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劉協把制書放到膝前,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稱贊道。

“是軍師祭酒的掾屬,叫徐幹。”荀彧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也許應該知道,他會接替滿寵任許令之職。”

“哦?滿寵怎麽了?”劉協一愣,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将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臺議定,滿寵将被調往汝南李通将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恻恻的夜枭,終于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麽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松一口氣。

劉協不知道郭嘉為何把這一位幹員調離許都,也許是汝南真的有麻煩,也許是來自于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壓力,如果是後者,說明楊修的手段還是奏效了。

至于那個接替他的徐幹,劉協完全不了解,他決定回頭去問一下伏壽或者楊修,那人再有手段,總不會比滿寵還難對付吧?

冷壽光為劉協捧來朱膠印泥,然後打開錦盒,取出玉玺去蘸印泥,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說還是我來吧,伸手接過玉玺,親自在制文上钤蓋了個端正的紅印。既然漢室沒有拒絕的權力,索性表現得大方些。在過去的幾年裏,漢室一直擔當着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這一次。

“朕也只有這件事能做,何不親力親為呢?”劉協拍了拍手,把文書交還荀彧。

聽到這句話,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面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面,掀起陣陣漣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擱在一旁,輕聲問道:“陛下,是否覺得臣跋扈?”

聲音不大,但聽到劉協耳朵裏卻不啻一聲驚雷。當朝的尚書令,居然在問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這未免太離奇了。

當年大将軍梁冀,把持朝政,被質帝面斥為“跋扈将軍”,乃至惱羞成怒,毒殺皇帝。至此“跋扈”一詞,專為欺主權臣而備。若單以行為而論,荀彧事先代天子拟制文,再請玺用寶,不容說半個不字,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來說不遑多讓。

但當劉協望向荀彧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痛苦、自責的臉。荀彧在極力控制着情緒,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憊的眼邊與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着他溫潤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

“荀令君,你這是……”劉協被吓了一跳,雙手局促地放在幾案上。不知該怎麽擺放才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輕輕問了一句,伏下身子,額頭幾乎貼到地面,同時閉上雙眼。他沒有擡頭,也不敢擡頭,此時的荀彧,根本不敢與天子對視,生怕天子吐露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劉協不知道,他剛才那一句不經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船錨被抛入江底,荀彧本已塵封的痛苦被震蕩而起,泛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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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張良之俦。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出仕曹公之後,更是一帆風順。為了實現自己對漢室的忠誠,他還一手策劃,在許都迎回了天子,解漢室之危于倒懸。

如今他已貴為朝廷尚書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賴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風光,荀彧發覺離自己的理想越遙遠。一門心思地隔絕漢室,一門心思地告誡雒陽系不要與曹公對抗,看似是出自愛護之心,可荀彧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為,反與史書中那些權奸越發相似。

可荀彧沒有選擇,他只能把不安禁锢起來,埋首于案牍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着曹公,幾分向着漢室。

今天早上,滿寵告訴他,董承已被順利地“劫出”許都,計劃一如籌劃。荀彧突然發覺,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陣沒來由地心虛。他知道,以傳統的标準來看,那位車騎将軍是忠,自己是奸。

荀彧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批準使用這麽一種卑劣下作的伎倆,來打擊政敵。他一直試圖回避的忠奸之辯,随着董承的離去,逐漸付出沉默的水面。荀彧從那時開始,便處于一種惶惑不安的狀态。當劉協不經意地說出那句自嘲時,他再也無法承受重壓,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問出了一個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問題。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發問。他是在借着向天子發問的機會,拷問自己。

劉協愕然地看着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彧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着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略作思忖,劉協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右手有節奏地拍打着玉玺,用舒緩而奇妙的聲調詠道:“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

荀彧昂起頭來,對天子的這個回答有些意外。這是《離騷經》裏的句子,說的是屈原因佩帶蕙草、白芷等高潔之物,而成為奸人攻讦的口實,隐喻三闾大夫守正不移,為朝中所不容。

漢代治經學章句者,對此無不熟極而流。可天子為何忽然吟出這樣的句子?尚書令何等聰慧,只困惑了數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選此句吟誦,意義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只是為奸人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當下環境,無論荀彧還是天子,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傳出去将是一場政治大災難。天子能體察到這一苦衷,便以這種方式隐晦地予以安撫,讓荀彧一時感動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卻不止這些。“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的下一句,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荀彧聞弦樂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實是落在這未曾詠出來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豈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豈不就是效忠漢室?這個勸誡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辭賦之中,讓人去細細品味。

這種溫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從前可從未表露過。

“是臣一時失态了。”荀彧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把适才流露出的情緒全數斂回,又變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書令。至于心結是否解開,又該如何抉擇,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變了不少。”荀彧感慨地說。

之前的天子是一個陰冷、隐忍的年輕人,從來不茍言笑,喜歡用一種平靜而危險的眼神觀察他們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個孱弱的複仇者;而現在天子變得溫和多了,言談舉止更加圓柔。

荀彧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但他确實從心底期望天子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潛藏着的期望,從某種程度上沖淡了他的疑慮。

兩個人默契地把剛才的話題跳過,随便閑聊了些別的。劉協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曹司空與袁太尉行将交鋒,何者占優?”荀彧答道:“郭祭酒曾進言曹公,說我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劉協道:“‘十勝十敗論’朕已經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有些避實就虛,未免空泛。若以實數比較,是否曹公處于劣勢?”

荀彧一時無言。天子所言确為實情,河北地廣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紹傾巢而來,無論兵力還是所攜糧草辎重,皆遠勝曹軍。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許都拼了命往前線調集兵員物資了。

只是天子忽然問起這個,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該知道無論曹袁誰獲得勝利,漢室的情形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甚至可能會更糟糕——袁紹對漢室的輕蔑程度,還在曹公之上。

荀彧斟酌再三回答:“我軍有大義在手,袁軍不及。”言外之意,除了大義,其他方面曹操都是不如袁紹的。荀彧說了實話,也是對天子剛才的回報。

劉協把玉玺重新放入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個想法,你可否問問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壽光面無表情,眼神卻是一凜。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經開始學着操弄人心了。剛才君臣一番交心,讓荀彧感激無餘,此時趁機開口,讓尚書令連一個不字都不忍說出來。

“陛下請說。”荀彧果然沒有遲疑。

劉協眼神裏隐隐有些興奮。這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建議:“朕想禦駕親征,赴官渡為曹公助力。”

荀彧聽到這個要求,一下子呆住了。

同時發呆的,還有趙彥。

他此時躺在自己家的木榻上,右手枕住腦袋,左手高舉着一樣東西仔細端詳。

昨天晚上陳群聽到許都衛那邊出了變故以後,匆匆趕了過去。趙彥在西曹掾等到天亮,一個小吏過來告訴他,可以回家了。趙彥問陳群跑哪裏去了,小吏說他一直在尚書臺議事沒出來過,什麽事卻不肯說。

趙彥回家以後,用井水洗了把臉,關好門窗,這才把那件在皇城廢墟裏找到的東西拿出來。

這是一片狹長白絹布,邊緣已經燒得焦黃。從形狀能看得出,它曾經屬于某一件中衣的衣袖部分。

朝廷的東、西織室例由少府管理,趙彥跟着孔融,也曾對帛缯之事下過一番工夫。從燒焦的絲線斷頭,他辨認出這片殘絹質地是雙絲細缣,出自民間織工,所以絲質微微泛黃,遠不及官織的蜀缣和臨淄缣細膩柔滑。

織一丈“雙絲細缣”所耗生絲,是普通織物的兩倍,而且工藝繁複,很容易抽絲泛黃,行話謂之“破黃”,賣不出好價格,所以民間很少生産。最近十來年,天下紛亂,蜀道不通,中原特定幾個地方才開始有織戶嘗試生産這種細缣,供給當地大族。

天子從雒陽遷至長安,再遷至許都,這一路上颠沛流離。趙彥可以肯定,漢室所用帛物,要麽是從宮裏帶走的正宗蜀産細缣,要麽是曹氏進獻的普通絲帛,斷無可能使用私産的“雙絲細缣”。董妃就曾經對趙彥抱怨過,說堂堂漢室現在連匹像樣子的織物都拿不出來,只能穿曹氏送的破爛。

而他居然在寝殿的廢墟裏發現了民間“雙絲細缣”質地的中衣,這說明,至少有一個外人曾經進入過寝殿。這人要麽穿着這件衣服,要麽帶着這件衣服,但他在離開時,肯定沒帶走。

直覺告訴趙彥,這件事與董妃的囑托密切相關。

趙彥高舉着絹布來回看,忽然動作一僵,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雙手扯住絹布兩頭,把它舉到窗邊。這時候已經接近巳時,日頭正高,一道光線從窗邊射進來,透過絹布照入趙彥的眼睛。

借着光照,他能勉強看到帛布內裏經緯交錯的紋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四根纖細的絲線巧妙交彙,構成一個菱形織紋,不瞪大眼睛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不同産地的織工會在布匹上留一個專屬記號,方便分貨販賣,萬一有什麽糾紛,也可以籍此追查。比較知名的官家和民間織室,都會在少府留有記錄,哪個記號對應哪地的織工一目了然。

趙彥記得,孔融就任少府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議重整朝廷內檔,并得到了荀彧的大力支持,從雒陽、長安等地回收了一大批殘缺不全的歷代文書案卷。這些文書都被囤積在距離皇宮不遠的庫房裏,除了孔融沒事進去翻騰一圈以外,乏人問津。想到這裏,趙彥在榻上待不住了,趕緊穿好衣袍,推門出去。

他們家仆役很奇怪,主人出去一夜不說,怎麽回來才待了半天,就急急忙忙又要出去?他想詢問,卻被趙彥狠狠推開。再一定神,主人已經跑出大門,連門都沒關。

好不容易撚到一點線頭,可絕不能輕易放過。趙彥望了望天上有些刺眼的大火球,在路人的注視下狂奔起來。

他飛快地跑過一條條街道,一刻都不肯放緩。當他即将穿過兩條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時,從左側突然沖出一輛馬車。馬車車夫見勢不妙,及時拉住了缰繩,轅馬前蹄擡起,發出不滿的嘶鳴聲。這一人一車堪堪交錯,馬車車輪上甩出一串雪泥漿,在趙彥背後劃出一道灰印。趙彥看都沒看,加速往前跑去。

“咦?那不是趙彥麽?”郭嘉從馬車裏探出頭來,手搭涼棚,若有所思地看着趙彥消失的背影。他把腦袋縮回去,摸摸下巴:“一大早就在城裏跑步健身,身體好可真叫人羨慕呀。你說對吧?楊公?”

楊彪坐在另外一側,閉目不語。他年紀太大了,又在外頭折騰了大半夜,已經疲憊不堪。郭嘉看他這一副神态,知趣地閉上了嘴。

馬車一直到了楊府大門口才停下來。郭嘉和楊彪還沒下車,楊府大門忽然打開,楊修從裏面急匆匆地迎出來。

楊彪望着自己兒子,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知是想告訴他自己已無能為力,還是試圖告誡他不要繼續招惹郭嘉。可這個細微的暗示,讓楊修更加憤怒,他的臉上騰地升起毫不掩飾的怒火。

“父親!”

楊彪擡頭阻止楊修繼續說下去:“董承被劫,北方局勢只怕不穩。所以徐福這次會跟郭祭酒北上抗袁,算做咱們楊家臂助漢室之功。”

他一句話,就讓楊修明白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郭嘉的反擊來得又快又狠!

楊修在早上才聽到風聲,說滿寵可能不會繼續擔任許都令的職務,要外放汝南。他開始以為是自己的手段奏效,可現在聽到父親這麽說,才意識到情況絕非那麽樂觀。

表面看,滿寵被迫去職,徐福無奈北上,雙方各輸一招,曹氏拿一個許都令換了一個布衣武夫,有些不值。但實際上滿寵只是平調汝南,職權更重于從前,許都令也會另有安排,許都局面不會有任何松動——而楊家卻是實打實地損失了一個絕頂高手,還把半個身子暴露在明面,進退兩難。

更讓楊修深覺侮辱的是,郭嘉甚至不是專門出手來對付他的。

滿寵的南下,是因應南方局勢的必然安排;董承被劫,是為了讓袁紹在政治上陷入被動。即便沒有楊修上蹿下跳,這兩件事郭嘉仍舊會做。

換句話說,郭嘉只是在按自己節奏布局,順便反擊了楊修一下而已。

郭嘉慢條斯理地爬下馬車,當着楊修的面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楊修直勾勾地盯着他,狹長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縫,如同一只被奪走了口中雞雉的妖狐。

“我還沒有輸。”楊修忽然開口。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直白,郭嘉有些無奈地撩撥一下額前亂發,拍拍楊修的肩膀:“我對輸贏沒有興趣。”

楊修把郭嘉的手撥開,冷冷道:“你等着瞧吧,曹公幕府之中的第一策士,一定會是我。”

郭嘉怔了怔,旋即一臉認真地回答:“等我死後再說這個好不好?”

這時候一個小吏從遠處跑來,在郭嘉耳畔耳語幾句。郭嘉聽罷面色一凜,擡手與楊氏父子一拜,然後匆匆離去。

“什麽事竟能令郭嘉面色生變?”楊彪喃喃道。

此時楊修已經收斂起那副嫉賢妒能的面孔,雙手抄在袖子裏,笑嘻嘻地答道:“我猜啊,是陛下開始反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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