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你求情,今日姑且放你一馬。記住,你欠我一顆人頭。漢室複興之日,我自會來取。”

王越的聲音還在,身影卻已經飄然消失。

“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

賈诩無力地擺了擺手,把酒杯“咣當”往案幾上一擱,幾滴濁酒順着他花白的胡須滴到地面。郭嘉斜眼瞄了他一眼,笑罵道:“你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候裝,在華陰時候裝,在宛城的時候裝,到了許都還在裝。我看你不要叫賈诩了,不如叫賈裝。”

“備則,送我回去吧。”賈诩沒理睬郭嘉的挑釁,朝張繡伸出手來。張繡連忙起身,把這位醉醺醺的老人攙扶起來,沖主人擠出一個勉強尴尬的笑容。郭嘉摟着美姬,懶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舉,算是送行。

張繡對郭嘉那副浪蕩樣子十分不适,這倒不是因為禮法和習俗——從董卓以降,西涼将領比郭嘉糜爛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厭惡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态,那副神态讓他想起了數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摟着他叔叔張濟的夫人鄒氏,也是這般得意揚揚的嘴臉。

建安二年的宛城,無論對張繡還是曹操,都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一年。那一年張繡主動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時候侵犯了張濟的遺孀鄒氏,勃然大怒的張繡起兵複反,殺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韋,幾乎殺死曹操和曹丕。

這些事情張繡不想過多回憶,可郭嘉的目光仿佛一雙粗暴的大手,把他的僥幸剝得精光。張繡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裏,賈诩的要求可謂恰逢其時。

事實上,張繡懷疑,賈诩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離席。

兩人告別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賈诩喝得一步三搖,張繡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兩個人一路走到馬車旁,賈诩以手攀住車轅,晃悠着往上爬。張繡連忙從後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颠簸,你可要坐穩點啊。”

賈诩忽然回過頭來:“呵呵,這是我的說詞,倒被你先說了。”哪裏還有半點酒意。

“什麽?”張繡一怔。

“我是說,将軍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颠簸,需要坐穩些才是……來,托我一把。”

張繡雙臂一托,賈诩手腳并用爬進車內,咳嗽兩聲。張繡憂心忡忡地問道:“文和你到底想說什麽?”賈诩的聲音從漆黑車舍裏悠悠地傳了出來:“官渡乃是關乎中原氣運之戰,各地大族,各押一邊。袁、曹之間的這潭水啊,太深了。勝者未必勝,敗者未必敗,将軍你心思質樸,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麽時候去?”張繡急切地問道。沒有賈诩,他實在是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

車內沉默了片刻,賈诩徐徐道:“自然要等許都的幾個小家夥都安頓好了。”說完他叩了叩木窗,車夫會意,揚鞭驅動馬車。張繡目送着馬車離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馬,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Advertisement

就在賈诩和張繡二人在門外告別的時候,郭嘉請荀彧進了裏屋。

相對于頹廢淫靡的外屋,裏屋還算正常。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面擱着一盞銅制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着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還有幾張獸皮質地的地圖;再加上兩塊二尺見方的厚絨毯和一張披着厚厚絲帳的木床,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當了。

“女人是不允許進入這間屋子的。”郭嘉解釋說。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順地站在門口,把藥壺遞給他,一步都不敢邁入。

荀彧笑了笑,什麽都沒說。他這位小同鄉的秉性,他再了解不過:荒唐起來簡直沒譜兒;可要是認真起來,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他踱着步子,跪到案前,就着那盞油燈掃到了一張攤開的地圖。這張地圖畫得頗為精細,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勢地理都标記得很清楚。

“官渡?”

“對,這是聞喜裴家的手筆,畫得不錯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對面,揉了揉有些發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種徹夜辛苦所導致的。

“看來你在許都不會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圖翹起的卷邊,邊緣有些灰污,看來時常被人翻閱。

“對,我這次南下時間有點長,眼下前線袁紹雖然按兵不動,暗地裏小動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點趕回去。”

荀彧點點頭。官渡的熱戰是曹公親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戰則是郭嘉帶領的靖安曹所負責,雙方暗殺、勸誘、用間、施計,無所不用其極,絲毫不比戰場輕松。郭嘉這次秘密南下,對外卻仍舊宣稱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須盡快趕回去。

荀彧捋髯道:“許都最近的事情,伯寧都跟你說了?”

“嗯,都說了。”

滿寵的許都衛隸屬于靖安曹,他在郭嘉抵達許都的第一時間,就把這期間發生的事情做了彙報,從禁宮大火裏那具離奇的屍體到針對曹丕那次離奇的刺殺,事無巨細。荀彧相信,滿寵對郭嘉說的,遠比對自己說得更多更詳盡。

荀彧一直感覺,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力量默默地在許都底層流動,它很微弱,卻很頑強。即使在董承敗亡之後,荀彧仍舊有種它從不曾消弭的預感。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滿寵遭訓斥幾件事,更讓他有這種強烈的印象。

“奉孝,你對此有何看法?”

郭嘉拿起一個銅勺,有節奏地敲擊着藥壺:“曹公子遇刺姑且擱在一旁。伯寧遭訓斥,想必是有什麽人感覺到了來自于許都衛的直接威脅,不得不靠煽動曹公子和卞夫人來施加壓力。我問過伯寧,他最近所做的事情,我所疑心者有二:其一,禁宮大火中,為何有一具未經閹割的男屍;其二,楊俊為何僞造自己兒子的被害現場。”

這兩件事荀彧都起過疑心,但事務繁雜,無暇細想,他決定把這些交給專業人士來思考。

郭嘉繼續道:“伯寧曾以為這兩件事是董承計劃的一部分,但根本不是。這兩個布置,于董氏計劃畫蛇添足,毫無助益,策動者必別有所圖。董承之亂,不過是掩蓋那個企圖的煙幕——甚至再大膽點說,董承恐怕自己都毫無知覺,稀裏糊塗地成了別人的替罪羊。”

“難道說,這許都還有人欲對曹公不利?他們的目的何在?”

郭嘉忽然雙臂伸開,仰起頭來,一臉陽光地對荀彧道:“文若,你還記得當年在颍川,陰老師是怎麽教咱們的麽?”

“我只修經學,不像你,搞的都是雜流之學。”荀彧聽到“陰老師”這個名字,也是一臉感懷。

“陰老師曾經說過,天下萬事,無不以因由為聯,推甲則得乙,查乙而知丁,環環相扣,陳陳相因,居鬥室而知天下。這所謂洞察之道。”

說到這裏,郭嘉站起身來,興奮地在裏屋來回踱着步子,右手的拇指與中指一會兒按揉着兩側的太陽穴,一會兒又在半空揮舞,嘴裏喋喋不休:“為何禁宮中要放一具身着黃門服飾的男屍?自然是為了僞裝成唐姬身旁的黃門;唐姬為何要僞裝出一個黃門,自然是要帶一個外人進宮;為何她要帶一個外人進宮又把他燒得面目全非?自然是為了掩飾他的身份——也就是說,這個人咱們都認識,都很熟悉,只有徹底燒成灰才不會讓他的身份洩露。”

他一直赤着腳在地上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作響,好幾次差點踩到荀彧。荀彧沒有打斷郭嘉,這是郭嘉的習慣,每次他在思考的時候,就會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有的時候甚至還手舞足蹈,用炭木棍或毛筆在牆壁上随意勾寫亂塗。

在去年,曹公一直在為是否與袁紹開戰猶豫不決。郭嘉就是這樣在司空府裏的花園一邊塗抹着,一邊說出了著名的“十勝十敗論”。後來曹公終于堅定了開戰的信心,而卞夫人也不得不找人把花園重新粉刷一遍。

“再回過頭來看楊俊。他的兒子楊平也是被砍得面目全非,這說明什麽?說明他不希望自己兒子的臉被認出來。在許都,同時出現了兩具不希望被我們認出臉的屍體。文若,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荀彧搖搖頭,根本不需要這回答,因為郭嘉不會聽,他已經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雙目炯炯有神。

“被刻意毀容的屍體,傳達出的訊息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是有人要隐瞞死者的死訊,要麽是有人想代替死者的身份。無論是哪種,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找出屍體的相貌——這件事只要找個畫師,去詢問死者親近之人就夠了。”

荀彧一驚:“你打算對楊俊動手了?他背後是華陰楊家與河內司馬家。我軍與袁紹決戰在即,不可徒增河東士人的敵意。”

郭嘉咧開嘴笑起來:“我怎麽做那麽愚蠢的事。楊平的相貌如何,又不是只有楊俊一個人知道?楊平從小長在司馬家,只怕溫縣的人都見過。”

“有道理。”荀彧擊節贊嘆:“只消派人去溫縣把畫像描摹下來,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這件事已經在做了。今天鄧展将軍已親赴河內。我倒想看看,楊俊這個兒子究竟生得什麽模樣。”郭嘉說得很平靜,可語氣卻鋒利無匹。

荀彧嘆道:“如果他們足夠聰明,真不該主動來挑釁你。”

“誰說的?王越刺殺曹公子,我看就是有些人忍不住要冒出頭來了。這樣也好,可以省出不少時間,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什麽事?”

“一件讓袁紹不太舒服的事。”郭嘉說到這裏,露出詭秘的微笑,他站起來拍拍袖子,抱怨道:“人生苦短,真不想把時光都浪費在這些事情身上啊!”

說完這些,郭嘉用手比了個送客的姿勢:“行了文若,說完了。任姑娘還在外頭等着我呢。”

郭圖手執一份竹筒,厭惡地摸了摸鼻子,走入這個陰冷低矮的洞穴。

這裏距離官渡前線只有二十裏,是一片山地,周圍駐紮了三千名袁紹軍的精英。他們名義是巡邏右翼,防備曹軍偷襲,實際目的卻只有一個:保護這個洞穴,保護這個洞穴裏的人。

洞穴裏燈火通明,到處都點着桐油火把與白芯大蠟燭,十幾名身穿短衫的小吏在抄錄、搬運着各式各樣的文書。他們在行走的時候不得不彎下腰,以避免碰觸到天花板。

在洞穴的最裏頭,燈火沒有那麽明亮,只在岩壁凹陷處插了幾截松枝,晦暗不明。一個人影端坐在那裏,身前擺放着無數散碎的竹簽與紙片,還有幾管寫禿了的毛筆。

“明明軍中有大堆旄頂厚帳子,可偏偏要像地鼠一樣龜縮在這裏。”郭圖不滿地嘟囔道。

“我來這裏是為了勝利,不是為了舒适。”那個人影嘶啞地回敬道。這是一個用青布将全身都罩起來的人,只露出人骨般慘白的長發和一只赤紅色的眼睛,看上去可怖而兇殘。

他的真名誰也不知道,大家都把他叫做“蜚先生”。郭圖認為這個綽號起得恰如其分,《山海經》裏記載太和山上有一種野獸“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可不就是這番模樣?

但郭圖不敢太過得罪他,這個人現在是袁軍秘密戰線的核心,執掌對曹用間的權柄,這數月以來折樽沖俎,讓曹軍吃虧不小——更何況,他還是郭圖所必須倚重的智囊。

袁紹軍中錯綜複雜,田豐、沮授等冀州人為一黨,同樣是冀州出身的審配卻不屑與之為伍,跟逢紀、許攸等南陽人為一黨;郭圖和辛氏兄弟等颍川人和軍中大佬、臨淄人淳于瓊又為一黨。如果沒有一個智囊襄助,郭圖這些颍川人,很難在冀州集團和南陽集團的夾擊中生存。

他把竹筒裏的紙條遞過去,蜚先生掃了一眼,尖刻的聲音立刻響起來:“哈!我怎麽跟你們說的?我早告誡過沮授那個蠢蛋,郭嘉不在官渡,郭嘉不在官渡。可他就是不信!”

“冀州人一向剛愎自用,蜚先生不必太多動氣。”郭圖勸道。沮授是他的政敵,他不介意在必要時偷偷下個小絆子。

蜚先生惱怒地抖了抖青袍:“哼,若按我的方略,趁郭嘉不在予以奮力一擊,如今大軍早便取下陽武與白馬,官渡亦如探囊取物。可沮授那個膽小鬼,卻畏郭如虎!”

“沮授原本就反對與曹操開戰。他以監軍之職壓制諸部,審正南都無可奈何,何況我等。”郭圖試圖辯解。沮授是袁紹最信任的臣僚之一,他以監軍督諸軍,誰見了他都要低上一分。

“同是陰修的弟子,怎麽你跟荀文若、郭奉孝差得這麽多!”蜚先生毫不客氣地訓斥道,然後把紙條丢到地上,“如今知道也晚了,以郭奉孝的手段,恐怕已在返回的路上。他不會留那麽多破綻。”

“那您看咱們是……”

蜚先生呵呵發出幾聲幹笑:“讓我先教你個法子,搬開沮授這塊大石頭,免得有人掣肘……你還記得荀谌麽?”

郭圖聽到這個名字,神情一僵。

“是時候讓他發揮作用了。”蜚先生唯一獨存的眼睛,放出熠熠光彩,瞳孔四周的血絲似乎膨大了幾分,好似野獸撲食前的神情:“看我如何在郭嘉最得意的領域擊潰他,一報當年的大仇!”

郭圖一瞬間有種錯覺,這簡直是一頭滿懷仇恨的蜚獸,在洞穴深處舔舐着傷口,卻無時無刻不伺機吞噬對手。要知道,蜚這種野獸,不只是牛頭、白發和獨眼,還有一個特別醒目的特征——那就是蛇尾,沾有劇毒的蛇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