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荀彧步出許都衛的同時,劉協剛剛步入司空府的後院。
此時的天子有些魂不守舍。董承敗亡得如此幹淨利落,實在大出他的意料;而賈诩那副無恥嘴臉,更令劉協感到憤怒。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行将溺水的人,眼看有一只手伸下來把他拉上船,突然又被踹入水中。
在荀彧離開以後,劉協指派冷壽光去找滿寵,很快就拿到了董承叛亂的詳細記錄。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許都衛就完成了這厚厚的一摞報告,說明他們早有了準備。讀完報告,劉協不得不承認,在滿寵與賈诩的聯手之下,董承的計劃破綻百出,從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可能。
讓劉協意外的是,在報告裏他看到了楊修的名字。父親楊彪親自把天子送進許都,然後兒子楊修把天子忠臣的陰謀粉碎,這是一對多麽奇怪的父子。
更令他震驚的是,董妃居然就這樣香消玉殒了。他與這女子其實毫無感情,但一想到無辜的她成為董承的陪葬,帶着自己兄長的血肉凄慘死去,還是忍不住悲戚萬分。
想到這裏,劉協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真正的劉協,不擅長應對這種血雨腥風的政治鬥争,總是下意識要去逃避。所以當他知道董承即将發動政變時,內心深處對于有人替他承擔這些艱巨冷酷的責任而松了一口氣。現在董承沒了,他必須自己面對這個難題——這大概才是劉協憤怒的根源。
伏壽一直陪在劉協身旁,用手臂攙着劉協,十指緊扣。他們走過環門,這時從走廊的對面傳來幾聲孩童的呼喊,曹丕、曹彰與曹植三個人一路打鬧着走過來。
“陛下回宮,閑人退避。”在前頭領路的冷壽光大聲喊道。三個小孩子都停下腳步,曹丕拽了拽曹彰與曹植的衣角,低着頭退到一側。劉協走過他們,微微側頭,忽然發現曹丕正偷偷擡起頭望着他,眼神裏充滿了奇異的光芒。
“我記得你還有個兄長,幾年前去世了吧?”劉協忽然問。
曹丕沒料到天子會主動和他講話,眼神裏的異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他年紀不符的沉郁。
“蒙陛下垂詢。臣兄長沒于宛城。”
“感覺如何?”劉協問。在一旁的伏壽有些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主動與外臣說話。
曹丕對這個問題有些憤怒,他昂起頭來,聲調提高了幾分:“臣時年十歲,也在軍中,親見亂軍争殺。若非臣趁亂奪馬而逃,只怕早與我兄長同死。陛下問臣感覺若何,臣只能回答:有如利刃加身,萬箭穿心。”
他們說的,正是幾年前那場宛城驚變。當時曹丕也随行在側,僥幸逃脫。
劉協僵硬地笑了笑:“殺你兄長之人,适才就在司空府外,替你父親破解了大危難,成了大功臣。你當如何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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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一怔:“陛下說的是……張繡?”劉協點點頭。曹丕拳頭陡然攥緊,随即又放了下去:“父親曾有囑咐,外事自有荀先生處置,國家之事,我一個小孩子不宜置喙。”
劉協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伏壽在一旁笑道:“不愧是大族子弟,談吐得法。”曹丕得了稱贊,露出欣喜神色,努力把胸膛挺得更直了些。曹植在一旁打了個呵欠,扯着曹丕袖子:“哥哥,咱們不是去偷酒喝麽?”曹丕瞪了他一眼,忽然旁邊傳來“嘩啦”一聲,衆人去看,卻是曹彰耐不住,先偷偷翻牆出去,中途跌下來了。
曹丕連忙躬身道:“吾弟失儀,請陛下恕罪。”劉協已經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趣,揮揮手,讓他們自己去玩。曹丕擡起頭,一直目送着他們離開,這才轉過身去,沖曹彰大吼起來。
告別了曹家三兄弟,劉協回到“寝殿”。冷壽光将床鋪鋪好,檢查了一下爐子中的火炭,倒退着離開屋子,把門掩好。
伏壽服侍劉協脫下袍子,然後坐在銅鏡前散開雲鬓,把裹得嚴嚴實實的皇後衣裝一一解開,露出裏面的彩鳳心衣。光潔的裸背一下子袒露在劉協面前,屋子裏仿佛亮了幾分。兩條鈎肩慵懶地斜搭在她圓潤的肩頭,随時可能滑落。
伏壽在銅鏡裏看到劉協木然盯着自己的裸背,不由得面色有些緋紅。她轉念間忽然想起什麽事情,回頭笑道:“陛下,你可覺得那曹家老大剛才有什麽異樣?”
劉協道:“是有些奇怪,別人都會極力避免與我對視,可他卻似乎一直想擡起頭來。小孩子的好奇心?”伏壽抿嘴笑道:“他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何況他看的可不是陛下,而是臣妾啊。”
劉協一怔,旋即想到,其實伏壽年紀也不大,只比曹丕大個五六歲而已。這年紀的男孩子,對年長的女性懷有憧憬倒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這孩子連皇後都敢流露傾慕,膽識倒是不輸乃父。
“到底是上過沙場的,與他的兩個兄弟大不一樣。”劉協正想間,伏壽微微低下頭,玉唇輕輕把蠟燭吹熄,柔聲道:“陛下,可以就寝了。”
兩個人從榻的兩側鑽進被子,被子裏已經被細心的冷壽光擱了兩方溫石,所以一點兒也不冷。伏壽朝劉協的方向挪了挪,把頭貼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一條颀長的腿有意無意地搭在他的雙腿之間,綿軟滾燙的身子自然而然也靠了過來。
這一次兩人之間再無間隙,劉協可以充分感受到女性肌膚的滑嫩與柔膩。白日裏那位端莊賢淑的皇後,此時卻如同一匹伏在暗處的母獸,蓄勢待發。劉協感覺嗓子有些發幹,正欲開口要讨些水來,卻不防一對紅唇迎了上來,他下意識地要擡起手來擋住,指尖卻不小心陷入一大團豐腴之中,然後被微微彈起。
劉協自從來到許都之後,震驚、憂慮、恐懼、迷茫和沮喪接踵而來,整個人一直被極度壓抑着。此時這大膽的撩撥,在他緊繃的精神防線上彈開了小小的一個缺口。幾乎就在一瞬間,如泰山般的巨大壓力令堤壩崩塌,轉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洩,把他與他懷中的女子裹挾在一起。
開始的時候,如羽化登仙般快樂。劉協感覺自己正握着一支如椽巨筆,在一張白潔綿軟的左伯紙上揮毫作畫。筆端蘸飽了濃墨,揮灑間汁液四濺,在光滑的紙面上留下斑斑印記。紙邊嬌羞地微微卷起,似要抗拒,卻被強勢地壓直鋪平,任憑長而堅硬的筆杆運轉自如,橫、撇、豎、捺、勾、回,每一畫的筆勢,都那麽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可就在酣暢淋漓的書寫中,卻有一粒微小的洇暈在慢慢擴大。這洇暈初時不起眼,卻逐漸洇透了整個紙面,将這一篇精彩絕倫的書法破壞無遺……
“不對!”
劉協一聲大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眼神迷離的伏壽以為已經到了時刻,香箋微翹,正欲迎接最後重重的收筆,可原本充實的身體卻霎時一空。她不由得悶悶地呢喃一聲,睜開迷離的雙眼,看到劉協正從自己的軀體滾下來,剛才的狂野蕩然無存。
“陛下,怎麽了?”伏壽的聲音慵懶妩媚,還帶着一絲不滿。
“不對,這不對。”劉協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了兩句,忽然抓住伏壽赤裸的肩膀:“董承的計劃,是你們出賣給曹操的,對不對?”
伏壽沒料到在這個柔情蜜意的時刻,他居然問出這麽一個問題。她慢慢蜷曲起雙腿,嬌軀上浮起的酡紅仍未消退,可臉上的迷醉已經消失。
“陛下你為何這麽說?”
“我早該想到!”劉協大聲道,“整個許都,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唐姬、楊彪和我父親,也許還有楊修。而恰恰是你們這幾個人,沒有參與到董承的計劃中來。這是巧合嗎?”
面對劉協突如其來的質疑,伏壽沒有急于回答,而是把粘在額頭的幾縷頭發撩開。
劉協繼續說:“所有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活着!難怪你們一直瞞着董承,瞞着種輯,瞞着所有參與這一次行動的人。你和楊彪,一開始與董承根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你是何時發覺的呢?”伏壽冷冷地問道。她不再是剛才那柔情萬種的嬌娃,恢複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劉協同樣抱以冷笑:“就在剛才!”
“就在你忙着占有臣妾的‘剛才’?”伏壽嘴角微翹,語帶諷刺。劉協尴尬地打了個磕絆,這才意識到兩個人還是裸裎相對,這樣的對話對于剛剛歡好的男女來說,未免太過古怪了。劉協拿起被子遮擋住伏壽,自己胡亂抓起龍袍圍在下身,站到了床榻邊。
“我開始以為,許都內忠于漢室的反曹勢力雖然弱小,但很團結。可我錯了!從寝殿大火之後,你一直操縱我來鼓勵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沒有任何配合,反而讓我遠離他的計劃。等到他發動計劃,你們就派遣楊修去向曹氏出賣——楊修,是你們刺向董承後背的那把刀!你們到底為了什麽?就為了争權奪利?”
伏壽輕嘆一聲,把被子裹得再緊了一點點:“陛下你雖然性子軟弱,眼光倒是不差。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廢物。”
“這麽說你承認是你們出賣了董承?”
“是,但絕不是陛下你說的争權奪利,”伏壽緊皺眉頭,“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複雜,我本來想稍後再向你解釋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謀劃了。”劉協嘲弄地插嘴。
“董承必須死。他是漢室最危險的一個不安定因素。這個人太過自負,目空一切,除了他們那一小撮人誰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輕佻莽撞的家夥會把我們都帶入死地。”
“這也不能成為你們出賣一位漢室忠臣的理由!”
伏壽猛然靠近劉協,咬牙切齒:“醒醒吧!這不是你一團和氣的河內,這是許都!你當漢室複興只是一場忠臣的游戲嗎?這是一場戰争!而且我們處于絕對的劣勢。沒辦法!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我們必須無比謹慎地移動每一步棋,一次失着,就會萬劫不複。在這種沒有退路的戰争裏,董承那愚蠢自負的忠誠,只會成為負擔!”
劉協被突如其來的氣勢吓住了,張了張嘴,居然無法反駁。
“你知道楊家為何要出賣董承麽?”伏壽喘息了一下,繼續說道,“雒陽系當初的首領,是楊彪楊大人。可是董承卻在暗中策謀,刻意把楊大人與袁紹的姻親關系與許都安危聯系到一起,結果導致楊大人入獄,幾乎死在裏面,董承則堂而皇之地以雒陽系領袖而自居。争權奪利的,到底是誰?”
“也許他是有別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複興漢室的法子,就是把他們那一撮人都拔擢上高位,密謀一次簡單的宮廷政變,一勞永逸。為此,他不惜得罪以楊家為首的世家大族。”
劉協啞口無言。他長在河內名門司馬家,對這些大族的實力知之甚詳。那些家族不顯山,不露水,但是根基卻極為牢固與廣泛。若無當地名閥支持,別說縣丞郡守,就連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長久。
“就連曹操、袁紹,都要極力拉攏這些世家。董承卻愚蠢到同時得罪了曹氏與大族,想靠幾個精英來逆轉局面。把漢室綁在他的馬車上,早晚是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視他們被曹氏誅滅啊。你剛才也說了,漢室太弱小了,需要每一點細微的力量。董承積攢下來的勢力,難道不可惜?”
伏壽的臉上浮現出堅毅的神色:“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必須切除不穩的肌瘤,把姿态放得極低。有董承的漢室,既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扳倒曹操,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條破船,偏要高懸紅燈去闖強軍的水寨。這一次事敗,漢室明面上的勢力一掃而光,曹操才會覺得我們根本不配做威脅,以退為進,我們才有空間扳回局面。潛龍在淵,騰必九天,這道理陛下你該知道。”
劉協搖搖頭,他承認伏壽說的有道理,可他還是無法接受這些殘酷的法則。
“這個皇帝我當不來,對不起。我沒辦法和你們一樣,把人當成棋子一樣随意舍棄。你們這麽搞法,我的兄弟也不會贊同的。”劉協說。
伏壽眼圈突然一紅,她昂起下巴凜然道:“你大錯特錯了。這都是陛下生前定好的方略,除掉董承的計劃,從陛下秘發衣帶诏開始,就已經發動了。每一個細節,都是陛下親自拟定,我們只是遵照執行,履行他的遺志罷了。”
“又是這樣!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遺志!難道害死董妃和他的親生骨肉,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嗎?”劉協憤怒地喊道。
“那是個意外,”伏壽蹙起眉頭,“我們沒有預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沒有把他女兒疏散出許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根本沒考慮過失敗的可能。”
“那你剛才和我敦倫呢?難道也是我兄長的意思嗎?”
伏壽的身體陡然變得冰冷,她咬着嘴唇:“是的,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為我真的那麽賤,在丈夫死後幾天就跟別的男人歡好?”
劉協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他咳嗽一聲,想表示歉意。可伏壽已經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語調冰冷:“看來陛下果然只适合在河內打獵游玩,許都對你來說太殘酷了。陛下他看錯了人,明天我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許都,以後漢室如何,就與你無關了。”
劉協呆立在原地,這時他才感覺到屋子裏徹骨的寒冷。
許都這一日的朝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象。不光雒陽系官員和中立官員都到齊了,就連曹公在許都的人都一個不缺。他們各自揣着心思,跟自己信得過的人輕聲細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驚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許都的動靜,大家都聽見了,只是恪于宵禁都不敢出門去打聽。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樣的猜測與流言飛速地在城內散布開來,說什麽的都有。有的說孫策帶着武陵蠻軍飛進許都;有的說張魯的信徒設下法陣;甚至還有傳聞說呂布根本沒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馬蹄聲,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陣營在肆意沖撞。
不過所有的流言,結局都是曹公獲得了勝利。否則此時站在皇帝身邊的,該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趙彥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顫抖,面色十分蒼白。他昨天晚上從狗洞逃離董府,一口氣跑回家裏,用被子蒙住頭號啕大哭了一場,哭到幾乎吐出血來。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門的時候,已全不見昨夜的驚慌與悲痛,整個人像是被爐火燒得熾熱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煉了一般。當他從陳群那裏聽到董妃已經去世的消息時,眉毛連動都沒動。
“少君,我已哭淨了後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囑托了。”趙彥在心中向着她起誓。
他擡起頭,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發現今天的皇帝與往常不同。劉協頹然跪坐在案幾之後,右手有氣無力地斜撐着身體,眉宇之間缭繞着愁苦灰敗的氣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種心事極重、幾乎要壓垮精神的愁容。
“車騎将軍如此輕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難免的吧?”趙彥心想,但他馬上記起董妃的叮囑,不免又多看了幾眼,這時才發現到底哪裏不對勁。
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伏後,居然缺席了。
趙彥記得自從到了許都以後,皇帝經常生病,所以幾乎每一次觐見臣子,都要有伏後陪伴侍候,為此沒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會,伏後怎麽不來呢?
有問題。
趙彥在腦海裏拼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極其模糊的絲線游動四周,能感應得到,卻難以切實捕捉。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讓趙彥的思緒一下子散亂開來。
“彥威,你今天怎麽回事?”
趙彥回頭,原來是孔融,連忙低頭行禮:“少府大人,我偶感風寒,身體有些不适……”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壓低聲音問。趙彥點點頭,沒說什麽,孔融憤憤道:“這個老糊塗,居然獨斷專行,這麽大的事居然都不與我商量。”
趙彥道:“車騎将軍想來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這個人我最了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別人,總以為自己肚子裏那點貨色能治國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趙彥對孔融的說辭有些不滿,忍不住反擊道:“少府大人難道認為車騎将軍做錯了?”
孔融冷笑:“他做對做錯,又有什麽用,還不是被荀彧和滿寵輕輕一巴掌拍下去,拍了個煙消雲散。他這是把漢室當自己的賭資往盤中押注呀。賭贏了,就是霍光;賭輸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虧。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義,陛下倒要給他殉葬。”
說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腳,似乎十分憤恨。趙彥聽完,心中一震。孔融這番話,讓他一下子豁然開朗,原本虛無飄渺的那根線頭,終于被捏住了。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似乎比想象中要有頭腦得多。
兩人正談着,忽然上面一聲金缶脆響,朝議正式開始。
皇帝和大臣們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議的儀程以後,滿寵率先站出來,請求奏事。劉協懶洋洋地擡手準了。滿寵便把昨晚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
滿寵的聲音陰森森的,而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朗讀前朝舊事。在彙報中,一些細節被刻意掩飾,但整個事情的全貌還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滿寵站出來,都大為驚訝。要知道,董承“叛亂”是件大事,一般應由皇帝向臣下頒旨說明,或者由尚書令代為宣布結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個小小的許都令站出來,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彙報,這其中的味道,頗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裏撇了撇嘴。
董承叛亂一起,任何人都會聯想到漢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這兩者被有心人聯系起來,誅殺董承就成了對漢室宣戰,政治上會很不利。
荀彧讓滿寵打破慣例,自下向上彙報,明擺着就是想把漢室從這起事件裏摘出來。是的,漢室對這起叛亂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許都衛消弭亂象,主動報告,皇帝方才“欣聞”。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者之間的區別可是相當之大。
而且滿寵的許都令身份,暗示這不過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會擴大打擊面,追究其他雒陽系官員的責任。這樣一來,漢室既不會被董承牽連,曹操的敵人也拿不到任何話柄,還順便安撫了朝廷官員,一舉三得——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術,誰也學不來。
在這個朝廷裏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數人在愣怔片刻之後,都解讀出了幕府釋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釋重負,有些人面無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嘆道:“荀彧這個家夥,如果把這些心思都用在輔佐漢室上,那該是另一番氣象呀。”趙彥卻沒接下去,而是死死盯着滿寵,不放過他說的任何一個字。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幫助他完成董妃的囑托。
滿寵的彙報很快就結束了,然後謙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詢問意見,劉協無精打采地擺了擺袖子,冷壽光乖巧地遞來一杯藥湯,他接過杯子慢慢啜飲,意思是我不管了,你們随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緒不高,他不知昨晚龍榻上那半幅沒寫完的書法,還以為陛下仍舊在為董承之事郁悶。這件事荀彧無法勸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瘋般站出來說傻話,一切就都好辦。
群臣此時都在議論紛紛。滿寵的報告裏除了提及董承一黨的下場以外,還透露說有一位漢室良臣,赴許勤王,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誰。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将軍張繡、宣義将軍賈诩觐見。”
這兩個名字在群臣中炸響,除了事先知情的幾個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變。
曹操與張繡之間的仇恨誰人不知,可如今張繡居然厚着臉皮跑來許都,還幫着曹操幹掉了董承,這其中轉變,許多人都反應不過來。一直到張繡和賈诩登入殿內,大臣們才想起來,在張繡身後,還有那麽一個可怕的老頭子。
賈诩的宣義将軍印绶,早在長安就繳還朝廷了。現在荀彧宣這個號,無疑是對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滿寵、張繡、賈诩,董承居然要面對這麽多對手,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閃過這麽一個念頭。一時間殿內變得極其安靜,百多雙眼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張繡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後,約束人馬後退三十裏,然後換上布衣,單騎再入許都,得到了荀彧的親切接見,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賈诩還是一副老态龍鐘的模樣,走幾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随時可能倒在地上。可沒人覺得這很可笑,有些雒陽系的老臣清楚地記得,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給人一種行将就木的錯覺,可他們許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卻仍舊活得很硬朗。
兩個人一快一慢,相繼步入殿內。
劉協擡眼看了看他們,注意到賈诩胸前那口龍涎,好似還沒擦掉,仍有洇記。他現在心亂如麻,也無從去想賈诩這麽做是嘲弄還是尊敬。
張繡和賈诩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禮。他們還沒站起來,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
“殺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這一聲令群臣悚然,連劉協都忍不住擡起頭來,朝外面看去。只見外面有一個小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系草繩,右手還舉着一根銘旌木杆朝着這裏走來。那銘旌比他個頭還高,只能半舉半扛,十分吃力。守衛皇城的衛兵們紛紛退開數步,誰都不敢阻攔。
“二公子?”荀彧低聲驚呼了一聲。
來的正是曹丕。他獨身一人,身穿喪服,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荀彧看看張繡,後者還在笑,但五官已經開始扭曲。荀彧暗叫不好,張繡這樣的投誠者,最為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不安。這時曹丕跑過來,無疑對他是最大的一個刺激。
荀彧快步走下臺,上前攙住曹丕胳膊低聲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議事之所,無诏帶鈎擅入,是要有大麻煩了。你擅闖朝殿,已是禍事不小,再不退去,只怕你父親會不高興。”
曹丕把目光掃了一眼張繡和賈诩,對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只問幾句話就走。”
“胡鬧!天子就在上頭,豈容你一個小孩子随意僭越。難道你想篡位不成?”
荀彧喝道,他真的有點光火了。曹丕這孩子平日裏很懂禮數,舉止無不規矩,怎麽今天像是中了邪一樣。曹丕看了看劉協,發現伏壽沒在旁邊,有些失望。他咬牙道:“荀先生,此是我曹家之事。您事後無論如何責罰,丕兒絕不怨恨——但現在,請讓我問清楚。”
“不行,我不允許。”
“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曹丕突然高聲叫道,猛地甩脫荀彧手臂,沖上前去。年輕人的身體行動迅捷,動作靈敏,長期案牍工作的荀彧攔阻不及,竟被他沖了過去。
曹丕小小的身軀跑到整個殿中,來到張繡面前,把手裏的銘旌重重戳在地上:“張将軍,吾兄曹昂可是死于您手?”
張繡到底是一代豪雄,既然話已經說開了,他便單腿跪地,雙手抱拳道:“大公子身中六箭三刀,皆出自我軍士之手。雖非在下親自動手,卻也責無旁貸。”
曹丕沒有繼續質問,轉向賈诩:“賈先生,您可是殺兄之謀主?”賈诩掩袖咳了一聲,也長跪謝道:“是老夫一力謀劃,要害曹公。”
“我當日也在宛城,若落入你等手裏,自然也免不了一死,是麽?”
“不錯,老夫原想是将你父子三人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賈诩話一出口,殿內所有人都緊張地盯着曹丕,不知道這孩子将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倘若他一棍打在張繡身上,這事到底該怎麽收場?倘若他一棍把賈诩打死了,天下又會如何傳聞。
此時無論荀彧還是劉協,無論孔融還是趙彥,都屏息寧氣,盯着曹丕手裏的動作。
曹丕忽然把綁着銘旌的木杆複又舉起來,綽在手中有如一杆長槍,半空虛點着張繡的咽喉:“吾兄曹昂的魂魄,如今便寄寓在這銘旌之上,看着我,看着你們!你們還有何話說?”
沒等二人回答,曹丕竟大哭起來,哭得雙目赤紅,聲音嘶啞。他一擺木杆,道:“我當日若非蒙受天眷,也與我兄長一起戰死。可見天不絕我曹氏,留我一條性命,正是為了報仇!”
話音剛落,木杆閃電般朝着張繡戳去。張繡閉目不動。杆頭距離他喉嚨三寸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曹丕手裏一頓:“父親曾說,君子不以憤致怒,不以私廢公。張将軍、賈先生,你們昔日與父親為敵,是各為其主,不曾留手理所當然。今日你等主動來投,我卻不能因私仇而壞了國家之事。”
說完曹丕把木杆撤了回來,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荀彧心中一松,心想這孩子總算還識大體。不料曹丕突然又把銘旌舉起來,對準了殿內一人,厲聲道:“可是你,你明知張、賈與父親素有大仇,卻在許都空虛之時引兵入城,任憑敵兵在司空府周圍游蕩。倘若那二人心懷歹意,我全家豈不是早被殺得幹幹淨淨?你身為許都衛,竟把主公親眷置于險地,如此輕佻行事,該當何罪?”
他指着的人,正是滿寵。
所有人都沒想到,曹丕要針對的人居然是滿寵。滿寵對這個轉折也頗為意外,他皮肉略動,乖乖跪倒在地,一言不發。他知道,這時候說什麽都沒用。
荀彧雖然不喜歡滿寵,但不得不站出來勸道:“二公子,此策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方才實行。”
曹丕眼神陡然變得淩厲,手中更遞進數寸:“十分把握?這次有十分,下次呢?誰來擔保他每次引入的大敵都是誠信投靠之人?一次失誤,我曹氏就是滅頂之災!依我看,這許都令的罪過,大過張、賈!”
荀彧啞然,曹丕這話論理倒也沒錯。可是,他不能任由曹丕當衆批評滿寵,這會引發混亂。他伸手過去攔住曹丕,從他手裏接過銘旌木杆,沉聲道:“二公子,賞罰自有尚書臺與群卿議定,你雖是曹司空之子,朝中卻無品級。再鬧下去,我要請廷尉來處置你了!”
曹丕恨恨瞪了滿寵一眼,悻悻撤回手來。荀彧唯恐他又鬧出什麽事來,催促他離開。曹丕又望了一眼劉協,轉身離開,邊走還邊大聲道:“來人吶,小爺擅闖朝堂,當監禁十日,以儆效尤!”
誰敢抓曹司空的公子,那些衛兵面面相觑。一直到荀彧彈彈手指,這才有幾個膽子大的衛兵湊上去,曹丕配合地伸出雙臂,任憑他們取粗繩來縛住,帶出殿外。曹丕忽然又扯着嗓子喊道:“荀先生,我回不去了,兄長的銘旌,記得插回到他墳上。”
荀彧手裏攥着這玩意,有些哭笑不得。
高高在上的劉協望着這一幕,心中忽然想到昨天在司空府裏,陡然一凜。難道說,自己昨天随口說的那一句話,竟然讓曹丕這孩子想了這麽多道道出來。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麽心機就如此深重。
可若說心機,他這麽大鬧朝議,不見得是什麽深思熟慮的結果。
劉協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他只是為了在伏壽面前表現一把?
想到這裏,劉協略微有了點頭緒。他也是這年紀過來的,知道年輕人最愛在心儀的女性面前炫耀。他就曾經為了給一個女子展現騎術,雙手不抓缰繩飛馬而走,結果重重摔了一跤。
曹丕這一系列舉動,看似輕率幼稚,卻是會被時人稱頌的義士品德。即使伏壽今日不在場,這種行為很快也會傳到她耳朵裏,然後會對這公私分明、親仇明辨的少年平添更多好感,多贊他一句吧。
到底還是個孩子,劉協心想,随即又苦笑着搖了搖頭,自己可沒什麽資格嘲笑曹丕。昨天他一時沖動信口胡言,伏壽再也沒理過他,早上也沒陪着上朝。他到現在也不知道,伏壽最後那句要把他送回河內的話,到底是氣話還是……
“陛下,朝議可否繼續進行?”荀彧連問了數遍,劉協才反應過來。他連忙跪直身軀,示意繼續進行。
劉協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下面的趙彥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那一雙眼睛有若鷹隼,無比精确地捕捉皇帝任何一處細微的肌肉牽動,并牢牢記在心中。在接下來漫長的日子裏,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