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卞夫人聽到天子來訪的消息,連忙從榻旁起身。她的眼圈有些黑,神色也頗憔悴,幾縷油膩枯黃的頭發從頭上飄落到肩膀,又飄到地上。她已經不眠不休地看護了數夜,實在是心力交瘁。
曹丕躺在榻上睡着,臉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很蒼白。他的身上蓋着厚厚的麻被,脖頸處被細心地包紮起來。現在他額頭還有些發燙,但醫師說不妨事。
劉協與伏壽一齊來到,卞夫人急忙要叩拜。卞夫人不管政治上的事情,她只知道曹丕遇刺之後,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施以急救的是天子。歷數大漢兩百多年,可還沒人享過這種殊榮。
劉協讓她起身,溫言相勸了幾句,然後伏壽攙起卞夫人,扯到一旁細細地說起話來。女人與女人之間,總是很好說話。
劉協讓那些女人自己聊着,他走到榻旁,仔細地端詳睡夢中的曹丕。曹丕渾然不覺自己被天子注視,閉着眼睛,不時還嘟囔兩句含混不清的話,不知是夢裏見到誰了。
天子挺身相救的舉動,在不同人眼有,被解讀出了不同的含義。對雒陽系大臣看來,這是天子對曹氏讨好的手段,表明漢室已經服軟;對于司空府來說,天子的舉動雄辯地向天下證明了,漢室與曹司空之間君臣和睦,讓董承之亂所引發的險惡謠言不攻自破;而在滿寵或者郭嘉眼中,劉協會去救曹丕,肯定是在搞什麽陰謀詭計。
但劉協自己知道,他當時沒有想那麽多,只是單純想去拯救一個孩子罷了。
現在孩子活了下來,劉協不得不開始思考,該如何利用這段因果。如果是真正的劉協,一定會籍此大作文章,收獲或明或暗的利益。但劉協對這種思路卻很生澀,他宣稱要開拓自己的王道,可這畢竟不是一夕之功。
“唉,哥哥,這可真是很難呢。”劉協苦笑。他不能總是依靠伏壽和楊修,必須得自己有所決策才行。眼下他只好依照直覺行動,對曹氏施以懷柔之術,總不會錯。想到這裏,他看了眼窗外,不經意地挪了挪腳步。
楊修此時就在一牆之隔的窗外。自從許都大洗牌後,宿衛被統統換了一遍,原來種輯的職責,現在暫時由楊修來掌管。他身為外臣,不方便進入司空後府,就帶着扈衛在門廊等候。
他正在和扈衛丢着骰子。忽然從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衛兵的詢問。楊修擡起頭朝那個方向看去,瞳孔陡然收縮——披着一件大裘的郭嘉施施然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美貌女人。
楊修擋在郭嘉面前,把手一伸:“奉孝,抱歉,陛下正在裏頭探視,此地已設重圍。外臣不得靠近。”郭嘉停住腳步,把身上的大裘掖了掖:“哎呀,那我等等好了。”楊修注意到,郭嘉的頭發潦草地用一方青巾束起,幾縷亂發從額頭上垂落下來,顯得淩亂不堪。
郭嘉恭順地後退了幾步,站到一旁去,女人亦步亦趨。楊修笑道:“天氣還冷得很,奉孝你身體不好,還是去屋子裏歇歇吧。陛下離開時我派人來叫你。”他一指旁邊左側的耳房,那裏有爐子可以取暖。郭嘉卻拒絕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能耐得住。
“許都的這點嚴寒,凍不壞人,只會讓人更精神,德祖你說是吧?”郭嘉的話似乎別有深意。
楊修抛着骰子,也笑道:“嗯,說得是,眼看就要開春了,風雪也吹不了幾天了。”
短暫的交鋒之後,兩位青年才俊都陷入了沉默。這時候郭嘉身後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郭嘉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對楊修道:“她能進屋先待會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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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自然,這位是……郭夫人?”
郭嘉是司空府軍師祭酒,司空長子遇刺,他來拜見順理成章。曹公不在許都,外臣欲探視曹丕,總繞不過卞夫人,須帶女眷方不失禮數。就連天子前來探病,都要把皇後帶在身邊。
“同房人。”郭嘉大大方方地坦承。旁邊幾個扈衛聽到,都偷偷笑了起來。
這個放浪形骸的家夥,想必是從什麽地方随便找來個女人充數。楊修眯起眼睛,暗暗打量郭嘉身後的女人。這姑娘身材玲珑小巧,胸口渾圓,渾身洋溢着一種野性。看她的怯怯舉止,想來是長年混跡鄉野,沒有大族閨秀的優雅氣質。
大概只是郭嘉想換換口味才找的吧。難怪他只肯說是同房人,連姬妾或侍婢的名分都不願意給。
“呃,那怎麽稱呼?”
“她叫紅昌,你叫她任姑娘就行。”郭嘉拍拍紅昌的屁股,讓她去屋子裏。紅昌面色一紅,轉身急匆匆走到門口,卻不敢進屋,只敢坐在門檻上把手伸進去烤火。
“這位任姑娘,不是中原人士吧?”楊修問。
“這次我去南邊撿回來的,還不錯。”郭嘉毫無掩飾地用指頭點了點,楊修一愣,然後兩人一齊哈哈笑起來。笑聲既罷,郭嘉把雙手抄回到袖子裏,在院廊裏慢慢踱步,轉着圈子。楊修看他眼神掃視,忍不住開口問道:“奉孝你眼光敏銳,可是覺得這裏有些不妥?”
“哪裏,有德祖坐鎮此地,又有誰能瞞得過你。”郭嘉下巴微擡,沖某一個方向勾了勾指頭:“何況又有徐福在此,連王越都無可奈何,遑論別人了。”
楊修道:“呵呵,僥幸而已。倘若曹公子有什麽損傷,我們可是萬劫莫贖啊。”他心中警惕暗生。郭嘉知道徐福的存在,這并不奇怪,但看他剛才的舉止,似乎連徐福的藏身之地都知道,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徐福從不公開露面,他藏在何處,連楊修都不知道。
想到這裏,楊修不免多看了一眼郭嘉。郭嘉繼續踱着步子,閑聊般道:“荀令君說,有徐福這等人才,是國家之福啊。”
楊修面色一僵。徐福布衣出身,是楊彪的私家部曲,即便幕府也無權調遣。郭嘉這一句話,是在試探。如果楊家拒絕賜官,那麽說明他們心裏有鬼;如果楊家接受,那麽徐福就有了官身,多了一重束縛,以後随時可以被司空府征發至前線。無論怎樣,郭嘉都是贏。
果然這家夥是對我楊家起了疑心啊,楊修暗想。把王越調來許都是他的主意,沒想到只露出這點端倪,就被郭嘉一口死死咬住。
“不瞞奉孝你說,他那個人個性古怪,向來聽調不聽宣。他們這種俠客,多少都有點任俠之氣,”楊修微笑着把話接過去,不露痕跡地打下伏筆,“哪像是伯寧的許都衛訓練有素,如臂使指。”
既然你來逼徐福,那麽我也不妨點出滿寵。滿寵當朝被曹丕訓斥,緊接着就是曹丕被刺,又被卞夫人找麻煩,這個許都令的位子,可謂是風雨飄搖。楊修不動聲色地開出了籌碼,徐福若被授職,許都衛少不得會被整頓一番,他這個軍師祭酒也脫不得幹系。
可當楊修脫口而出時,他看到郭嘉的頭顱歪了歪,唇邊露出一絲輕笑,似乎一早等在那裏。楊修再一思忖,不禁大為懊惱。
中計了,郭嘉的目标,從來不是徐福。他這是借徐福的話題,誘出對滿寵施壓的源頭。截止到目前,滿寵的壓力都是來自于卞夫人母子,他們身份尊貴,無論荀彧還是郭嘉都無法從這裏取得突破。楊修這一句話,等于是自己跳出來承認在這件事上的角色。
好在這時冷壽光的呼喊從裏院傳來,打破了楊修的尴尬。天子夫婦已經探望完了曹丕,準備回駕了。楊修看了一眼郭嘉,急忙召集衛隊,準備迎候——盡管天子如今還駐跸司空府,但不可草率走動,還是得先被恭送出府,再回銮入府。
郭嘉也不再說什麽,靠在門廊邊與紅昌有一搭無一搭地說着話,叽裏咕嚕不似中原語。
劉協、伏壽從裏面走出來,卞夫人緊随其後。劉協看到了郭嘉,可他不認識這個人,掃了一眼,問楊修:“他是誰?”
“司空府軍師祭酒,颍川郭嘉。”楊修回答。
劉協凜然。郭嘉的厲害,他一直在聽伏壽、楊修等人說,想不到居然在這裏碰到。郭嘉看到劉協望向這邊,連忙跪拜于地。紅昌也有樣學樣地跪下來。
“聽聞陛下小疴已愈,龍體複有天然之盛。臣郭嘉不勝欣喜。”
郭嘉之前見過劉協數面,盡管兩者沒什麽近距離接觸,可楊修可不敢保證郭嘉不會看出什麽破綻。他試圖插嘴,劉協卻擡起手來阻止楊修,對郭嘉說道:“郭祭酒,怎麽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
郭嘉道:“臣天生體弱多病,已服食丹藥,不勞陛下費心。”劉協“哦”了一聲,吩咐宮裏準備些藥物,賜給郭嘉。郭嘉也不客氣,叩頭謝恩。
楊修在一旁偷偷觀察,他忽然在劉協眼中看出一絲自信的光芒,這自信在他剛才入府時還沒有。楊修微微攥住手裏的骰子,想看看這位假皇帝到底想做什麽。
劉協道:“祭酒這官名,源自稷下學宮。到了本朝,五經博士之首乃名之曰博士祭酒。州郡有郡掾祭酒,三輔有京兆祭酒,宮內有東閣祭酒等,都是典訓喻、掌教化的要職。”
誰也沒想到,這位天子居然開始說起官職沿革的事情來,這下子連郭嘉都摸不着頭腦,饒有興趣地看着皇帝侃侃而談。
“司空大人新設的這個軍師祭酒,想來亦是有教谕之意。郭祭酒我說的可對?”
“誠如陛下所言。”
劉協笑起來,他又說道:“孔少府前幾日上奏,建議群儒聚議于都城,重開經塾。剛才我與卞夫人還在說,曹司空的幾位公子,也需要名師指點。荀令君雖有大才,可惜政務纏身,你這位軍師祭酒,可得要多幫幫他呀。”
這一席話說出來,大出伏壽和楊修意外。孔融本來在籍田時已經提出了“聚議”之事,後來被曹丕遇刺給耽擱了。現在劉協重提此事,顯然是有意促成。他于曹丕有救命之恩,又打的是曹氏幾位公子的旗號,卞夫人那裏自然不會反對。
而他拿“祭酒”本意說事,貌似無賴,計較起來也真難以辯駁。郭嘉是曹操的左臂右膀,斷不可能在官渡戰酣之時留在許都講經。如此一來,聚議之事他也不好反對,否則就有“據溷不屙”之嫌。
這是劉協聽到“軍師祭酒”時靈機一動想出的手段。郭嘉聽了,無驚無怒,淡淡答道:“臣體弱多病,不堪從命。倘若聚議之事可行,倒是有一人,足可為荀令君分憂。”
“哦?哪位?”
“宣義将軍賈诩。”
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整個人的情緒陡然慢了半拍,一絲怒意自從容的表情縫隙間飄然而出。這一切,都被咳嗽連連的郭嘉收入眼中。看來,這位皇帝對賈诩始終是恨意未除啊。
那邊兩人正議着事,在一旁的伏壽忽然發現,冷壽光表情不甚自然,便小聲問道:“你怎麽了?”冷壽光垂頭道:“臣看到一位故人。”
“故人?”伏壽對冷壽光過往歷史并不了解,不禁大有興趣。
“臣原來修習房中術,曾有一位師兄,才華在臣之上,想不到居然在這裏見到了。”
冷壽光擡眼盯着郭嘉略顯疲憊的臉色,說不清是怒是喜。
探視完曹丕以後,皇帝皇後返回居所。劉協耐不住天天窩在屋子裏的圈禁,去院子裏打拳活動筋骨。自從他在籍田驚鴻一現以後,現在全許都的人都知道,皇帝學了一套能夠強身健體的“五禽戲”,龍體恢複很快。如果不是恪于皇家威嚴,恐怕會有許多人來求學。
劉協出去以後,伏壽坐在銅鏡前卸簪,照例讓冷壽光在後頭按摩肩膀。她一邊把臉上的花钿一一取下,一邊問道:“這麽說來,你跟郭嘉曾經是師兄弟?”
聽到這名字,冷壽光按摩的力度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苦笑道:“那時候臣可不知道他就是郭嘉,他在門中用的名字,叫做戲志才——我們華門的規矩,弟子都須起雙名,以與世人相區別。”
伏壽點頭。漢時天下皆以單字為名,極少有人取雙字。華佗這麽規定,自是期望華門自成一局。
“冷壽光、戲志才,嗯,念着倒也相稱。”伏壽緩緩念了一遍,微微颔首。華佗這一門房中術的兩位高足還真是不得了,一個做了宦官,一個縱欲過度傷了身體……
“說是師兄弟,其實我與戲……呃,郭嘉來往并不多。他那個人興趣廣博,從不肯專心酬注一道,只在師門待了三個月。”
“怪不得他一副病恹恹的樣子,莫非是學藝不精?”
“不,老師說他是個天才,倘若能專心岐黃,足可稱為當世扁鵲。可惜他志不在此,只學得了房中術便飄然離去。我們真正同學,不過區區一月而已。”
伏壽奇道:“你與他既然無甚交際,但看剛才的反應,似乎對他頗有懷憤情緒。”
冷壽光的雙手驟然緊抓,伏壽略微吃痛,往前躲了躲。冷壽光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松開手指,伏壽示意沒關系,讓他繼續說。冷壽光道:“老師有個侄女叫華丹,視若掌上明珠。郭嘉臨走之前,竟将其強暴。老師遷怒我等,把一門弟子全數閹割。”
伏壽倒吸一口涼氣:“這華佗竟然如此暴戾,如何能稱名醫——後來那華丹如何了?”
冷壽光搖搖頭:“有說郭嘉與華丹兩人是未聘茍合;有說郭嘉對華丹求歡不成施以暴力;還有的說,華丹是老師尋來的雙修爐鼎,被郭嘉盜走紅丸。總之說什麽的都有。事發以後,華丹不知所蹤,老師把我們逐出師門。”
“這個郭嘉,竟然還做出這等事來,倒真配得上曹氏‘唯才是舉,不問德行’的風格。”伏壽咋舌,“那你來這裏,難道是為了複仇?”
一個堂堂男子被連累閹割,若說無憤懑之心,那是不可能的。
冷壽光道:“我只知‘戲志才’之名,卻不知他就是郭嘉,怎麽可能來許都尋仇?若非剛才看到那人的臉,我也無法把這兩個人聯系起來。”他擡起頭來,雙目有些茫然:“人殘不可複,縱然複仇又有何用?再說,連華丹的親生父親都不願追究,反與兇徒相善,我們又算什麽?”
“華丹的父親是誰?”
“如今正在豫章做太守的華歆,華子魚。”
“嘩啦”一聲,伏壽失手把手中的步搖摔到了地上。冷壽光道:“世人只道華歆是平原高唐人,與沛國華佗并無關聯。卻不知兩人本是兄弟,華歆不願被人知道與醫者是一族,所以改換門第籍貫。”
冷壽光兀自喋喋不休,伏壽卻沒有接話。她吃驚的不是華歆與華佗的關系,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郭嘉這一次秘密南下,目的不明。倘若冷壽光所言不虛,他與豫章太守華歆頗有淵源,豫章如今是在孫策治下,莫非江東近期會有什麽大事發生?那個病痨鬼的破壞力有多大,可是沒人說得清楚。
“看來南邊會很不太平啊。”伏壽暗道。
“你這裏,還真是冷啊。”郭嘉抱怨着,把大裘又裹得緊了些。滿寵親手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羹湯,郭嘉接過碗啜了一口:“這是你自己煮的?”
“是,安全起見。”滿寵回答。郭嘉無可奈何地把碗遞回去:“你自己喝吧,我還想多活幾年。”滿寵面不改色地接過碗,把一碗肉羹湯一飲而盡。郭嘉用手擋住眼睛,把頭歪到一旁。
這裏是許都衛的所在,陰冷寂靜,到處都挂着冰霜。滿寵認為寒冷可以讓人思維敏銳,精神抖擻,所以沒有設置太多火爐。此時已近夜半,屬員要麽歸家,要麽出勤,只剩下滿寵和郭嘉兩個人。嚴格來說,還有一個與郭嘉形影不離的任紅昌,她正蜷縮在郭嘉旁邊的簡陋竹榻上,像一只小野貓。
“都安排好了?”郭嘉一直等到滿寵喝完,才開口問道。
“嗯,一切如祭酒所規劃的。”
“很好,那咱們接下來就慢慢等待,看會有什麽魚來咬鈎吧。”郭嘉悠然自得地拍了拍膝蓋。滿寵在他的下首跪坐,雙手謹慎地蓋伏在膝前毯子上,他從來沒在荀彧面前展現過這種尊敬。
屋子裏陷入安靜之中。滿寵從來不懂得怎麽寒暄,他與別人的交談,都是在說明事情。當事情講完,他也就無話可說了。郭嘉閃亮着大眼睛,望向窗外黑暗中的某一個未知,也沒吭聲。他的腦子無時無刻不在高速運轉中——比下半身高速運轉的時候都多——這種安靜,往往意味着一個新風暴在孕育。
毫無征兆地,郭嘉突然把頭轉向滿寵:“楊修這個人,你怎麽看?”
滿寵沒有半點猶豫或愣怔,立刻回答:“很聰明,也很果斷,是曹公會欣賞的那種人。”
“很中肯。不過這家夥的性子還是不夠穩重啊。”郭嘉歪了歪頭,“看他今天的眼神,好像迫不及待要幹掉我似的——你不覺得,這段時期許都的動靜,有點像是在水裏憋氣沒憋住,冒出來兩三串泡泡?”
“您的意思是……”滿寵對比喻這種修辭的理解一向不大在行。
“哼,跟你說話真費勁——最近許都的這一連串異動,彼此之間沒有配合。我估計,大概是楊修急于施展什麽手段,可是卻被他爹或者其他人在中途給攔住了,但他們又攔得不夠徹底,還是被楊修露出一點痕跡來。”
“屬下也有同感,王越刺殺與徐福出手阻攔,感覺是倉促為之,似是他們自己有了分歧。如若王越真是楊修指使,至少證明他投靠曹公并非誠意。”
郭嘉拍着大腿——拍着任紅昌的大腿——不無揶揄地說着:“楊修投靠曹公這事,很難說是真心還是假意。一面要效忠漢室的名聲,一面還要在曹公這邊打通關節、預留伏筆。我看他們楊家也矛盾得很。”
“需要屬下進一步徹查麽?”滿寵翻翻眼皮,他的許都衛在許都是無所不能的。
“不必。”郭嘉擺擺手,似乎興趣索然,“許都剛經歷董承之亂,不宜再有大動作。把楊修抓出來,會帶出漢室。你讓曹公怎麽辦?總不能連皇上一并抓起來吧?畢竟官渡那邊,還得靠漢帝這面大旗撐場面——他們是算準了咱們投鼠忌器呢。”
說到這裏,郭嘉忽然停頓了一下:“不過我說伯寧啊,這些事情,你以後都不必管了。”
“嗯?”
郭嘉瞥了他一眼,緩緩道:“我跟荀令君商量過了,你不能留在許都。”
這個消息沒有讓滿寵的表情産生絲毫波動。他先得罪了曹丕,又得罪了卞夫人,早晚都得離開許都。雖說大家都在說着公私分明,可誰都知道,得罪了主君親眷是件麻煩事,且不說主君猜忌,單是同僚親疏議論,都會引發許多問題。
“原本我是可以保下你的,不過如今你另外有任務,幹脆順水推舟。伯寧你不妨猜猜看,是去哪裏?”
“汝南。”滿寵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郭嘉露出一臉無趣:“跟你說話,真是沒意思。”
“如今南邊張繡已定,唯一可慮者,只有江東孫策與汝南。汝南乃袁氏根本,勢力盤根錯節,李通将軍雖然善戰,卻不擅應對那種局面。祭酒大人,是要我去打掃一下麽?”滿寵難得地露出蛇一般得意的笑容,郭嘉低聲嘟囔了幾句,算是承認了。
“不過你也不必懊惱。他楊修既然不安分,若是咱們不表示一下,也不合禮尚往來之道。”郭嘉咧開嘴,露出招牌式的陽光笑容,拍了拍滿寵的肩膀。
滿寵道:“這個自有祭酒大人勞心。屬下只是想知道,誰來接任許令?”
許令掌管許都內外,許都衛數百人,肩負着監控漢室、漢臣的重任。滿寵在這裏傾注了心血,對于繼任者自然最為關切。
郭嘉還未回答,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都閉上了嘴。很快外頭傳來禀告聲,然後木門被猛然推開,兩名許都衛架着一個人走進屋裏。任紅昌被聲音吵醒,揉了揉眼睛要起來看,郭嘉摸摸她的頭,讓她繼續睡去。
“大人,這是我們在皇城內抓到的可疑之人。”
“咦?這麽快便上鈎了?”郭嘉眯起眼睛,端詳着下面這人。這人年紀不大,身穿青袍,頭紮青巾,一張圓臉有些惶恐。
“議郎趙彥,孔融的人。”滿寵不動聲色地介紹道。郭嘉眉頭微鎖,這個和他期待的結果似乎不大一樣。他不喜歡這種計算落空的感覺。
在前幾天,滿寵撤銷了皇城廢墟的守備,宣布将不日整修,然後悄悄放出風聲,說似乎有人在廢墟裏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殘骸。傳言語焉不詳,沒說明那些殘骸是什麽,也沒表示許都衛會如何處理。
郭嘉的想法很簡單:禁宮大火當夜,漢室把一名未去勢的男子帶入寝殿殺死并燒得面目全非,顯然是想掩蓋一些東西。當他們聽到許都衛在廢墟裏發現了不知什麽東西時,一定會心中生疑,生怕有什麽重大遺漏被發現。心裏有鬼的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趁這件事沒被大張旗鼓地調查之前,派人去檢查廢墟。
在郭嘉的預想裏,應該可以拿獲一兩個知情者,他們的身份不像唐姬、楊俊那麽敏感,可以肆意拷問出真相。
可沒想到的是,抓住的居然是孔融的人。
郭嘉睥睨着趙彥,沒有說話。滿寵開口問道:“趙議郎,那麽晚了,你去皇城做什麽?”
趙彥驚疑地望着郭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自從籍田歸來以後,确定了自己的調查方向,打算從伏壽身上入手。而伏壽貴為皇後,與他單獨接觸的機會幾乎為零。一直為此發愁的趙彥聽到廢墟解禁以後,便打算乘夜前往,看能否在寝殿廢墟裏找出什麽新的線索。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踏入廢墟,就被埋伏已久的許都衛給拿住了,不由分說抓了回來。
“我是去散步。”
“這麽晚,去皇城散步?”滿寵眯起眼睛,這是毒蛇吐信前的危險姿态。
眼前的許都令,是害死董妃的兇手,于是趙彥打定主意閉口不言。
他這麽無賴,滿寵一時也沒辦法。趙彥畢竟是朝廷官員,如果沒有合适的理由,輕易動刑會有不好影響——何況他是孔融的人,那個大嘴巴可從來不會留情。
“伯寧,交給我吧。”
郭嘉把任紅昌的小腿從膝蓋上搬開,走下地來,湊到趙彥身前,和顏悅色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吧。”趙彥緊閉着嘴唇,一言不發。郭嘉緊盯着他,慢慢說道:“我的眼睛曾為秋水所洗,不為人欺。你若是說了謊話,身體必有反應。哪怕你把眼睛和嘴巴都閉上,你的身體還是會出賣你。”
趙彥聞言,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郭嘉對這個反應很滿意,這句話對于受審的人犯來說,是個無形的壓力,迫使他們去拼命隐藏自己的思緒,越是拼命,破綻便越多。郭嘉甚至不需要他們開口,就能知道許多事情。
“這件事,與天子有關?”郭嘉輕輕問。
趙彥極力控制自己的肌肉,可喉結還是忍不住蠕動了一下。郭嘉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這件事,和死去的小宦官有關?”
趙彥平靜了一點,急促的呼吸略微放緩。這些細微的變化都被郭嘉和滿寵看在眼中。
郭嘉微笑着問出了第三個問題:“難道說,你是為了女人?一個還是兩個?”
趙彥把眼睛閉上,面部肌肉緊繃,極力不顯露出任何情緒,脖頸的青筋微微綻起。郭嘉咂了咂嘴,有些失望,這個人真是太容易操控了,難免有些缺乏挑戰。
“這家夥潛入皇城,不是為了那次大火的痕跡,反而是為了兩個女人……難道說他跟伏後、唐姬有奸情?”郭嘉飛快地思考着,還忙裏偷閑地多看了趙彥一眼,眼裏滿是欣慰,“連天子的女人都搞,真是一個可造之才。”
滿寵在一旁不解道:“祭酒大人,你怎麽知道這個人是為了女人?”
郭嘉聳聳肩:“我不知道,反正每個男人都是這樣,這句話總能擊中他們的肺腑。”
月色慘白,如同給大地披上了一層孝服。一匹駿馬趁着這月色在大道上疾馳,馬蹄聲急。
鄧展手執缰繩,面色冷峻,兩道怒眉挑在雙目之上,他已經連續奔跑了四個時辰,兩側大腿被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甚至不能中途換人。
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懷中那一卷畫像安全地送到許都,送到郭祭酒的手中。此時有一個身影在附近的山梁上出現,這身影如同此時的月色一般,陰郁而蒼涼。
“郭奉孝,你給我出來!”
這一聲巨喝從許都衛的外頭傳來,在夜空下震得窗棂微微顫動,屋中氣息為之一頓。在榻上睡覺的任紅昌被吓醒過來,抱着郭嘉的手臂瑟瑟發抖。原本面如死灰的趙彥聽到這聲音,卻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郭嘉厭惡地聳了聳鼻子,像是吃到了一大口滿寵烹制的肉羹一樣:“真是讨厭,誰告訴他的?”滿寵看看郭嘉臉色,說“我出去看看”,然後推門走了出去。過不多時,他倒退着回到屋子,一個大胖子幾乎頂着滿寵面門闖了進來。
這胖子身材狼犺,五官卻生得劍眉星目,肥嘟嘟的圓臉不顯臃腫,反有些偉岸之氣。他一進屋子,推開滿寵,快步上前攙住趙彥,看他身上并無傷痕,這才瞪向郭嘉:“郭奉孝,誰給你的權力,竟然私自羁押朝廷官員?”
郭嘉重新跪坐回茵毯上,兩手一攤道:“許都衛秉公辦事,我只是陪審而已。”胖子又是冷笑,一指任紅昌:“秉公辦事?那這女人從哪裏來的?”
“侍婢。”郭嘉理直氣壯地回答。
“來許都衛辦事要帶侍婢?哼,你倚仗曹公寵信,荒淫無度,如今居然變本加厲!”
郭嘉一副帶搭不理的表情,把紅昌的小手抓過來揉搓。胖子見郭嘉這般挑釁的舉動,更加憤怒。他上前一步:“姑且不論你行為不檢,我朋友他犯了什麽罪過?竟要被你半夜捉來提審!”
“夜闖皇城,冒犯天威。”滿寵在一旁回答。
“皇城早就是廢墟了,天子又移駕別府,冒犯哪門子的天威?”胖子對這個回答很不滿。
“長文你這麽說就不對了,”郭嘉慢悠悠地拖了一個長腔,“皇城乃是天子燕處平居之所,縱是白地,亦不可輕闖。再者說,當日大火之後,朝廷已有成議,着許都衛抽調人手協防宮內。伯寧這麽做,于理于法,均無可厚非。”
那份成議本來是董承削弱許都衛的手段,如今倒被郭嘉拿來當做擋箭牌。胖子一聽,一時語塞,找不出該如何說辭。趙彥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長文兄,不必為難。”胖子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是輕佻,大半夜的去皇城那鬼地方做什麽,平白被宵小拿住把柄。”趙彥讪讪陪笑,沒有回答。
郭嘉撫掌道:“既然長文做保,今日我們就不為難趙議郎了。但他事涉曹公安危,必要時還要相詢。這也是朝廷法度,長文兄你身為司空西曹掾的人,理該明白。”
胖子眉頭一立,沒再說什麽,拽着趙彥往外走。兩人走過滿寵身旁的時候,胖子忽又停下腳步,對滿寵正色道:“你們許都衛一心奉曹公,這我是知道的。可凡事須有度,你們一直私下裏動用肉刑,連楊彪楊太尉都差點沒逃過,我早晚會禀明曹公,廢止這荒唐東西。”
說完胖子大袖一拂,轉身離去。他們兩個走了以後,滿寵略有不安地問郭嘉:“祭酒大人,就這麽放他走了?”
郭嘉拿起案前的酒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趙彥知道的不比咱們多。勉強把他留下來,陳群那個讨厭鬼又會啰嗦——那小子一臉正氣,又長得胖,兩件事都夠讓人讨厭的。”
那個胖子名叫陳群,和郭嘉一樣皆是颍川士人,可兩個人似乎天生就不對付。陳群看不慣郭嘉的放蕩,郭嘉也瞧不上陳群的古板,凡是兩人同時出現的地方,必有一場争吵,是司空幕府裏蔚為壯觀的一道風景。對此連曹公都無可奈何,只得盡量不讓兩人見面。
郭嘉變換一下姿勢,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不過有件事我很感興趣,為何陳群會半夜跑來許都衛為趙彥出頭呢?”
“孔融和陳群的父親陳紀是好朋友,趙彥又是孔融提攜,兩個人素日關系良好。”滿寵回答,他的腦子裏儲存着許都大部分官員的案卷。
“陳群畢竟是司空府的人。趙彥既然想去皇城勘察,必不會告訴那個老古板。可是陳群這麽快就知道趙彥被許都衛捉了,看來在趙彥身後,肯定還有什麽人跟着,給陳群通風報信。”
“您是說孔融?”
“那可不好說。”郭嘉用指頭敲了敲太陽穴,懶散地伸了個懶腰,“先不說了,趙彥只是消夜的小食,真正的大菜,今天晚上還沒端上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