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入許都城中,姿态堅定而豪邁。他身後的“戲志才”愣了一下,才策馬趕了上去。
趙彥剛一踏入河內郡溫縣境內,便遭遇了冷遇。當他出示司空府頒發的符節時,當地官員态度不能說惡劣,但也絕算不上熱情,言談間總顯得尴尬。
這種奇異态度的根源在于:河內太守魏種是曹操親自任命的,但魏種這個人有臨陣脫逃的前科。眼下袁、曹兩大勢力即将開戰,各地官吏都不知道魏太守到底什麽态度,會倒向哪一邊,自然也不肯表露出明确的傾向。
先前鄧展前來溫縣調查,直接走的是司馬家門路,縣守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趙彥在政治上太沒經驗,上來就亮出了司空府的符節,等于逼着他們表态。
面對這個愣頭青,當地官員對此十分為難,遵從也不是,不遵從也不好。所以當趙彥提出想去參觀一下織室的時候,縣守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個使者只是想索取些賄賂,忙不疊地應承下來,想把他趕緊打發走算了。
在織室裏,趙彥找到一個老織工。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織了一輩子布,指肚留着厚厚的繭子。趙彥進來的時候,她仍坐在織機前忙碌着。
“請您看一下這樣東西。”趙彥說明來意,恭敬地把那一截白絹遞給她。老織工把織機停下來,顫巍巍地接過去用掌心摩挲片刻,又把它舉在光線下眯着眼睛看了一番,點了點頭。
“這絹布确實是我們這裏出的,應該是出自李家娘子之手。”
“您能确定麽?”趙彥問。憑借一片殘布能判斷出絲織方式,這他相信,但一眼就看出來是誰織的,還指名道姓,這便近乎猜枚一樣不可思議了。
老織工有些不悅地回答:“我織了一輩子布,豈會看錯!各家織機的機杼、踏板、馬頭尺寸長短不一,織工的撚線手法與手腳配合也各不相同,織出來的絹布自然會有微小差異。你們外行人看起來都是一樣,在老身我眼中,一看經緯,便知絹布出自誰人之手。這絹布蹤線細密,嚴整不亂,只有李家娘子那樣的巧手,才能做得出來。”
趙彥為自己的唐突道歉,然後又問道:“這位李家娘子的絹布既然如此上乘,銷路一定很好吧?”
老織工拿起投梭,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銷路?李家娘子織的絹布每年就那麽十幾匹,只供溫縣大族都不敷用,哪裏還有多的拿出來賣?”
“當地大族?”
“自然就是司馬家喽,”老織工又補充了一句,“就算是在司馬家,能有資格穿李家娘子絹布的也不多。也就是司馬族長親眷、族內耆宿和幾位公子。”
趙彥默默地把絹布收了回來。
原來那個進入寝宮的人,竟來自于司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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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家一向非常低調,司馬防的主張是蟄伏龍潛,以待天時,從來沒聽說這個家族與朝廷或者曹氏有什麽瓜葛。
忽然一道閃電在趙彥腦子裏掠過。他想起來他那次去拜訪楊俊,問他為何殘掉一臂,楊俊回答說是接兒子從溫縣到許都的半途遭遇了匪人——而那一天,恰好發生了寝殿大火。
想到這裏,趙彥又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問老織工是否知道楊平這個人。老織工召來一個小工,吩咐她出去端些水來,這才告訴趙彥,楊平一直被寄養在司馬家,被司馬防當親兒子養。這件事整個溫縣的人都知道。
“司馬防很疼愛他,也就是說,李家娘子的絹布,楊平也有資格穿戴吧?”
“嗯,司馬老爺很疼愛他,與司馬家的幾位公子待遇上沒什麽區別。”這時候老織工詫異地反問道,“楊平那孩子到底怎麽了?最近總是有人來打聽他的事情。”
趙彥聞言,悚然一驚:“除了我還有誰打聽過?”
“就在幾天之前吧。來的是個當兵的,自稱是許都來的,來問我楊公子的相貌如何。”
趙彥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他那天偷聽了唐姬和孫禮的對話之後,知道這個前來溫縣的人是鄧展。看來鄧展打聽的,正是楊平的相貌,他返回複命,結果半路遭遇了襲擊,最後畫像落到了郭嘉手裏。
換句話說,楊平果然是這一切矛盾的核心。這個年輕人明明已經在半路死去,卻驚動了這麽多勢力的關注。不僅郭嘉親自關注,就連唐姬以及她背後那不知名的力量,也急切地想要把畫像弄到手。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怎麽會招惹這麽多人的注意?那天晚上潛入寝殿的,難道是楊平的鬼魂?
趙彥的思路有些混亂,他忽然想到,眼前的這位老織工,才是解決這些疑問的關鍵。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問道:“您能給我描述一下楊公子的相貌麽?”
“又要說一遍啊。”老織工不太情願,趙彥再三請求之下,她才勉為其難地開始描述。趙彥不擅丹青,但以前為了讨董妃高興,多少也掌握了點技法。根據老織工的描述,他在一張紙上畫下一張人臉,并不斷根據描述修訂。
當畫像最終完成以後,趙彥拿起來端詳,整個人在一瞬間如被雷殛,僵滞在了原地。強烈的風暴在他內心掀起滔天巨浪。
畫像的人臉他太熟悉了。在董妃去世後的每一天晚上,這張臉都會出現在趙彥的夢裏;每一次朝會,這張臉趙彥都會注視良久。每一道皺紋、每一段輪廓都深深烙印在趙彥內心深處,熟稔無比。
“天子?!”趙彥不由得脫口而出。
和天子一般模樣的楊平,性格突然大變的天子,寝殿那場詭異的火災,這許許多多紛亂的線索被風暴吹起來半空,彼此組合,一個趙彥一直在苦苦追尋的答案呼之欲出。
趙彥放下畫像,死死盯着老織工,目光像兩只銳利的鷹爪,試圖從她的身體裏再剜出更多的秘密來。老織工有些驚慌地朝後挪了挪屁股,不敢與之對視。
突然趙彥的後腦勺被一個巨大的東西猛然撞擊,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放下手中圓木,把暈迷不醒的趙彥拖走。一個身穿錦袍的男子走進織室,掃視一圈,臉色有些陰沉。老織工連忙伏身在地,略顯緊張地說:“大公子,老身謹遵您的吩咐,一發現這人探聽楊公子底細,就立刻通知司馬府了。”
司馬朗“嗯”了一聲,俯身把趙彥掉在地上的畫像撿起來看了一眼,問道:“他都問了些什麽?”老織工把剛才兩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司馬朗皺起眉頭,把那截殘布拿起來捏在手裏。
一截屬于司馬家的絹布,卻來自于一個從許都來的議郎。這讓司馬朗陷入沉思。
“他還說了什麽?”
老織工道:“他看畫像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天子’。不過聲音太小了,老身也聽不太清楚。”
“你記住,你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到,明白了麽?”司馬朗一字一句地說。
老織工惶恐地連連頓首。司馬朗雖然并無官職在身,可司馬家在溫縣權勢熏天,想弄死一個小小織工,可比撚死個螞蟻都容易。
警告了老織工以後,司馬朗離開了織室。在門口等候的縣丞見他出來,迎上去有些緊張地搓手道:“大公子,這可是朝廷派來的人,萬一出了事追究下來……”
司馬朗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們司馬家自然會給朝廷一個解釋。”縣丞諾諾而退。如今朝廷權威喪盡,各地郡縣治官大多形同虛設,若無當地大族認可,屁股沒坐熱便可能會丢掉性命。司馬朗能給他一個解釋,已算是很給面子了。
打發了縣丞,司馬朗吩咐家丁把趙彥偷偷運去一處隐秘的塢堡,然後回到位于孝敬裏的司馬府,徑直去找他的弟弟。此時司馬懿躺在榻上,手裏拿着一卷書,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右腿用一層布細細包起來,直挺挺地伸開,腿旁還擱着一碗藥湯。碗裏湯藥滿盈,一口都沒動。
“仲達,你怎麽不吃藥?”司馬朗責怪道。
“我的嘴受傷了,喝這種東西會從嘴角流出來,弄髒被子。”司馬懿的視線一直盯着書卷。
司馬朗搖了搖頭,無奈道:“你又來了。每次一讓你吃藥,你就裝中風,還把藥湯全從嘴角吐出來。我看等你到七老八十的時候,還會不會這麽無賴。”
“看情況吧。”司馬懿一點愧疚感都沒有。
他們兩兄弟完成了狙擊鄧展的任務以後,順利撤回了溫縣,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司馬懿的右腿被鄧展所傷,在雪地裏又奔跑了很久,傷勢頗為嚴重,只得謊稱打獵的時候被老虎抓傷,躺在府邸裏養傷,一動都不能動。
司馬朗把趙彥的事說了一遍,司馬懿把書卷放下,露出奇特的表情。
“他說了一句‘天子’?”
“沒錯。”司馬朗把畫像遞給司馬懿,司馬懿接過去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他原本已有了幾個猜想,可趙彥那一句“天子”,将其全部推翻,讓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那位好兄弟的遭遇,現在越發撲朔迷離了。
司馬朗看到司馬懿垂着腦袋沉思,朝窗外一指:“要不要去問問那個姓趙的?”司馬懿知道司馬朗的“問問”是什麽意思,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兄長少安毋躁。
“再怎麽說,他也是個議郎,還手持司空府的符節。殺了他倒沒什麽,就怕會被有心人利用。”
司馬朗默默地俯身把畫像撿起來,扔進榻旁的暖爐裏。很快紙張便在火焰的舔舐下化成了灰,屋子裏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點——或許只是幻覺。
河內毗鄰并州,兩邊百姓與士族彼此交互遷徙,關系緊密。曹氏陣營一直有一種意見,認為河內根基不穩,很可能會被袁紹控制的并州所影響,須加以防範,必要時可把河內大族連根拔起,強迫遷向南方。
在這個即将開戰的敏感關頭,司馬家如果殺死——或者傷害——或者侮辱一名持有司空符節的朝廷使者,等于是公開宣告倒向袁家。這會引發一連串的連環效應,使曹氏對河內的政策發生巨大變化,讓士族陷入動亂之中。即使曹操暫時采取綏靖,這件事遲早會成為司馬家的一個隐憂。
“咱們恐怕連留都留不住他。”司馬懿把竹簡一卷,磕了磕榻邊,發出清脆的聲響,“早點把他救醒,送回許都吧。”司馬朗急道:“上次鄧展畫的畫像,咱們費了千辛萬苦才截下來,你還搭進去一條腿。現在把趙彥放回去,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麽?”
司馬懿磨動嘴唇,給他哥哥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這兩次許都來的人,明顯不是一條船上的。看來那邊的鬥争很激烈啊。咱爹說的對,許都的水太深了,不知哪朵荷葉下藏着游魚。咱們可不能輕易卷進去,害了司馬家。”
“那咱們難道袖手旁觀?”
“哼,楊平那小子,把咱們害得這麽慘,他自己倒好,連個消息都不送過來,也得讓他吃點苦頭。”司馬懿恨恨道。
司馬朗聽到這句話,總算放心了。他這個弟弟,從來口是心非,既然司馬懿說要讓楊平吃點苦頭,說明這件事他是不會放棄的。于是司馬朗随口又問了幾句身體狀況,然後端起已經涼了的藥碗離開。
他走以後,司馬懿半支起身子,費力地挪動身體,一不留神牽動到大腿傷口,疼得直抽涼氣。他好不容易挪到床榻的另外一側,伸出手來,從小櫥裏取出一樣東西。
趙彥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置身于一處黑漆漆的牢房裏,空氣中彌散着一種牲畜糞便的腐臭味道。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火辣辣地疼,還腫起一個大包。趙彥痛苦地擺動着腦袋,試圖回想自己在暈倒前到底在幹什麽,可強烈的眩暈感把他的腦子攪成了一鍋肉糜。
忽然他的手碰到什麽軟軟的東西,趙彥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人腿。他吓得縮了縮手,四下掃視,發現原來有另外一個人軟軟地坐靠在牆角,腿直直地伸過來。
“你是誰?”趙彥問。
“這個問題該我先問吧?”那個人說。趙彥伸手一摸,發現腰間的符節居然還在,連忙拿出來晃了晃道:“我是朝廷派來河內尋訪逸儒的議郎趙彥。”
“尋訪逸儒?”那人聲音裏帶了絲嘲諷,“這年頭,誰還會有閑情尋訪逸儒?”
趙彥沒理睬他的嘲諷。他頭腦已慢慢清明,想起來昏迷之前到底發現了什麽,心急如焚:“你是誰?這是哪裏?”
“這裏是溫縣司馬家的塢堡,我叫司馬懿。”
趙彥一愣,随即想起來這是司馬家的二公子。可是這二公子怎麽看起來如此落魄,還被關到司馬家自己的監牢裏來了?年輕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那條腿,嘿然慘笑:“如今司馬家的人,大概都還以為我在外游獵未歸,誰想到二公子竟被親生大哥打斷了腿丢在這無人知曉的黑牢中呢?”
趙彥看到司馬懿的傷腿,便信了幾分。聽司馬懿的口氣,這似乎又是一個兄弟阋于牆的故事。這個時代,這樣的事情并不罕見。司馬懿似乎不願意多談自己的事情:“你又是為什麽會被關進來?”
趙彥呆怔了一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自己确實不知道為什麽會被關到這裏來,只記得最後一眼是看到楊平的畫像,然後不省人事。
“大概是觸犯了溫縣的什麽禁忌吧?”趙彥敷衍道。
司馬懿見他避而不答,冷笑道:“你也不必隐瞞。既然是從許都來的,一定是為了我那楊平兄弟吧?否則也不會被我大哥關到這裏來。”趙彥聽到“楊平”這名字,手腳并用,朝司馬懿爬近幾步:“楊平?你也知道了?”
“嘿嘿,你以為我大哥為何打折我的腿,把我丢到這種地方來?真是為了争司馬家的這點産業麽?還不是為了許都的那個人。”司馬懿有意放慢語速,觀察着趙彥的神情。趙彥果然瞪大眼睛,沉聲道:“你說的到底是誰?”
見趙彥如此急切,司馬懿索性把腦袋往後面一靠,擡起右手指了指天空,閉目不語。趙彥看着司馬懿的手勢,眉頭擰緊在一起,忽然嘆道:“你說的不錯,這天子與楊平之間的淵源,只怕遠超我等想象。”
又一次聽到“天子”二字,司馬懿眼神爆出一團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挪了挪身體,給趙彥騰出點空間。趙彥爬過去,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腿,并肩坐定。司馬懿示意他先莫要做聲,側耳傾聽了一番,确定牢外無人偷聽,方才說道:“曹司空對此怎麽看?”
“曹操?豈能讓那種人知道!”趙彥對曹操原本沒有特別的惡感,但自從董妃死後,他變成了徹底的反曹派,對曹氏的厭惡之情,在這黑牢裏更無掩飾。
司馬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所知亦不多。只是一時好奇略做探聽,才知道楊平竟與天子有了龃龉。”趙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司馬懿立刻改口道,“只是我不信這麽簡單,又深入探查,被人發現,結果……”他拍了拍傷腿,一臉自嘲。
趙彥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嘆道:“我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你沒去過許都,沒見過天子,不知道這禍事有多大啊。”
他原本對司馬懿存了戒備之心,可如今看來,這人似乎與自己志向相同,加上兩人同處黑牢,不免有同病相憐之心。司馬懿冷笑道:“哼,我沒見過天子,卻見過楊平。他生得那麽一副模樣,如何不惹出禍來?”
這一句話仿佛一條帶電的鞭子抽過來,讓趙彥渾身俱震。他瞪着司馬懿,顫聲道:“你,你都已經猜出來了?”司馬懿一臉凝重,頭顱微微一動,也說不上是點頭或是搖頭。
趙彥突然間如釋重負,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眶倏然濕潤起來。他緩緩站起來,在這狹窄黑暗的牢獄裏努力挺直腰,望着頭頂一處透氣的小窗口喃喃道:“我只道除了少君,世間再無人發現天子的異狀。想不到在這牢裏,竟也有知音。”
那小窗戶外頭有淡淡月色照射進來,司馬懿借着月光,看到趙彥竟已是淚流滿面。
長久以來,趙彥一直孤獨地在許都奮鬥着,無人傾訴,無人明白,蓄積了無數的壓力,只憑着董妃的囑托而勉力支撐着。當他看到老織工描述的楊平畫像時,之前的種種線索霎時聚合到一處,一個他幾乎不敢相信,卻可以解釋一切異狀的結論呼之欲出:“天子已非天子!”知道謎底的一瞬間,那種強大的重負幾乎把他壓垮。
所幸他被丢入這個黑牢,認識了司馬懿。當趙彥發現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一直在追查這件事,并和他得出了相同結論時,心中的負累陡然減輕了大半。
望着情緒激動的趙彥,司馬懿忍不住暗暗得意,嘴角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其實他除了模模糊糊的幾個關鍵詞以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高明的謊話須得是七虛三實,說一藏十,這樣別人才會深信不疑。司馬懿對于許都之事旁敲側擊,故意說得模糊神秘,仿佛全盤在胸,實則一句實指也無。偏偏趙彥心事重重,聽在耳朵裏事事全中,不知不覺之中,便被套出了實情。
心防既破,接下來的交談便行雲流水,再無窒澀。趙彥從董妃去世前的囑托開始,全都告訴了司馬懿,這一說就是兩個多時辰,其中大半時間是在絮叨董妃之事。司馬懿随口應和,眼神閃爍不定。
其實趙彥對寝宮大火、董承之亂背後隐藏的細節知之甚少,除了猜測出皇帝被調包之外,別的也說不出什麽。倘若是郭嘉或者滿寵在這裏,一聽到天子已非天子,立刻便可以推斷出大半真相。
盡管如此,司馬懿聽完以後,內心震駭仍是非同小可。任他再聰明,也想不到楊平的相貌居然和天子劉協一模一樣,居然還取代他做了皇帝。
“這小子,難怪要中途裝死,原來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麽大的事。”司馬懿舔舔嘴唇,心裏說不上是憤恨還是高興。他想的要比趙彥長遠:楊平是楊俊親自帶出去的,換句話說,這件事楊俊也是策劃人之一,但絕不是主要的。在許都內部,一定還有一股強大的勢力來操作這膽大包天之事,目的是與曹氏抗衡。
為什麽楊平和劉協生得一模一樣?原來的劉協去哪裏了?到底幕後主使是誰?這些司馬懿都不知道,但他心裏清楚,眼前這個人,掌握着楊平的生死。只要他回許都多說一句話,楊平便會萬劫不複。
這種危險人物,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要如何處置呢……
司馬懿想到這裏,多看了一眼趙彥,後者還沉浸在對董妃的追憶之中。通過剛才的對談,司馬懿已經确定,趙彥是個癡情種子,情緒易波動;他絕非是曹氏一黨,也非漢室一派,一直是孤軍奮戰——這一個判斷,對接下來的行動至關重要。
“你必須要回到許都去。”司馬懿對趙彥道,語氣非常嚴重。趙彥擡起頭來,有些茫然。司馬懿肅然道:“行百裏者半九十,你既然已觸摸到了真相邊緣,又豈能前功盡棄,有負董妃之托?”
趙彥聽到董妃的名字,神情恢複了一點活力,望着月色喃喃道:“你說得對,少君還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就這麽放棄……”可他轉眼之間情緒又變得低沉,“可如今你我身陷牢獄,怎麽出得去?再說,你那大哥恐怕也參與了陰謀,他連兄弟之情都不顧,又怎會放過我?”
剛才司馬懿有意無意地暗示,司馬家在這件事上涉入很深,自己也是因為發現真相而被投入牢獄。若非如此,司馬懿便無法取信于趙彥。果然趙彥聽出了暗示,深信不疑,把司馬懿引為同路知己,這才有後面那一番剖白。
司馬懿道:“只要你在此起誓,回到許都一定要查明最後的真相,我便可幫你。”趙彥又驚又疑:“你能怎麽幫?”他只道這年輕人是在安慰自己,一個身陷黑牢又斷了腿的瘸子,能有多大用?
司馬懿伸出手指,指向牢獄裏某一處角落,傲然道:“再怎麽說,我也是司馬家的二公子,有些底牌,我那大哥也是不清楚的——那裏牆角有處破洞,是前年撞破的,後來修補了一下卻不牢固,若是用指爪摳破,便能出去。”
“那你自己為何不用?”
司馬懿拍了拍自己的傷腿,一臉苦澀道:“我和你不同。我腿已殘,如何能逃?再說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哪裏呢?”趙彥頓覺熱血翻湧,起身大聲道:“我背你出去,咱們一起去許都!”
司馬懿搖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成大事者,豈可拘牽于這些。你只要能返回許都,查得真相,便夠了。”
“這,這怎麽行!”
司馬懿厲聲道:“如今我已至此,若你連最後的真相都無法查實,怎對得起我?怎對得起董妃?”
他早看穿了趙彥的軟肋是董妃,果然這名字一提出,趙彥立刻沉默下來。趙彥思忖片刻,擡起右手,三指向天,鄭重其事道:“我趙彥向天起誓,此回許都,不查證天子真相絕不罷休,如有半點遲疑,甘受雷殛。”他又俯身下去,握住司馬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司空西曹掾裏有相熟的朋友,等回到許都,一定設法讓他把你征辟入司空府。這樣你就安全了。”
西曹掾代表了曹操選拔人才的意志,陳群如果要征召司馬懿,那司馬家肯定不敢再對他下手,否則無法向曹司空交代。
趙彥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他對司馬懿已是徹底信任,推心置腹。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在悄無聲息之間已被司馬懿全都挂在了趙彥身上,只消他輕動手指,木偶便會随之起舞,如臂使指一般。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木偶在不引起曹氏警覺的前提下,一步步走向毀滅。這對于司馬懿來說,并不容易,畢竟他對許都內情幾乎一無所知。
“你此去許都,切記誰都是不可信任的,這等秘辛,不可與任何人說。”司馬懿諄諄叮囑道,“你看,一涉及這件事,連我親生父親和大哥都不顧骨血之情,遑論許都那些居心叵測之輩。”
趙彥點頭稱是,又問道:“那我該如何查實真相?”盡管他現在确認皇帝和楊平相貌相似,但猜想畢竟是猜想,如果沒有确鑿證據,不算完成董妃的囑托。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微微一笑,将趙彥扯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彥聽完以後,面露驚恐:“這,這真的可行麽?”司馬懿陰恻恻地回答:“此舉雖德行有虧,卻也是唯一的辦法。”趙彥猶豫片刻,看了看司馬懿的傷腿,又望了眼那皎潔月色,終于一咬牙,狠狠道:“好吧!就這麽辦。”
司馬懿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趙彥:“必要時候,你将這東西拿出來,自會有大用場。”趙彥接了揣入懷中,沖他深深一揖,然後轉身走到那牆角,開始摸索着那新補的牆洞,試圖摳開一條生路。
望着趙彥費力地扒着牆壁,司馬懿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默默在心裏念道:“義和啊義和,我能做的就只有把這個隐患送到你手裏了。你可要自己把握好,再不要搞什麽無謂的憐憫,辜負我一番心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