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孫禮勒住缰繩,擡起右手讓身後的人停步。随從舉起火把,将大路附近的環境照亮,他朝四周掃視。地面上雜亂的馬蹄印記、路旁雪地的拖跡、折斷的樹枝以及淡淡的血腥味,無不暗示在這裏曾經發生過一次不算太激烈的戰鬥。
孫禮跳下馬來,俯身仔細勘察了一番,忽然發現雪地裏落着幾張薄薄的東西。他走過去,一一撿起來,湊到火把前一看,發現是五張畫像。他把這幾頁紙謹慎地揣起來,重新跨上馬,馬匹嘶鳴一聲,調了個頭馳騁而去。
在王越刺殺曹丕的事件中,孫禮挺身而出,贏得了曹仁的贊揚。他被破格拔擢為曲長,距離牙将只差一級。對大部分下層軍官來說,曲長與牙将之間是一道鴻溝,許多人一生便止步于曲長一級。如果孫禮能夠抓住機遇,跨過這條天塹,等待他的前途将無可限量。
孫禮最初在接到這個任命時,很是激動。可一個人的評價,卻讓他的心情跌落谷底:“靠殺女人和表演救小孩來換取高位,這樣的事在本朝還是第一次呢。”那位刻薄評論者就是唐瑛,她與孫禮在許都街上狹路相逢的時候,說出這一番話來。孫禮無言以對,只能低頭走開,再也高興不起來。
這一天,孫禮在半夜突然被曹仁召見,要求他帶着幾十名騎兵連夜離開許都,去追擊劫持了董承的袁軍。孫禮在搞清楚任務以後,一陣苦笑,他先是追殺董妃,又追殺董承,看來自己與董家還真是有掙脫不開的孽緣。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曹仁的要求,是讓他帶着兩個人随行。這兩個人一老一少,都騎不動馬,必須坐馬車,可這樣一來,隊伍的速度便無法提高。他提出疑問,曹仁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盡力而為。”
此時那一輛輕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路中,四周幾名虎豹騎的人警惕地護衛着。孫禮把畫像抓在手裏,驅馬趕到車旁。
“發生什麽事了?”車裏的一人問。
“回祭酒大人,卑職在前方發現一些痕跡,袁軍似乎在這裏發生了一場小沖突。”
“哦?”
郭嘉的身體朝前探了探,伸出車子。他的臉頰浮現出不太健康的紅色,身上裹着的貂裘似乎也抵禦不了寒氣侵襲,整個人冷得微微發抖。
陳群把趙彥接走以後,郭嘉留在許都衛裏與滿寵聊天。當董承被劫的報告傳到以後,他立刻召集了包括孫禮在內的一批精銳騎兵和一個老人,追出了許都。名義上,郭嘉是要去追擊袁軍奇襲部隊,可實際上有什麽打算,誰也不知道。
不過這個計劃,在這裏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按照郭嘉的推算,劫囚得手以後的袁軍奇兵,應該全速向着北方逃竄,中間不會做任何停留。為了配合他們,郭嘉還特意讓曹仁調開了所有的巡哨。
可是袁軍為何在這裏打了一仗?難道是遭遇了曹軍的小巡邏隊?
孫禮把他所看到的景象詳細描述了一番,然後把懷裏的幾張畫像交給郭嘉。郭嘉接過去看了一眼,臉色一僵:“哎呀哎呀,我的運氣……哦,不,是鄧展這家夥的運氣實在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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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咂咂嘴唇,他在看到畫像的瞬間就想通了其中因果。鄧展在溫縣一定有什麽驚人發現,所以提前要趕回許都,結果恰好在半路遭遇了袁紹派來劫囚的奇兵。
這兩件事都是郭嘉安排的,本來在時間上錯開了一天。可鄧展的自作主張,導致兩件事正撞到了一起——如此的巧合,也只能歸結為鄧展運氣不佳了。
好在鄧展沒忘記自己最關鍵的任務,出事前把畫像扔在路旁雪堆裏。袁紹軍大概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也沒興趣知道,這才讓孫禮回收過來,算是完成了鄧展他最後的使命。
“鄧展的屍體呢?”
“沒有屍體,只有這五張畫像。”孫禮回答。
奇怪,袁軍應該沒有掩埋屍體的餘裕,他們幹嗎要帶走鄧展?郭嘉縱然智計通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他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對于這種無法判斷的疑惑,想不通就很快放棄了,轉而去看那畫像。
郭嘉首先注意到,每一張的人像發髻偏右的地方,都有一個小小的墨勾,不仔細看不出。這墨勾看似閑筆偶落,實則是郭嘉與鄧展約定的暗記。如此一來,倘若有心人想偷換,便一目了然。
确定了畫師真僞以後,郭嘉才去看那畫像。這五張紙皆是掩埋在雪中,已被雪水濡濕,墨跡洇開。其中三張畫像的人臉很相似,其他兩張的人臉輪廓與前三張略有不同。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畫師是根據別人描述而繪,描述有詳有略,因此執筆重現必有偏差。
郭嘉端詳良久,覺得這人眉眼之間似曾相識,可印象又虛無缥缈,一旦試圖想得再清晰些,印象便倏然消散。
難道楊平苦心孤詣要掩蓋的真相,僅此而已?難道鄧展連夜趕回許都的動機,也僅此而已?在畫像上,郭嘉看不出什麽問題,但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郭嘉把紙疊好揣起來,決定把這件事先擱置,他不想因為這個意外打亂正事。
這時一陣寒風吹過,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衣服裹緊。孫禮有些焦慮地望向郭嘉,他們出發時就耽擱很久了,如果在這個地方多做停留,只怕那些袁軍早跑得沒蹤影了。
“奉孝,你大半夜的把老夫叫出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郭嘉身旁的老人忽然問道,語氣裏有淡淡的不滿。
郭嘉擺出無奈的表情:“您也看到了,我這不也是才撿到嘛,順便問問而已。咱們的正經事,還是車騎将軍。他與你我關系都不淺,國家勳貴,不可任由落入賊手。”說完他手指頭往遠處的黑暗勾了一勾。在他們視線所不能及的遠方,淳于瓊的騎兵正風馳電掣地奔跑着。
他話是這麽說,卻一點也不着急。老人佝偻在馬車上,也把視線投入到那片黑暗中:“河北騎兵這麽快的腳程,你拖着我一個老朽,怎麽追?”
“您追不上,可是徐福追得上嘛。”郭嘉爽朗地笑起來,笑到後來又連連咳嗽了數聲。老人神色先是一凝,旋即又舒展開來:“郭祭酒你這回漏夜追擊,果然是狩人之意不在狐。”
“不把您請出城,他怎麽會出來呢?”郭嘉拍拍車轅,示意輕車可以繼續前進了,然後側過頭來,細心地把老人膝前的毯子往上掖了掖:“楊家在平亂之中居功闕偉,曹公開心得很。這次袁紹劫囚,茲事體大,自然也得借重您的力量,方顯朝廷之團結嘛。”
你肯借出力量去追董承,顯示的是朝廷團結。言外之意,你若是不肯,自然就是跟朝廷不團結了。跟朝廷不是一條心,就是跟曹公作對。跟曹公作對,那麽這次董承被劫之事,一定也脫不了幹系。
老人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懂了郭嘉的言外之意。這是自己兒子冒進之後,郭嘉所做出的反擊。郭嘉把老人大半夜硬拽出城來,就是想施加壓力,把徐福握在手裏——他連等到天亮都不肯。看來這一次,徐福很難繼續待在許都了。
更令老人驚佩的是,他相信這次郭嘉故意放走董承,一定還有更深遠的用意,剝奪楊家的武力,不過是順手而為罷了。他對身旁這個年輕人的手段,從來沒有低估過。
“郭祭酒打算如何借重?”楊彪問道。目前來看,郭嘉只是打算借徐福敲打一下楊修,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為了漢室和劉協的安危,楊彪只能選擇壯士斷腕。
聽到楊彪的回答,郭嘉得意地拍了拍手掌,仿佛剛剛寫就一篇華麗的大賦。
“我要他變成我在官渡的一把刀。”
郭嘉和楊彪達成協議的同時,在距離他們大約數裏之外的樹林裏,司馬朗滿頭大汗地攙扶着一個人,在雪地裏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着。
司馬朗攙扶的那人神智清醒,就是臉色不大好。他的腿上被一把匕首深深插入,肉外只留刀柄,這種傷勢不敢輕拔,只得用布條草草紮起,布條已經被鮮血浸染了大半。
“仲達,你撐得住麽?”司馬朗關切地問道。
司馬懿咬緊牙關,強忍着大腿傳來的劇痛:“放心,死不了。”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有些扭曲,雙目更顯出幾分狠戾,就像是一頭負傷的雪原孤狼。在剛才的狙擊戰中,司馬懿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來吸引鄧展注意力,成功地讓司馬朗發箭得手,但鄧展最後的反擊也刺中了司馬懿的腿部。
司馬朗焦慮地看了眼司馬懿腿上的傷口,感嘆道:“那家夥不虧是虎豹騎的精銳,臨死前還要反咬一口。”
“他生死與否,可還不知道呢。”司馬懿搖搖頭,吸着涼氣挪動另外一只完好的腳。
雖然司馬朗成功地射中了鄧展,可在他們走過去确認生死之前,突然半路殺出一隊古怪的馬隊。司馬兄弟勢單力薄,只能先退隐到遠處。可他們沒想到的是,馬隊的首領居然把鄧展也帶走了。
“肯定沒問題,都穿胸了,鄧展一定是死了。”司馬朗滿懷自信,“不過你說,那些帶走鄧展的是什麽人?曹軍麽?”
“不像。如果是曹軍的巡邏隊,應該第一時間下馬四處搜索兇手才是。他們鬼鬼祟祟,根本無心停留,像有什麽急事。八成和咱們一樣,沒安好心。不過咱們也得趕緊離開,說不定一會兒曹軍大隊人馬就追上來了。”
司馬懿雖然負傷,頭腦卻很清楚。司馬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憨厚地笑了笑,随即又變得憂心忡忡:“果然和父親說的一樣,這許都雲波詭詐,處處透着居心叵測——哎,看來楊平惹出了不小的麻煩啊。”
聽到這個名字,司馬懿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哼,那個自以為仁德的蠢材,惹出來亂子,還要咱們來給他擦屁股。”說完腳下一個踉跄,差點摔倒。司馬朗連忙緊拽住弟弟的胳膊,用力托起,好讓他的傷腿離開地面,嘴裏低聲嘟囔着:“明明拽着我連夜追擊的人是你……”
“我是怕他連累了咱們司馬家!”
司馬懿大聲反駁,一不留神腳下又一滑,疼得倒抽涼氣。
前一天,鄧展登門拜訪司馬家,說楊氏父子在半路被盜匪劫掠,楊俊臂斷,楊平身死,需要畫像來辨認屍首。聽到這個消息,司馬家的人都非常吃驚,無不傷心流涕。唯獨司馬懿覺出味道不對,他出去打聽了一圈,發現鄧展在登門前,已經偷偷接觸了司馬府和溫縣的幾個下人,繪出了數張畫像。
司馬懿找到還在為楊平之死哭泣的司馬朗,說出自己的疑惑。司馬懿認為,如果只是普通劫殺,不會出動虎豹騎的軍人來溫縣報信,更不會在拜訪司馬家之前偷偷摸摸地不告而查。何況這個人連楊俊的親筆信都沒帶一份,事有反常必為妖。
雖然司馬懿不清楚許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判斷,楊平一定還沒有死,只是出于某種苦衷改換了身份。
那五張畫像裏,有四張都是楊平的真實相貌,只有第五張出自司馬懿的有意誤導,和楊平一點都不像。鄧展一定也發現了這其中的異狀,所以才決定連夜返回。一旦他把這些畫像帶回去,稍做對比,楊平和司馬家都會陷入大麻煩。
于是他們兄弟倆備弓帶箭,在鄧展離開溫縣後也尾随而出,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抄小路拼命追趕,總算是在鄧展進入許都前截住了他。
那支馬隊離開的時候帶走了鄧展,卻對散落在地上的畫像毫無興趣,司馬兄弟趁機把它們搜羅在手。司馬朗本想把它們付之一炬,卻被司馬懿攔住了。司馬懿說燒掉是沒用的,如果曹氏沒有拿到畫像,還會繼續派人來溫縣調查,直到查明白為止。為了徹底消除曹氏的疑心,必須讓他們撿到這五張畫像,并相信它們沒有問題。
這件工作不比狙殺鄧展更容易。司馬兄弟出發得太匆忙,沒有帶筆墨,無法塗抹——就算有筆墨,司馬懿也不敢篡改,這種東西,肯定會隐藏着外人不知的暗號,擅自改動只會徒增懷疑。
但最後司馬懿還是忍着傷痛想出了辦法,然後他們把五張紙半埋在雪裏,這才離開。
“許都的人不會發現什麽破綻吧?那邊能人可不少。”司馬朗有些擔心地唠叨了一句。他們此時已經快接近拴馬的樹林,只要到了那裏,就有燒酒和食物可以補充體力。司馬懿的臉色已經凍得煞青,腳步虛浮,體力支撐不了多久了。司馬朗只能一直跟他說話,讓他保持清醒。
聽到哥哥質疑,司馬懿掙紮着擡起頭來:“絕不會,這可是我做的手腳。義和的相貌,絕無法從這五張圖裏看出來。”
“仲達,你何以那麽篤定義和沒死……”
聽到這個問題,司馬懿搖了搖頭:“我不确定。也許那家夥已經死了,也許沒死。如果他沒死,咱們這一趟苦差事算是有所值;如果他已經死了——”年輕人的脖子像狼一樣迅捷地轉向許都方向,“我會讓整個曹家給他陪葬。”
說完他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淳于瓊把沾在胡須上的露水捋掉,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順手把鐵盔從頭上摘下來,掼到草地上。這是曹軍鐵匠打造的,比袁軍的手藝差太多了,盔邊的毛刺都未加打磨,把他的額角磨出淺淺的血痕。
在淳于瓊的前方兩裏不到就有一條河流,他們已能聽到“嘩嘩”的水聲。只要接應的船只及時趕到,他們在兩個時辰之內便可以進入袁軍控制地域,這次行動就算是大獲成功。淳于瓊身後的騎士們個個疲憊不堪,但保持着高昂的士氣。昨天夜裏和今天整整一個白天,他們在曹軍大軍的夾縫裏來回鑽行,晝伏夜出,奇跡般地沒有引來任何注意。
“将軍此次襲許,立下奇功,聲名必會響震四方。”副将韓莒子興奮地說。淳于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用鞭梢撥弄着坐騎耳朵,眼神充滿落寞。
按說淳于瓊是不必親自來冒這個險的。他曾是靈帝朝西園八校尉之一的右校尉,與袁紹、曹操平起平坐,地位尊崇。後來他一直追随袁紹,在軍中地位超然,這麽一位高級将領,根本用不着親赴險地。
但淳于瓊自己非常想去。
奇劫許都的計劃一提出,淳于瓊就自告奮勇,表示要親自帶兵前去。淳于瓊跟那些為了功名或者財貨的庸碌将領不同,別人是為了勝利而冒險,而他純粹只是為了冒險而冒險,巴不得每天能有一次驚險刺激的行動,好讓自己快要生鏽的筋骨活動一下。
當年建議袁紹殺入宮中為大将軍何進報仇的,正是淳于瓊——他不是出于政略或者軍略的考慮,只是單純喜歡刺激,越是險象環生的地方就越興奮,這已經變成了他的人生享受,欲罷不能。
對淳于瓊的毛遂自薦,沮授勸不住,審配和郭圖也勸不住,甚至連袁紹都勸不住,最後只得勉為其難地準許。于是淳于瓊帶着麾下精騎,換上曹軍的裝備,興沖沖地奔許都而去。可是出乎淳于瓊的意料,這次行動太順利了,一仗都沒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殺氣無處發洩,心中不免有些郁悶。
唯一讓淳于瓊感到欣慰的是,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鄧展,還把他活着帶回軍中,算是個意外收獲。
“那兩個人狀況怎麽樣?”淳于瓊問。
他說的兩個人是董承和鄧展,兩個人都在隊伍僅有的一輛馬車上。韓莒子回答說,前者精神還好,只是離開許都以後一直一言不發;後者也保持着沉默,因為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一度被護衛的人疑心已經死了。
淳于瓊下馬,走到馬車旁邊掀開布簾,親自檢查了一下鄧展的傷勢。他驚異地發現,這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馬車的連續颠簸居然沒有把傷口震裂,也沒有惡化。雖然鄧展仍舊處于昏迷狀态,但如果馬上得到良好的看護與治療,他應該能撐過這一關。
韓莒子開口問道:“将軍您為何不辭辛苦把這個人帶在身邊?”自從淳于瓊決定把這個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帶在身邊以後,他就滿腹疑窦。此前這支隊伍一直處于危險境地中,他沒有多嘴,現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帶了,他終于忍不住了。
淳于瓊看了韓莒子一眼:“你覺得對一個仇人來說,最殘忍的報複是什麽?”
“呃……殺死他吧?”
“你錯了,”淳于瓊從铠甲縫隙裏掏出一只跳蚤,扔進嘴裏用力一咬,“是給他施舍一份無法拒絕的大恩情,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償還。”
韓莒子恍然大悟:“原來将軍是要施恩于……”
“你又錯了。”淳于瓊憤憤地打斷他的話,“他的仇人是我,當年施大恩給我的卻是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鳴镝聲響,交談中止了。淳于瓊和韓莒子重新跨上馬,朝着河邊飛奔而去。他們看到兩條木船從河流上游偷偷摸摸地漂過來,船頭打着蘇家的旗號。蘇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布諸州,在南皮、許都、徐州等地都有營生,打他們家的旗號不會引起曹軍懷疑。
木船開到南岸,尋了一處水淺之處停住了船。淳于瓊隔水與他們對了幾句話,确認是袁軍派來接應的人,這才把其他人叫過來。董承和鄧展被兩名膀大腰圓的騎士抱着涉水登船,那輛馬車運不上來,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于瓊最後一個上船,他遺憾地朝着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個開船的手勢。木船順流而下,走出約莫二三十裏路,緩緩靠近北岸,在一處隐蔽的簡易碼頭停船。
碼頭上早已有一個人等候在那裏,淳于瓊認出是沮授。他這個人生得很有特點,身材颀長瘦直,頭卻特別大且扁,遠遠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釘在碼頭上的大釘子。此時沮授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木船竹簡靠岸,卻沒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邊,系好纜繩,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于瓊迎上碼頭。
沮授在袁紹軍中任奮威将軍,掌管監軍之職,上可管将,下可調兵,權勢極大,就連情報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這一次劫持董承的計劃,是沮授一手策劃,他親臨戰線迎接,足見重視。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流砥柱,跟淳于瓊不是很對付。所以淳于瓊見到他,沒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與,人我給你帶回來啦。”
“辛苦将軍了。”沮授從懷裏取出畫像,遠遠對着董承打量一番,然後淡淡一笑,也抱拳道,“這一份深入敵後的奇功,将軍算是得着了。”
“公與你說笑了。什麽奇功,不過是帶了個老頭回來而已。”淳于瓊意興闌珊地摸了摸鼻頭。
“将軍這就不懂了。有車騎将軍現身說法,曹賊卑侮漢室、欺淩中樞的劣跡,便可昭告天下,于袁公大業大有好處。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呵呵。”
沮授這兩聲幹笑有些生硬,淳于瓊瞥了他一眼,心裏不由得“呸”了一聲。
這兩個人在袁紹營中,一貫政見不合。淳于瓊認為軍隊就是一切,刀鋒勝過言語;而沮授論調持重,一向不大主張輕動兵戈,傾向于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
當初沮授曾經提議袁紹把天子接來南皮,挾天子以讨不庭,在政治上立于不敗之地。這種提議在自由慣了的淳于瓊看來,純屬自找麻煩,束手縛腳,遠不如真刀真槍去讨伐來得爽快,因此極力反對。最後淳于瓊聯合颍川派和南陽派,愣是把此事攪黃,從此兩個人交惡。
這次劫持董承,顯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兒”的手段來打擊曹操。淳于瓊雖然自告奮勇前往執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并不表示對沮授的認同。
淳于瓊固然看沮授不順眼,沮授對這位莽夫亦是腹诽頗多。他親自跑來碼頭迎接,正是因為不放心——說實在的,沮授一看到淳于瓊那碩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騷滿腹。當年如果淳于瓊沒有從中作梗,讓他把天子迎來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請降了,哪裏還用得着費盡心思去搶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東西,袁公周圍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無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為袁紹主公出謀劃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确保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癡幹擾。這讓他很疲憊。
兩位政敵皮裏陽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該去迎接車騎将軍了,淳于瓊連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攙過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董承突然之間面色變得慘白,他推開攙扶着的士兵,朝着淳于瓊和沮授跑來。士兵們試圖拽住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掙脫。沮授也吓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計劃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麽閃失。他和淳于瓊張開雙臂,小跑幾步,把躍上碼頭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将軍,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撫他。董承沒理睬他,赤紅的雙眼掃視着碼頭上,近乎瘋狂地喊道:“荀谌,荀谌來了沒有?”
沮授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等您抵達南皮的時候,自然會安排您見荀大人。”董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我要馬上見到他!馬上!不然來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覺得這位車騎将軍架子是不是太大了點兒,一個流亡的罪臣,居然還頤指氣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讓他盡快把情緒平複下來。
當他的手掌一接觸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渾身一震,從口中噴出一股鮮血,登時把沮授噴成一個血葫蘆。沮授一下子吓呆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是淳于瓊反應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将沮授撥開,去揪董承的衣襟。
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噴血之後,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碼頭木排之上,身軀蜷縮像只蝦米,四肢不斷劇烈抽搐。淳于瓊眉頭大皺,董承之前都還正常,這才剛過河不久,便有怪病發作,實在是太蹊跷了。
淳于瓊隐隐覺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雞的沮授,催促他趕快過去。沮授是負責接應的人,如果董承有什麽遺言,只有他有資格聽取。
他勉為其難地湊過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頭,野獸一般吼着:“荀谌!荀谌!”每喊一聲,他的嘴裏都要湧出許多鮮血。碼頭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在瘋狂地燃燒着自己最後的生命,試圖說出些什麽。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把董承扶起半個身子。董承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劇烈地喘息道:“荀谌!他……到底在哪裏!”沮授無奈地環顧四周,然後湊到董承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周圍的人包括淳于瓊都聽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緊了幾分:“你們……他們……郭……”
沮授聽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這個郭字指的是誰。他俯身想再多問一句,董承的軀體突然一陣劇烈抽搐,然後整個人完全安靜下來。
沮授抹了抹臉上的鮮血,腦子一片混亂。董承是袁曹大戰前的關鍵一環,他們為此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如果董承出了什麽問題,那可要惹出大亂子的。
淳于瓊踱着步子走過來,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極其痛苦。對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瓊可一點都不沮喪。董承生死與否,那是文官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對他來說,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結尾居然翻出新的變故,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興奮地捏了捏胡子,眼神變得閃亮。
這老頭似乎是服了延時的毒藥,一直到這會兒才發作。這一路上淳于瓊親自監督,他沒沾什麽可疑的食物,這麽說,他是在被送出許都前就被下了毒。這麽一推想,難道說,曹氏是故意讓董承被他們劫走?難怪一路上都沒有曹軍的追兵啊……
從董承的反應來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剛才毒藥發作,他才急于找荀谌,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藥的烈性,讓董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淳于瓊激動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彎曲的指尖有些異樣,湊近一看,發現他在臨終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碼頭木板上寫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潦草不堪,卻讓淳于瓊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劉協一大早剛起床,冷壽光就匆匆入禀,說荀彧在外等候觐見。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彧這麽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麽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劉協安慰伏壽。伏壽盡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唇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态,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歷了反複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态中松弛下來,開始适應自己的角色——準确地說,不是适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将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于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缜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将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随行的細節,他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玺,漢室權威的象征。這枚玉玺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為朝廷意志,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麽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着。
“可該給他什麽訓誡呢?”劉協試探着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诏紙,雙手捧着遞給天子:“尚書臺已拟好制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制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制文寫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複質問,為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觐見?為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制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将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萬一身體出了什麽問題,該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還沒返回許都,這封制文裏卻已預見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郁卒,以致“身體出問題”,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過于明顯了。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丢到河北。可憐袁紹喜滋滋地滿心以為是塊肥肉,吃到嘴裏才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
郭嘉不是借刀殺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紹懷裏,再偷偷補上一刀。要知道,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董承,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髒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蹰;袁氏四州裏暗藏的韓馥、公孫瓒舊部和黑山賊餘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占分量,可以輕易被舍棄或交換。眼下這篇制文及其背後隐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注腳。
“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