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影像将會在趙彥的記憶裏反複比對,分析,直到找出最深處的不同。
雖然有曹丕意外的攪局,但當日朝議本身并無任何懸念,只是簡單地通報了董承叛亂的經過,宣布了張繡軍的正式合流。除此以外,沒有涉及任何獎懲賞罰——畢竟這是漢室的小朝廷,真正的決策,還得要曹公的司空府來決定才行。
孔融照例站出來唱起了反調,要求荀彧和滿寵不得輕慢罪臣,須按三公予以禮遇。這個要求照例被忽視了。孔融又要求親自參加審訊,這也被荀彧婉拒。
散朝之後,孔融追上司徒趙溫,把他攔到了宮門前。楊彪已倒,董承敗亡,如今雒陽系的最高領袖,就是這一位老資格的趙溫。
“董承已敗,子柔你有何打算?”孔融直言不諱地問道。
趙溫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心力憔悴地回答:“事已至此,荀令君已答應不追究其他人責任。漢室薪火,能留一點是一點吧。”
孔融知道趙溫這個人忠心是有的,但是缺乏魄力和主見,要不然也不會貴為三公,卻沒多少人把他當回事。他看看左右無人,攙着白發蒼蒼的趙溫走到一處僻靜之地:“子柔,楊公、董公雖不在,朝中還得有人與曹公相持才行。不然曹氏得寸進尺,乘勢進逼,再無回旋之地啊。”
“現在你還想引火燒身?”趙溫瞪大了眼睛。
孔融不滿道:“您當年面斥李傕的勇氣,如今都跑到哪裏去了?”趙溫面色有些尴尬,他幾次想掙開孔融,卻被後者死死拽住。
“聽着,子柔,我不是讓你現在拿起劍來去刺殺曹操,而是希望你幫我做一件事,一件小事。”
可惜這句話絲毫不能平複趙溫的驚疑,孔融這張大嘴巴盡人皆知,他說的大事,可能是小事——比如釀酒;他說的小事,反而可能是要掉腦袋的大事。孔融看到他不信任的眼神,反而笑了:“你知道麽?我聽說,荀令君在給陛下上經學,講的是《尚書》中的《鹹有一德》章。”
趙溫掙紮的動作停住了,他皺起了眉頭:“《鹹有一德》?”
“《鹹有一德》。”
“可是這章不是早已散佚了麽?”趙溫也是個治經典的人,這些常識都知道。
“誰讓咱們的荀令君,骨子裏也是古文一派呢……”孔融眯起眼睛。
漢初之時,博士伏生保存下了《尚書》二十九篇,用隸書抄寫,時稱今文;後來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在其中發現《尚書》,以先秦六國文字寫就,共三十五篇,稱古文。從此儒學分為兩派,今文派對古文《尚書》頗多抵制,不承認多出來的那十六篇是真的;古文派也對今文《尚書》不屑一顧,認為來路不夠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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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今、古相攻如仇,紛争不斷。光武以來,兩派争端越演越烈,無論鄉野大儒還是朝廷高官,就連皇帝也經常被牽涉進這兩派的争鬥之中,學術歧見,有甚于父仇。
一直到鄭玄出世,他雖師從馬融,古文派出身,卻融彙今、古之長,鍛成“鄭學”,争論才稍微平息。可始終有那麽一批死硬分子,堅持不肯妥協。
《鹹有一德》屬于古文尚書篇章,鄭玄曾公開宣布是篇散佚,可許多古文派儒生拒絕承認,認為鄭玄這是對古文派的背叛。他們為證明鄭玄錯了,紛紛有篇章獻出,然則真僞難辨。
荀彧向皇帝宣講這所謂的《鹹有一德》,顯然是想在學術上重新确立古文一派的優勢,壓倒鄭學和今文派——這些人不光想從政治上取得優勢,學術上都不肯放過。
“但這又能怎麽樣呢?”趙溫反問。這是亂世,沉甸甸的長矛,一次可以刺穿十幾卷經書。
孔融拍拍他的肩膀,一臉神秘莫測:“當初我為北海相的時候,特地把鄭玄老師接回高密安居。他身邊追随的弟子,幹材可不少。子柔你只消上書提議,征召這些儒生前來許都便好。”
趙溫總算聽出來了,這是孔融在向他展示實力,這位孤高的名士,也并非沒有自己的羽翼和外援,雒陽系在如此劣勢之下,只能與孔融聯手求存。
“文舉啊,我知道了,回頭我去商議一下。”
“要快,”孔融說,“不然滿寵和賈诩這一小一大兩個毒物,會把你們一個一個慢慢都咬死。”
劉協退朝以後,直接回了司空府,遠遠地就聽到呵斥聲。他湊近了一看,看到卞夫人手持藤條,一下下抽打着曹丕,曹丕赤裸着上半身,咬緊牙關跪在地上,脊背上已經出現許多道血痕。
看來荀彧到底還是沒下狠手,直接讓衛兵把他綁回家來了。
卞夫人看到皇帝來了,連忙放下藤條,走過來“咕咚”跪倒在地,連聲請罪。劉協看看曹丕,覺得這小子還真是條漢子,至少敢說敢幹,為了在女人面前炫耀,連朝堂都敢闖過去,可比自己強多了。
“他也是痛惜兄長夭亡,人之常情。你還是不必責罰了。”劉協說。曹丕為難的是張繡、賈诩與滿寵,這三個人他都不喜歡,所以他對曹丕沒有多少憤懑之心。
卞夫人憤憤道:“不罰不足以記住教訓!陛下您不知道,他為了能偷偷溜出去,居然讓彰兒和植兒替他守在後門,替他掩飾。自己犯錯也就罷了,還要拖累兄弟,這長大了怎麽得了?小過不懲,會積成大禍,臣妾可不想他以後害死自己兄弟。”
“兄弟一心,豈不是國家之福?”劉協生硬地笑了笑,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兄弟,又聯想到伏壽絕望的眼神,心中一酸。
牆頭很快出現兩個小腦袋,曹丕朝那邊望了望,焦急地努起嘴拼命擺頭,兩個腦袋迅速消失了。曹丕如釋重負,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卞夫人裝作沒看見,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陛下,今日唐夫人要為弘農王祭祈除晦,還要等着您去主持。”
“哦?”
“伏後已先期籌備,她們會在那裏等您。”
劉協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弘農王的祠堂,是他在許都第一個落腳點。如今唐姬和伏壽借祭祀的名義,讓他過去,難道伏壽真的打算把他弄回河內去嗎?
自己走了以後,她們該怎麽辦?漢室又該怎麽辦?可以想象,皇帝突然失蹤的許都,又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到底是該走還是不該走,劉協自己心中也是矛盾異常。的确,他對這些冷酷的權謀之争無比厭惡,正如伏壽說的那樣,許都這地方,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絕不适合他的風格。可是就這麽走了,漢室就會萬劫不複,他從此就要背負着“漢統斷絕”的罪名,度過餘生。
冷壽光已經挽好了馬車,請劉協上車。劉協心亂如麻,機械地爬上車,根本沒覺察到馬車何時開始移動,更沒覺察到周圍逐漸多了十幾名随從。
不用問,這不是許都衛的人就是虎豹騎,他們絕不會讓皇帝輕車簡從地離開許都。
在這嚴密護衛之下,馬車一路隆隆地出了城,來到弘農王的祠堂之前。劉協下了車,猶豫了一下,朝祠堂走去。護衛隊為首的隊官想跟着過去,卻被冷壽光攔住了。
“孫校尉,請留步。祭儀事肅,外人不得驚擾。”
孫禮沒有再堅持,默默地後退一步,吩咐部下把祠堂周圍團團圍住。他暗地裏松了一口氣,那個記住自己名字的女人此時正在祠堂裏,他可不想再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視線。
奇怪的是,冷壽光身為随侍黃門,卻沒跟進去,反而站到孫禮旁邊,目送着皇帝孤獨地步入祠堂。
“陛下說他想在自己兄弟靈前靜一靜,你懂的,他最近心情不好。”冷壽光解釋道。
孫禮面無表情地回答:“您不必跟我解釋,我只是奉命護衛,其他的事都不管。”
冷壽光呵呵一笑,随口說道:“孫校尉這一次擊殺許都第一高手王服,可是不得了的功績呀。”
孫禮皺起眉頭,真正殺死王服的是唐姬,但對外公布的消息是說王服死于追兵。因此他既不能解釋,也不好否認,只得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冷壽光感受到了對方的冷淡,不再說什麽,只是同情地笑了笑。這個可憐的家夥還不知道,擊殺王服的消息傳揚出去,将意味着什麽。
他們江湖上的事,這些軍革哪裏會懂。
劉協一進祠堂,陡然感覺到一陣涼意。他還未來得及環顧四周,背後的大門“吱呀”一聲就被關上了,眼前霎時一片黑暗。
忽然一陣勁風迎面襲來,劉協下意識地舉手擋格,恰好将一只淩厲的拳頭架住。那拳頭稍微退縮半寸,手指箕張,又攻向他的右路。
劉協畢竟是河內山野長大的,對搏擊之術頗有了解。他在黑暗中不能視物,就憑借細微的腳步聲與風聲,與對手你來我往,拳打腳踢,一時間居然打了一個平手。數十回合以後,對方拳路一變,比剛才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讓劉協應接不暇。
黑暗中只聽到砰砰數聲,劉協小腹、左肩、膝彎與太陽穴先後被擊中,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梁重重撞在冰涼的石板上。
“站起來!”對手喝道,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劉協聽着有些耳熟,他忍着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想去分辨聲音的來源。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記飛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姐姐,可以了。”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劉協聽出來這是伏壽,那麽那個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是好身手。
蠟燭被重新點亮,劉協費力地擡頭望去,看到伏壽與唐姬并肩而立,在她們身後立着兩塊牌位,一塊是弘農王劉辯的,一塊是當今皇帝劉協的,後者既無廟號也無谥號,在名字上頭只寫着“天子”二字。
伏壽面無表情,唐姬秀麗的面孔上卻寫滿了失望與憤怒。
“懦夫!”
唐姬憤怒地瞪視着劉協,又要出腳去踢。伏壽卻攔住了她,疲憊而冷漠地說道:“何必跟一個河內的公子過不去,他已不是我們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頓!”
唐姬不依不饒地沖過來,揪住劉協衣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嗎?”劉協大口喘着氣,先是點頭,然後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唐姬更加惱怒,她的嘴唇氣得發顫:“昨天晚上,我眼睜睜看着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麽都不能做,不能說,還要跟追捕他的人虛以委蛇,連保全他的屍身都做不到,然後我又要眼睜睜看着陛下的親身骨肉孤苦無助地死去。周圍全是曹操的人,他們冷着心腸,不許救治,讓董妃就那樣慢慢死去。她臨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過去——那種絕望、痛苦到要發瘋的感覺,你體會得到麽!”
劉協瞪大了眼睛,這在滿寵的報告裏可沒有提及過。
“董妃懷的是陛下骨肉,我見死不救,是為不忠;王服于我有大恩,我卻恩将仇報,是為不義。我們做這些不忠不義之事,你可知為了什麽?”
“為,為了漢室。”劉協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開始困難。
“呸!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唐姬松開劉協,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讓他倒退了數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唐姬的眼中,已經飽含着淚水。
“你除了會假惺惺地講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價的善心,還做過什麽?我的這些犧牲,伏後的那些犧牲,在你眼裏到底算什麽?一群蠢女人十惡不赦的醜态嗎?!”
面對唐姬的質問,劉協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夠了,做正事。”伏壽說。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轉身從臺子上取下那兩塊靈位,把它們擱在劉協面前,冷冷道:“妹妹和張宇說得對,你一點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無情,卻心懷高遠,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終究只是皮相仿佛罷了。”
伏壽指着牌位道:“這裏祠堂有一條地道。你離開以後,我會舉火将這裏焚燒,與陛下殉死。請你在離開之前,向兩位先帝叩頭請罪,九泉之下我們相見,也好有個交代。”
“如果我想繼續留下來呢?”劉協問。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壽意料之中,她從頭上取下鐵簪,也擱在地上:“那你必須要證明給我們看,你能夠抛棄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為了漢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麽證明?”
“殺死我,然後告訴荀彧,我就是宮中策應董承之人。”
劉協的臉色急劇變得蒼白,伏壽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他背靠着柱子,感覺身體比剛才挨打還要疼痛,手心與脖頸後開始沁出汗水,旋即變得冰涼一片。他仿佛又回到那片樹林,用弓箭對準了那頭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松開弓弦的一刻。在擊碎母鹿的心髒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髒會因過于劇烈的跳動而爆裂開來。
這時,祠堂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唐姬皺起眉頭,這外頭都已經被虎豹騎圍住,本該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抓起鐵簪夾在手指之間,警惕地問道:“何人敢闖弘農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賭錢這種事,講究的是起手無回。咱們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開盅,怎麽你們就要擅自撤鋪呢?”
楊修笑眯眯地走過來,右手還把玩着骰子。那三個骰子靈活地在他修長的手指之間滾來滾去,一個都不曾掉落。
劉協看着楊修,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已經知道,在董承這件事裏,這位楊彪家的公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或者換句話說,是他出賣了董承,換取到了曹氏的信賴。
“你們別多心,你們別多心,是荀令君派我過來看看。”楊修說。
伏壽和唐姬對視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還是不能徹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連拜祭兄弟都要派個人來監視,好在這個人是楊修。
“德祖,這個人沒有成為帝王的器量,我們是在浪費時間。”伏壽指着劉協說。楊修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把視線從伏壽、唐姬身上掃到劉協,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說滿寵是一條陰冷的毒蛇,那麽楊修就像是一頭狡黠的狐貍,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旁人永遠難以把握他視線的焦點,看透他的心思。
楊修把骰子丢到兩位帝王的牌位旁,走過去親熱地扯住劉協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裏談談?”劉協還沒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側。楊修看了眼遠處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似的嘆了口氣:“女人嘛,總是這樣,做事偏激,容易情緒化,有時候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麽。孔子怎麽說來着?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劉協對這種自來熟的口氣有些不适應,他有些局促地挪開一點兒腳步。楊修咧開嘴笑道:“那些女人總是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把你幻想成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樣殺伐果決。我卻不會這麽蠢,在我眼裏,你只是個扮成皇帝的俳優。”
面對楊修毫無掩飾的評論,劉協沮喪地垂下雙肩:“你們說得對,也許我真的沒有成為中興之主的資質。我太軟弱了。”
楊修眉頭輕擡:“軟弱?錯了!你若是把不忍殺生的信念貫徹到底,那也是一種堅定。”他豎起修長的指頭,在劉協面前輕輕擺動兩下,用教訓的口氣道:“我告訴你,真正的軟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為,首鼠兩端,渾渾噩噩。”
劉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楊修道:“比如呂布呂奉先,你覺得他軟弱麽?”
“飛将軍的勇名,我在河內可是聽了太多。”
“可他這麽多年,到底做了什麽有意義的事情,你能說得出來麽?”
“呃……”
楊修早知道他會遲疑,指頭輕輕在虛空中點了點:“究竟是佐董卓篡漢還是扶王允興漢,他不知道;究竟是奪曹公兖州以取中原,還是占劉備徐州以行割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個名将,還是收服張邈、張楊,成為一代霸主,他還是不知道。呂布來中原這幾年來,仗是打了不少,卻沒有一個明确目标,抓到什麽就是什麽。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将,忽而又是軍閥——這種缺少定見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涼大衆,沒有半點信念與規劃。才是真正的軟弱!”
這個觀點卻是劉協從未聽過的,他正欲開口詢問,楊修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你道漢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無能、能臣不忠,還是桓帝昏庸、靈帝暗弱?錯了,這些只是表征。漢室自和帝以來已有百年,所作所為,根本就是一個大號的呂布。一大堆幼帝,好幾家外戚,再加上層出不窮的宦官與族黨,朝政就在這幾極之間來回擺動。再堅固的房屋,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楊修很像是一個經塾的先生,背起手來對唯一的一個學生循循善誘。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我猜那些蠢女人會跟你絮叨,說什麽要冷酷無情、要舍棄道德與節操。我告訴你,這些全是廢話。你若是陡然變得和先帝一樣,我反而會擔心——你今天變,明天可能也會變,變,就充滿了變數,這絕不是我們想要的。”
劉協被這一連串铿锵激烈的言辭打懵了,他忍不住反問道:“那你想要什麽?”
“又錯了!不是我想要什麽,而是你想要什麽。”楊修伸出手來,按在自己胸口,五指慢慢屈張,做出一個掏心的動作:“把你自己潛藏的欲念,從這裏揪出來,然後貫徹到底。這就是你的責任。先帝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勉強你也學不來。只是你要記住一點,今日你做出抉擇,從此便要一條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盡頭。沒有讓你改弦易張重新再來的機會。”
劉協盯着楊修,心中跌宕起伏。這個人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有着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論句句聽起來都離經叛道,卻蠱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開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呢?
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牽黃狗出蔡城修黃老之道怡養天年?是出世?還是入世?是興複漢室?還是做一個隐士?
劉協發現,楊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來許都之前,他就是一個“呂布”,根本沒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只求安穩過日子。真劉協的死亡,賦予了自己一個沉重的責任,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清晰的奮鬥目标。
劉協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我可以留下來,但我不希望你們只把我當成一個傀儡,瞞着我做事。”
楊修哈哈大笑,輕松地晃動手腕,仿佛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總是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氣了;我父親老了,腦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勸他們,若要讓你擔當這麽嚴重的責任,不坦誠一點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雙方相當,才有賭頭。”
“我只想知道,你們憑什麽與曹氏對抗?”
一直到現在,劉協才有機會把自己心中疑問一吐為快。之前伏壽總是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只推說時機成熟自然知道。他無論如何推想,都難以想象出以如今漢室之力,既無兵将,也無資財,靠着這幾個嫔妃寡婦、廢臣假帝,該如何才能打破這副曹氏枷鎖,一飛沖天。
楊修似乎早預料到他有此一問,慢條斯理道:“你聽過倚天蘿麽?”
“沒有……”
“這是一種生長在武陵五溪之地的樹藤,糾纏于大樹,随木而長,依枝攀緣,食其汁液,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蘿便可在殘骸之上連天接地。漢室就是這倚天蘿,自身太過孱弱,唯有依附于一個有力諸侯,暗中寄生滋養,以圖大計。”
“可藤蘿畢竟是藤蘿,如何能撼動參天大樹?”
“藤蘿與大樹本是同生共長,等到這樹勢參天之時,藤蘿已與它根莖勾連,幹脈一體,屆時即便大樹想要分離藤蘿,也為時晚矣。”
劉協疑惑道:“這說來容易,如何能做到?”
楊修再度擺動手指:“又錯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在做了。漢室在曹氏陣營裏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多。雖然這些如今只是種子,但早晚會成為漢室藤蘿的枝蔓,緊緊地纏在曹氏這棵大樹之上——這些事情自有我在宮外打理,你的職責,就是演好皇帝這個角色,把曹氏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為這些種子的騰挪生長留出餘地。”
這時劉協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是為了兄弟血脈,伏、唐二人是為了自己夫君,楊大人是為了漢室忠誠,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麽才選擇這麽一條兇險之路;你從心裏揪出來的,是什麽東西?”
楊修看了眼遠處的漢帝靈位,微微擡起下巴:“很簡單,我楊修是個聰明人。而當今之世,比我聰明的只有三個人。一個還沒回許都,一個已經離開許都,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兄弟——真正的劉協。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于是打敗了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這是何等快意之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