯誤。你剛才不該那麽快就表達出對董将軍的支持。”

劉協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滿寵是奸臣。我應該幫好人,不幫壞人,不是嗎?”伏後搖搖頭:“朝廷之事,可遠不能用忠奸來區分。天子的态度,不可輕易流露出來。否則在有心人眼中,會判斷出許多東西。”

“難道說,我對董将軍說的那句話,還隐藏着什麽內情?”劉協問。

“你會知道的。”伏後回答,然後看看左右,“不過……現在可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

劉協有些不悅:“既然我是天子,難道還有什麽事該被隐瞞嗎?”伏後殷勤地彎下腰去,為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後拍了拍他的臉頰,像是應付一個耍賴頑童的母親,柔聲道:“那是一句咒語啊,一句可以讓整個許昌都陷入混亂的咒語。”

董承離開尚書臺之後,董妃已經在門口等着他了。他們兩個拜別了荀彧與滿寵,登上馬車。董承臨上車前,對跟随馬車的心腹吩咐道:“去請種校尉和王将軍,我今天過生日,請他們過府一敘。”

心腹領命而去。同車的董妃奇道:“父親您的壽辰不是八月麽?”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兒,微微一笑,卻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來什麽:“對了,今天陛下給人的感覺非常奇怪。”

“哦?是因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經心地回答。董妃皺着眉頭想了想,還是找不出合适的詞來描述:“不,就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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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你被伏壽那丫頭氣暈了頭,以後可別那麽大醋勁。”董承笑着摸了摸女兒的頭,董妃撇撇嘴,倔強地把臉轉到一邊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斂起來,他輕輕摩挲着自己腰帶的銅環,眼神變得堅毅起來。

目送着董承的馬車離開皇城,荀彧收回視線:“伯寧,你覺得如何?”滿寵微微偏了下頭,像是一條冬眠剛醒的蛇:“新的收獲沒有,只是意外地證實了一個猜想。”

荀彧沒有問他這個猜想是什麽,只是背着手,平視前方,憂心忡忡地叮囑道:“這件事要盡快解決,曹司空在前線形勢緊張,後方不能亂。”聽到荀彧的囑托,滿寵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祭酒臨行前已經有了指示,無須大人費心。”

荀彧皺了皺眉頭。這個名字,讓他既覺得放心,又有些不安。盡管那個人如今不在許都,可那種強大的影響力卻依然存在。

“他說了什麽?”荀彧問。

“許都需要一場大亂。”

董承的府邸位于許都的東南方,原本是一處河內富商的宅子,兩進四通,十分豪闊。此時在正廳之內,仆役們正忙着打掃杯盤狼藉的宴會,幾張小桌上還剩着許多吃食,看起來客人們漫不經心,并沒太多食欲。

正廳後轉過一條走廊和一處小花園,幾名黑衣仆從在庭院裏或隐或現,再往裏便是當朝車騎将軍的內宅。內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還有三個人。他們并沒有像平時議事一樣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約而同地圍在董承身旁,表情頗為凝重。

董承的手裏,還捏着一條款式華美的玉帶,玉帶似是被利物割開,邊緣露出白花花的襯裏。其他三個人看玉帶的眼神裏都帶着一絲敬畏。

“……就是說,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壽讓你的部屬都撤到了城外?”董承微皺眉頭。

種輯點點頭。他是從清理禁宮的現場趕過來的,身上還帶着煙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責不小。可奇妙的是,無論是皇帝還是尚書,似乎都不急于追究責任,暫時也就沒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詳細地講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聽起來這明顯是一起預謀的事件,但皇帝為何要這麽做?他們自命都是忠臣,可對主君的想法有時還是摸不着頭腦。

“陛下做事,從來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來,“這一場火,燒得好啊!”其他三個人驚異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将手裏的衣帶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給咱們送的助力,就像這衣帶诏一樣,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個契機。”

“将軍您的意思是?”種輯瞪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了什麽。

董承豎起了一根指頭,說:“曹賊在許都經營了這麽多年,實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閑可以撼動。這一場火,在這鐵桶上劈開了一道縫隙,讓我等有騰挪輾轉之機。”

他看幾個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釋道:“今天陛下已經應允,以徐璆為首,董芬、恒範為副,三位大臣合議整頓皇城宿衛與許都衛。我們的機會,已經來了。”

“可滿寵會甘心接受嗎?”種輯擔心地問,滿寵和他手底下的許都衛是什麽樣,他可再清楚不過了。明争暗鬥了四年,雒陽一系很少處于上風。

董承眯起眼睛:“他答不答應,都不打緊,亂起來才好。曹賊如今北忌袁紹,南防劉表,許都是他的根本,絕不容亂。所以一定要把許都攪得天翻地覆,咱們才有機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動這局勢的第一招手段,咱們現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轉向另外一位客人,這人身材魁梧,雖然穿着布袍,卻遮掩不住他銳利的氣息:“王服将軍,軍中動靜如何?”王服正在沉思,聽到董承發問,連忙将身體挺直:“昨日許都附近出現盜匪,還劫殺了一位路過的官員。現在城中駐屯的部隊,一半都被鄧展撒出去圍捕了,還有一半如今散在城裏各處戒嚴。曹仁将軍的部隊,駐在南邊未動。”

種輯插嘴道:“倘若許都有變,曹仁的軍隊三炷香內就可以趕到城內。”那天晚上衛戍部隊帶來的沉重壓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聲,淡淡道:“曹仁不是問題。”他又向王服問道,“如果需要的話,咱們一夜時間能集結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數。”董承閉起眼睛,略算了算:“還是有點兒少……”王服有些尴尬,辯解道:“這三百都是我的親兵與弟子,再多別人就會起疑心。”

“倘若許都真亂起來,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連個響動都聽不到。你得再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在城中保證有五百人掌握在手裏。此事關系到漢家江山,王将軍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說得輕描淡寫,王服有些緊張地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頭應諾。教訓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睜開,轉向第三人:“吳碩,劉玄德現在到哪裏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陰影裏,聽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從懷裏取出半截木片,遞給董承:“玄德公已過東阿,後日當入徐州。”

一提到這個名字,屋子裏的氣氛就變得頗為古怪。董承翹了翹嘴,半帶嘲諷道:“他跑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罷,只要他在徐州舉事,把曹軍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咱們在許都就可以大展拳腳了。”

種輯遲疑一下,道:“董公,劉玄德這個人,真的可以信任麽?倘若他中途變卦,轉身去了襄陽,可就全盤皆輸了。”

董承冷笑道:“對這種人,我們不必曉以大義,只要讓他知道有利可圖就行了。徐州那麽大塊肥肉擱在那,我不信他會不動心。”他撫了撫那條衣帶,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對陛下盡忠的,只要我們就夠了,其他人不過是棋子而已。”

四個人一齊跪了下去,對着衣帶行君臣之禮。然後董承起身把衣帶小心地揣入懷中,轉身從書臺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滿伯寧已經對我起了疑心,所以這幾日我不能輕舉妄動。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與董芬、恒範兩位大人周旋;而咱們暗地裏的計劃,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幾個人面面相觑,董承是雒陽系的領袖,他若撒手,究竟誰還有資格能統籌全局?

衆人還未及發問,忽然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環顧四周,輕笑道:“幾位在這裏推骰搖盅,密謀牽曹司空一個大頭。這等好事,怎麽不叫上我呢?”

屋裏的人無不大驚,這裏是大将軍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說十幾個人,怎麽這人就大喇喇地闖進來了?王服反應最快,一道寒光閃過,他已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頂到了來人的咽喉。那年輕人夷然不懼,只是贊道:“京師傳謠‘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王将軍的快刀,果然快如閃電。”

這時候吳碩與種輯已經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一齊叫出來:“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楊德祖?楊彪大人的兒子楊修嗎?”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楊修一臉滿不在乎,雙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抛給楊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報就直闖進來。若不是王将軍謹慎,你豈不枉死?”楊修接過私符,随手系在腰間:“我便賭王将軍出手有度,看來賭對了。”王服盯着這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一時無語,只得把匕首收起來,回歸原位。

董承攙起楊修的手,一一介紹給其他人。三人一一還禮,心裏卻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楊彪的兒子,自然信得過,只是這年輕人行事輕佻,滿嘴都是賭經,讓他居中主持,實在不大放心。吳碩自負是董承之下智謀第一人,看到楊修,眉頭不禁皺起來。

楊修環顧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斂:“幾位公忠體國之心是有的,只是細處有失計較。”衆人見他突發诘難,都有些訝異。楊修拿指頭點了點桌面,正色道,“這董府周圍,不知有多少許都衛的探子,你們輕身來此,若是被滿伯寧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吳碩冷哼一聲:“楊公子過慮了。這裏語不傳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來赴董将軍壽宴的。無憑無據,他能抓到什麽。”楊修微微一笑:“許都衛做事,什麽時候需要憑據了?若我是滿伯寧,就趁你們夜裏回府路上痛下殺手,一盤大注,自然消弭于無形。”

“刺殺朝廷大臣?他也得有這膽子!”

“比起許都大亂來,這點代價他們還付得起。”

楊修冷冷地點出了關鍵,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語。楊修把私符輕輕在手裏把玩,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擺弄着,如同在玩着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與雒陽系官員的鬥争都發生在水下。前者獨攬軍政大權,後者坐擁天下聲望,彼此都十分忌憚,因此高層暫時相安無事,鬥争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場的人心裏都清楚,如果有切實的威脅——比如他們正在籌謀的計劃——危及曹氏的根本,那麽那個人不會吝惜用極端的暴力去解決問題。想到這裏,三個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吳碩不動聲色地問,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沒有做聲,知道一定有下文。

楊修笑眯眯地從懷裏取出五截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屋裏立刻彌漫出濃重的血腥味。王服皺了皺眉頭,他對這種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個人的拇指,從斷口處的血跡看,是剛剛被砍下來不久的。

“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決了,一共五個探子。董公啊,滿伯寧果然很重視您的壽辰。”

這個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淡淡地敘說着,似乎在說一件尋常之事。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今晚赴董公壽宴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五個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幾個出口,暗中點數,看哪幾個人最後出來。”楊修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種輯、吳碩和王服,讓他們幾個人心裏有些發毛。“幸虧他們還未回報,就被我截下,所以滿寵暫時不會知道赴宴官員中是誰參與了董公的大事。”

說到這裏,楊修搖了搖頭,面露遺憾之色:“可惜此舉是飲鸩止渴。我們今晚很安全,但最遲到天亮,滿寵就會知道。五個探子的意外身亡,會讓他對董府裏的事情更有興趣。如果許都衛想查的話,就一定查得出來。”

每個人都知道,楊修絕非誇大其辭。

楊修手指收攏,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凜:“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請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來行動,不要有半點折扣。”

接下來楊修開始安排,一條一條明晰細致,有條不紊,甚至連他們一會兒離開董府如何避開耳目都考慮到了。衆人無不嘆服,都說楊彪的兒子是個才俊,如今親見,果不其然。

半個時辰之後,楊修交代完了最後一點細節。此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于是其他人紛紛拜別,各自懷着心思離開了車騎将軍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後,董承吩咐仆役端來一壺煮好的茶水和兩個竹節杯,讓楊修在對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還好吧?”董承拿銅勺舀了一勺,倒在楊修的杯子裏。

楊修道:“父親前兩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來。他老人家現在散淡得很,人也看開了,每天游山玩水。”董承聞言,忍不住嘆息道:“楊太尉是脫了苦海,卻把我們留在這裏慘淡經營。”

“能者多勞。再說,小侄這不是也來陪您賭這一把了嘛。”楊修啜了一口熱茶,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黃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過了。”董承大笑:“你這小子總不忘酒、賭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楊太尉,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怪胎。”

兩人随意閑談了幾句,壺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問道:“德祖,你覺得這一次出手,勝算幾何?”楊修想也不想,随口回應:“以如今之勢,多半是飛蛾投火。”

“哦?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擡了擡。

“玄德公名聲雖高,打仗的手段卻很拙劣。靠他吸引曹軍主力,恐怕大事難成……”楊修放慢了語速,修長的指頭朝着南方指了一指,唇邊流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将軍的謹慎,斷不會将這一鋪大注全押在劉玄德身上,想必別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說什麽,雙手捧起杯子,熱氣騰騰的茶霧讓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從董承府上離開以後,心裏十分煩悶,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評;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計劃本身就讓他忐忑不安。

誅殺曹賊,這四個字實行起來,可絕非寫成隸書那麽簡單。王服自問對漢室并沒有多麽強烈的忠誠,他只是個單純的武者,在軍中混一口飯吃罷了,為什麽會卷進如此複雜、險惡的漩渦裏來呢……他自己也難以索解,可現在已不能回頭。

王服揮了揮手,試圖把這些煩擾的念頭都趕走。他輕輕握着缰繩,讓坐騎慢慢地走過一條與董府相鄰的狹窄小街。這裏兩邊都是低矮的民房,屋檐下黑漆漆的一片,幾乎可以碰到他的頭。此時早已宵禁,尋常百姓各自都待在家裏,周圍一片寂靜。這是楊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楊修說這條路很“幹淨”,那麽應該是真的。

當這一人一馬走到小街中間的時候,王服突然感覺到背後陡然升起一道淩厲的殺氣,稍現即逝。王服反應極快,在回頭的瞬間,手裏的匕首已經化作一道流星,朝着民房的某一個角落飛去。“铛”的一聲金屬相撞,匕首不知被什麽東西彈飛,斜斜沒入一堵土牆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驚。剛才他刀随意動,出手迅捷之極,可對方居然能輕松擋下來。

“來者何人?”他沉聲喝道,雙眼朝着牆頭掃去。以他長年鍛煉的如電目力,居然沒覺察到任何動靜。那個潛伏者在接下飛刀的一瞬間,就悄無聲息地變換了位置,重新淹沒在黑暗裏。若不是剛才那一下殺氣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無知覺。

一想到這裏,王服頓覺冷汗涔涔而下,通體生涼。他深吸一口氣,從坐騎側面搭着的劍袋裏拔出佩劍,緊緊捏住劍柄,擺出守禦的姿勢。

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許多沙粒在風中翻滾,暗啞而呆板:“王将軍莫驚,我奉了楊公子之命,暗中保護你們離開。”聲音飄忽不定,難以确定方位。王服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心裏暗道,原來是楊修的人。那五個探子,大概就是被這個悄無聲息的殺手幹掉的。

見王服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那聲音似乎又變換了一個方位:“在下久聞王氏快劍之名,與張公子、東方安世并稱于世。看到将軍,偶起了争勝之心。想不到被将軍立時覺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劍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遠矣——朋友何不現身一敘?”沉默了一陣,聲音再度響起,卻答非所問:“請将軍速速回府,免生枝節。”

王服還要說些什麽,可聲音已經消失。一陣蕭索的夜風吹過耳邊,只留下王服一人在這條狹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這一次他确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離開了。

此時此刻,王服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個頂尖殺手會這麽“偶然”地暴露行蹤。所以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種威懾、一個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吳碩和種輯在離開時也以不同方式“發現”了那位殺手的存在。一想到那個年輕人帶着微笑,擺出五枚血淋淋的斷指,王服就覺得背心發寒。這種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信任別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參與同一個陰謀,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也許剛才在內宅的時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動搖了吧,王服不無自嘲地想,發覺自己陷得比想象中更深。

十二月的許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風像是庖丁手中緊握的屠刀,以無厚入有間,頑強而堅定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王服用布袍把自己裹得緊緊,一路信馬由缰,心煩意亂地沉思着,渾然不覺腳下路途。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擡頭,發覺自己竟被坐騎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屋前。

這是一棟素雅的木屋,獨門獨戶,門前還斜插着一枝剪下來的梅花,枝頭細碎的小花在寒風裏兀自綻放。此時屋子裏火燭早熄,想必裏面的人已經睡下了。

王服朝着木屋望去,心裏沒來由地湧起一股溫暖。

這裏,就是少帝劉辯的妻子唐姬的住處。皇帝把她接來許都以後,安頓在一處僻靜之所,平時就車馬罕至,現在已近二更,這裏更是寂靜無聲。

王服沒有叫門,只是在外面的樹下默默地望着那扇漆黑的窗子,想象着裏面那位女子安詳的睡容。

他初識這位少女,還是在數年前的長安。當時王服還只是一個浪蕩的游俠,正趕上李傕、郭汜之亂,他被困在城裏。一位少女找到他,自稱叫唐瑛。她說李傕要強娶她為妻,希望王服能夠幫助她逃離長安,還拿出一枚黃金發簪與幾件珠寶做報酬。

王服接受了這個委托,兩個人費盡周折,總算逃出了長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斬了一刀。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卻堅毅的身影,逐漸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當他終于下決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時,少女卻失蹤了。

失望的王服去了兖州曹家,憑借自己的武藝當上了将軍。後來天子來了許都,下诏尋訪少帝劉辯的遺孀,這個任務交到了王服手中。王服怎麽也沒想到,那位唐姬,居然就是自己夢萦魂牽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家的将軍,和一位漢天子的遺孀,王服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有什麽結果,除非出現當年長安一樣的大變亂……王服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皇城,自嘲地笑了笑,撥轉馬頭,默默地離開。他想起來當初自己為何會參與到那個計劃中來了。

“我會盡我所能助漢室複興,但不是為了陛下您。”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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