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郭嘉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遙遠的仇人詛咒,他正在應付眼前的天子。
此時他們兩人正跪坐在尚書臺裏。就在不遠的東面,一座新的禁宮正在緊張地搭建中,不時有喊號聲和錘擊聲傳來。荀彧這時在城外督促糧草,曹仁也忙着整頓兵馬,尚書臺裏只有他們兩個,就連冷壽光都被趕到外面去。
“陛下意欲禦駕親征,曹公感激罔極。只是前線兇險,刀槍無眼,不宜輕動大駕。陛下只需安坐許都,便是對曹公最好的臂助。”
這一句話說得別有深意,郭嘉擡眼細看,發現天子并沒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曹公的意見數天前就回複了。按道理,應該是荀彧來轉達這個意見,但郭嘉自告奮勇要向天子彙報,為此還特意推遲了前往官渡的行程,荀彧也只好由着他。郭嘉既然堅持要觐見天子,一定是有他特別的理由。
“那朕就在許都靜候曹司空的好消息了。”劉協回答。曹操謝絕了親征的提議,對此劉協并不意外,他從來沒指望過曹氏會答應這個請求。
劉協正琢磨着怎麽把話題引向畫像,不料郭嘉一貓腰,不知從哪兒變出兩個矮腳竹杯和一小甕酒,笑嘻嘻地說道:“陛下,趁着文若不在,咱們趕緊來喝一口。”
劉協一愣,早聽說郭嘉狂放悖禮,可沒想到面對天子他也這麽放得開。觐見天子乃是件嚴肅的事,別說荀彧、董承、滿寵他們,即使是孔融那樣的名士,也是以直臣谏言自居,不會錯亂了尊卑。像郭嘉這樣,以對朋友的随便口氣與天子對談,他還是第一次見。
“每天這樣,陛下您也很累吧?咱們什麽也不談了,就是喝酒!閑聊!”
郭嘉從懷裏取出一柄銅勺,在半空晃了晃,舀滿兩個杯子,然後身體略微後仰,把跪坐的腿伸直,露出兩只縫着補丁的毛襪子——若是早個幾十年,一條“殿前失儀”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好在劉協并非天生帝王,內心渴望能跟人有一次放松的交流——哪怕是敵人也好——他俯身前傾,把杯子拿起來,雙手平握,略微一擡,然後一飲而盡。
酒味清洌,辣而醇厚,劉協咂了砸嘴唇,意猶未盡。他品得出這是陳年佳釀,不是輕易而得的。郭嘉見他喜歡,又給舀了一杯:“這可是我多年珍藏,若非陛下,我才舍不得拿出來呢。”
“你不喝麽?”劉協發現郭嘉面前的酒杯一直沒動。
郭嘉滿臉遺憾地說道:“醫師說臣須戒色戒酒,否則年華不永。色是戒不了了,只好稍微少喝些酒啦。”說完他微微啜了一口,算是陪過。
劉協把心一橫,心想不管你懷有什麽用意,我且喝了再說,不再客氣,自斟自飲了好幾杯。這酒勁不小,很快他便有些醺醺然,于是也像郭嘉一樣,把身子後仰,雙腿翹起來。說實話,這可比那規規矩矩的坐姿舒服多了,劉協感覺到心中一陣輕松,兩個人之間的拘謹很快便消失了,如同一對年輕好友,在這尚書臺裏斟飲閑談。
劉協發現,如果刨去政治立場,郭嘉是一個很好的酒友,頭腦活絡,談吐有趣,偶爾還有些驚人的論點。他自從來到許都,還從未與人如此輕松地交流過,居然和一個最危險的敵人最談得來,這事有些荒謬的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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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酣處,郭嘉忽然放下酒杯,問道:“陛下你可聽過白龍魚服的故事麽?”
“嗯?沒有。”劉協回答,但這名字聽着有些耳熟。
郭嘉道:“這是劉向《說苑·正谏》裏的一段。說的是昔日白龍下清冷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劉協眼睛一亮:莫不是張衡《東京賦》裏提到的“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他旋即警惕起來,郭嘉提這麽一個典故,到底有什麽寓意?
以古事喻現實,這是時人最喜歡的說話方式。劉協與荀彧一番《離騷》對談,便可剖白心跡,如今郭嘉擡出白龍的典故,顯然是意有所指。
龍變身成了游魚,卻被一個漁夫射瞎了眼睛。郭嘉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麽?
郭嘉又啜了一口酒,略帶狡黠地瞥了天子一眼:“眼看就要冰雪消融,春暖花開。陛下困守宮中這麽久,可曾想過出去逍遙一番?”劉協聽了,心中不由一動。他本來就是河內野人,平日裏習于山野游獵,自從來到許都以後,還從未再舒展筋骨,只能每天在院子裏打拳為樂。
“只是,這恐怕于禮不合吧?”劉協按下躍動的心情,謹慎回答。他始終沒有忘記,對面的這個人叫郭嘉,是一個連楊修都不得不低頭服輸的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有明确的目的性。
“這有什麽不合?哪一朝天子沒有田狩過——再者說,誰說是天子外出呢?”郭嘉故意把“天子”二字咬得很重。
這時候劉協才發覺郭嘉說那故事的用意。龍只有披上魚皮,才能潛入潭水;天子只有換上私服,才能外出。他擡起頭,看到郭嘉正用鼓勵的眼神望着自己。
不會吧?他是在暗示我微服出行嗎?
仿佛為了确認劉協的猜想,郭嘉很快又補充道:“我已經備好了衣物和兩匹馬,咱們偷偷溜出去,入夜之前趕回來就是。”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從出玩的路線到如何躲避許都城的巡邏兵都計劃得很周詳,似乎很享受這謀劃的過程。
劉協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依稀覺得坐在面前的不是最兇惡的敵人郭嘉,而是司馬懿。以前在河內的時候,司馬懿也經常撺掇他偷偷跑出去玩。
可是,為什麽?從曹氏角度來看,皇帝只要老老實實地待在宮裏就好了。可現在郭嘉為什麽要勸說自己微服出游呢?看到劉協有些猶豫,郭嘉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向劉協伸出手:“來吧,反正你不是皇帝。”
聽到這句話,劉協猶如五雷轟頂,幾乎駭得要跳起來。好在郭嘉又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軍師祭酒。只限在今天,咱們是兩個偷懶怠工的小吏,要背着曹掾長官出去踏青,享受一天的自由自在。這不是陛下你一直想要的麽?”
郭嘉雙眸閃閃發亮,笑得活像是一個惡作劇即将得逞的小男孩。
孔融正趴在案幾上奮筆疾書,一擡頭看到趙彥過來,樂呵呵地說道:“彥威啊,你來得正好。我剛寫完一篇《白虎通義》的議論,你給來品鑒品鑒。”
趙彥接過去略讀了讀,恭維了一番。孔融得意地晃了晃腦袋,說這次許下聚議,憑這一篇就能震懾群儒,打通漢初以來的文脈。趙彥附和幾句,然後說:“孔少府,我想離開許都幾天。”
“嗯?去哪裏?”孔融停住了手中的筆,神情有些詫異。
“并州那邊有幾位隐居的大儒,地位不低。我想如果只是書信召集,未免有失誠意,不如派使者去登門延請,方顯朝廷看重。”
“也有道理……不過眼下袁曹即将開戰,并州那邊可不太平啊。”
“經學千古事,豈是刀兵所能阻撓的。”
聽到趙彥這擲地有聲的回答,孔融哈哈大笑,連連稱好:“彥威你能有這種心思,真是難得,我沒看錯你。一會兒我就去找趙溫和荀彧,請個專使符傳來。你帶上那個,辦事也方便些。”
孔融說到做到,不一會兒工夫,就拿回來一塊木質方形符節,上頭刻着“奉诏征辟”四個篆字,另外一端則是七星和貔貅紋,說明這枚符節是朝廷和司空府聯合簽發,效力非同一般。
孔融把符節扔給趙彥,問他什麽時候走。趙彥回答說馬上,孔融叮囑了幾句早去早回,然後把他那一篇曠世之作收了最後一筆,卷成一冊,拿絲繩捆好,喚來一個小書吏。
“去把它抄錄五份,一份送給陛下,一份送給荀令君,兩份存起來。”
“還有一份呢?”小書吏緊張地問。
孔融道:“當然是送到荊州祢衡那裏。這其中的妙處,除了楊德祖,可是只有他能了解呢。”交代完之後,這位名士拍了拍手,轉到後屋去取出一樽獸頭酒壺,自斟自酌起來,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或許是什麽都沒想。
趙彥揣着符節離開孔府,他的坐騎就拴在門口。這是一匹健壯的軍馬,鞍鞯齊全,屁股上還打着烙印。
本來馬匹是許都重要的戰略物資,被嚴厲管制,趙彥這種級別的官員,根本不可能弄到。這一匹馬,是好朋友陳群出面借給他用的。董承死後,陳群認為郭嘉越來越肆無忌憚,必須要有所控制才行。他借馬給趙彥,是希望他去并州考察一下當地大族,看是否有合适的人才可以征辟入司空府,稍微制衡一下郭嘉。
當然,他絕不會承認是出于關心朋友。
趙彥跨上馬,輕抖缰繩,心事重重地朝着城門跑去。憑着那枚符節,城門令沒有多做攔阻,略做檢查便放行了。趙彥一刻也沒停留,揚鞭一抽,朝着北方奔馳而去。
此時許都周邊仍為白茫茫的積雪所覆蓋,可迎面吹來的風中已能感受到微弱的春意。到了這個季節,只消幾天工夫,這些殘雪便會消融成水,滲入泥土之中,滋養着土地中的種子與土地上的人們。諷刺的是,在這生機即将回歸的時令,一場即将奪取無數性命的大戰也在醞釀着。
如果是早幾年的趙彥,一定會對眼前的景色大為感慨,說不定還會即興吟誦一首詩出來。可是現在的他,已顧不得駐足觀望。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那些隐居的名儒,也不是大族的名士,而是溫縣司馬家。
從禁宮裏找到的那截殘布,已經确認是來自于溫縣的織工。而且從唐姬的話中也能判斷出,郭嘉也對這個司馬家有着不小的興趣。這兩條線索交彙在一起,似乎都與皇帝有關。于是趙彥認為那邊一定隐藏着什麽東西,不親自過去查勘一下他總是不甘心。
促使趙彥前往溫縣還有一個理由:許都現在太危險了。這個危險是來自于兩方面,一方面是來自于郭嘉,他對趙彥一直抱有懷疑,只是未捉到把柄;另外一方面的壓力,則來自于一個神秘人。那個神秘人不僅跟蹤他前往禁宮,還在他遭遇危險的時候及時通知陳群。趙彥不知道這人的動機是什麽,是否有善意,但他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在這種情勢之下,趙彥不敢在許都再有什麽大的動作,不如外出溫縣一趟,遠離許都這個是非之地。
趙彥在路上跑了一陣,發現前頭有兩名頭戴鬥笠的騎士。他們前進的速度不快,任憑坐騎一路小跑,身體随之搖擺,肌肉頗為放松。趙彥注意到這兩匹馬也是軍馬,兩側的搭袋裏還放着弓箭和酒壺,看來是出來踏青的。
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情出來游玩,可真是兩個悠閑的家夥。趙彥沒理睬他們,加快速度,想從他們側面超過去。當他湊近以後發現,那兩個騎士用絲帛蒙住了自己的臉,看不清面孔。
忽然其中一位騎士喊道:“春光如此美好,先生何不駐足片刻,共酌一觞?”
趙彥哪裏有這種心情,他在馬上略一抱拳,然後快馬一鞭,匆匆離去。那位騎士在馬上笑道:“你看,這些人總是這樣,行色匆匆。”另外一位騎士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那個人不是趙議郎麽?他這時候離開許都,是去幹嗎呢?”騎士摸了摸下巴,旋即拍了拍頭,“哎呀,我怎麽忘了,我是‘戲志才’啊,這些公事跟咱們沒關系。對吧?劉兄?”
另一位騎士沒理睬他,而是摘下絲帛罩口,環顧四周,胸部起伏。
他們兩個正是偷偷溜出城的郭嘉與劉協。
對于郭嘉在尚書臺微服出游的荒唐提議,劉協最終還是答應了。于是郭嘉借口要向皇帝密奏陳事,把他帶去了自己的私宅。在那裏,他們換上了信使專用的號衣,戴上檐鬥笠,準備了一條絲帛捂住口鼻,還想了兩個化名。
随侍的冷壽光沒有表達任何反對意見,他的職責是侍候皇帝,而不是對皇帝指手畫腳。郭嘉和劉協在換衣服的時候,他只是恭順地幫天子托着外袍,面無表情。只有當郭嘉說出自己的化名叫做“戲志才”時,這位曾經的同門師弟才微微露出一絲憤恨。
劉協則選擇了“劉平”作為化名。諷刺的是,這個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準備停當之後,兩個人從私宅後院偷偷溜了出去。冷壽光則被留在了宅前,守在空房之外,告訴每一個前來問詢的人陛下和祭酒正在議事,不得靠近。
在許都令的暗中協助之下,他們輕而易舉地弄到了兩匹馬并混出了城。
重回原野,無論是清新的野風、稀疏的枯樹還是遠處的地平線,都讓劉協十分陶醉。他的心情被狹窄的許都壓抑太久了,好似一匹被壓疊得無比密實的宮錦,密到難以喘息。一直到此時,這匹宮錦才被徐徐展開,露出本來顏色。
劉協現在總算明白,為何漢武帝對郊獵樂此不疲。無論誰在皇城那種地方久居,都會有沖出樊籠一任馳騁的沖動。他伸出手來,感受了一番料峭的春風,恨不得立刻催馬挽弓,痛痛快快地發洩一番。但郭嘉在一旁的眼神,讓他立刻冷靜下來。
他現在不是楊平,是大病初愈的劉協。“五禽戲”可以解釋他偶爾展露的武功,但無法解釋他為何突然就變得弓馬娴熟。一直到現在,郭嘉的動機仍舊不明,他可不能輕易卸下心房露出破綻。
兩個人并駕齊驅跑了一陣,“戲志才”在馬上揚鞭笑道:“劉兄,是否舒暢快意?”“劉平”把浮上心頭的躍動按捺下去,回了一個修飾過的微笑:“古人郊獵之樂,今知之矣。”
出發之前,郭嘉就明确表示,這一天出來玩的是“戲志才”和“劉平”,沒有軍師祭酒也沒有皇帝,不談任何公務,也不提任何朝政。截止到目前,郭嘉都做得不錯,一語未涉曹氏,就連趙彥匆匆離開許都這麽可疑的事,他都未有任何動作。
慢慢地,劉協也放下心來,全身心地投入到這片美景之中。二人信馬由缰,且走且看,一路朝着西北方向走去。郭嘉的騎術不算高明,勉強能保持不跌下來而已,經常會被劉協甩開。
此時積雪未化,踏青還談不上,不過感受到春意初來的小動物倒有不少已經冒出頭來。才一個多時辰,兩個人已經獵到了兩只野兔和一頭狐貍。這還是劉協刻意藏拙的結果,否則戰果更加斐然。
“可惜今年冬日太長,無論是兔子還是狐貍,一身精血都化成了厚毛,以致肉身枯瘦不堪,制筆合适,吃起來便沒什麽口味了。”劉協騎在馬上,看着倒在眼前的灰白野兔,不無惋惜地說。聽到劉協這樣講,郭嘉下馬拎起兔子,湊到鼻子前嗅了嗅味道,然後用舌頭舔了幾下被羽箭射穿的脖頸,擡頭一本正經道:“果然血味發澀,想不到劉兄你倒是此中方家。”
“呵呵,當初颠沛流離,不得不學得一技傍身。”劉協機警地回答。當初漢室從雒陽至長安,再從長安一路東來,屢有大臣活活餓死,皇帝學點弓術糊口,也并非什麽不可能的事。
郭嘉把兔子扔進坐騎旁邊的搭筐裏,重新上馬扶住鞍子,感慨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如今鹿死了,兔子和狐貍還是跑得滿地皆是,不知會成為哪只猛虎的口中食啊。”
前半句是《史記·淮陰侯列傳》裏的句子,感慨秦末楚漢相争,後半句不知是否是郭嘉有意試探。
劉協聽到,側臉道:“戲兄,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這是《左傳》裏曹刿同鄉對曹刿說的話,意思是自有上位者操心,你又何必忙活呢。
以典故對典故,他這是在提醒郭嘉,今天不談國事。郭嘉聽了,捶了捶頭,比了個抱歉的手勢,結果一下子平衡沒掌握好,差點摔下馬去。
“哎呀,真是麻煩,平時我都是坐馬車出入。”郭嘉緊抓着缰繩,臉上浮現出不健康的紅色。
“你又犯規了,戲兄。”
郭嘉又要擺出道歉的手勢,但這一次他沒那麽幸運了,只聽得“撲通”一聲,這位天才掉下馬去,重重摔在地上。
郭嘉狼狽地爬起來,咳嗽數聲,一擡頭,與劉協的戲谑眼神恰好四目相對。這兩位對天下大勢影響至深的敵人,在原野上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倘若讓熟知朝廷內幕的人——比如荀彧——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
兩人且走且玩,眼看日頭移到了天頂,遠處忽然出現一片黑影,竟是一個村落模樣。郭嘉袖手說道:“我們不妨在那裏休息一下,再從原路返回,日落之前便可趕回許都。”
劉協感覺郭嘉一直在刻意引導着方向,既然他建議在這村子裏休息,一定也是有什麽目的。劉協沒有多問,跟着過去了。
這村子不似尋常村落東一棟、西一間雜亂無章,而是規整有致,屋舍劃一,一看便知是個新起的村子,裏面住的多是屯田兵與家眷。如今官渡抽調了曹軍大部分兵力,此時在村裏的只有些婦孺。她們看到忽然有兩個騎士闖入,都有些驚慌。
劉協暗想,這種村子,恐怕連酒館都不會有,最多也就是歇歇腳,讨些水喝而已。然而郭嘉仿佛胸有成竹,也不問路,徑直朝村子裏走去。劉協跟在身後,心中納罕不已。
郭嘉帶着劉協七轉八轉,來到一條巷子深處。這裏兩側俱是低矮茅屋,盡頭是一處土牆大院,門口看似簡陋,柴門卻紮得頗為別致,門上刻意留了兩只粗大樹枝昂揚朝天,仿佛牛的兩只巨角——劉協從未在中原見過這等規制。
郭嘉下馬,拍了拍柴門,很快裏面走出一位女子。
劉協認得她,她似乎是郭嘉的姬妾,叫做任紅昌。但這千嬌百媚的小女子,難道不應該在許都盡享錦衣玉食麽?怎麽跑到這裏,有如一個粗布荊釵的村婦。
“紅昌,我帶了一位朋友來坐坐,許都的劉公子。”郭嘉大大咧咧推門而入,還補了一句,“這位可是漢室宗親。”任紅昌警惕地看了劉協一眼,又看看郭嘉,這才微微整衽,表示歡迎。
劉協按下苦笑,也邁步走了進去。郭嘉這句介紹,嚴格來說還真沒錯,他真的是漢室宗親。
三人進了院子,從旁邊茅屋裏跑出好幾個小孩子。這些孩子大的不過十歲,小的才五六歲,看到有客人來了,都紛紛跑出來看熱鬧。
劉協一驚,心想莫非這是郭嘉在外頭養的私生子?可任紅昌年紀不過十八九歲,怎麽能生出十幾歲的孩子來?郭嘉看出他的疑惑,也不辯解,邪邪一笑,徑直朝前走去。
任紅昌把他們迎進正中的一間木屋,然後端來兩碗新煮的熱水和兩塊幹硬的面餅。看得出,這是兩個不速之客,她倉促之間也只有準備這些。想到這裏,劉協略微放心了些,看來郭嘉來此也是心血來潮,并未出于某種“設計”。
劉協拿起一塊面餅,蘸了蘸熱水,塞入口中。這水帶着一絲甘甜,似乎是用什麽草根熬煮而成。郭嘉也拿起一塊餅,端詳片刻,對任紅昌道:“能不能多拿一塊來?我們跑了半天,可都餓啦。”
任紅昌嘴唇蠕動,似乎很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屈服般地撩起額前亂絲,轉身出去。過不多時,她又拿來一張面餅,擱到郭嘉和劉協前面。
在許都時,郭嘉與任紅昌狎昵無遮,肆意大膽;可在這個村子裏,郭嘉非但沒有什麽露骨舉動,反而以禮相待,十分客氣。
“真看不出你們還挺相敬如賓。”劉協好奇地問。
郭嘉攤開頭,無奈地指了指茅屋頂:“這是她的家。”
“她的家?”
“沒錯。我們約好了。在許都我可以對她為所欲為;但在這裏,她才是主人。高興了,扔給我兩張餅,要是心情不好,把我打出去也不是沒幹過。”
郭嘉說這些話時,口氣充滿無奈,眼神裏卻閃爍着一種很享受的光芒。
對郭嘉的做法劉協很意外。亂世男人不如狗,女人連男人也不如,要麽淪為賊匪玩物,要麽托庇于大族,甚至被烹煮吃掉,也不稀奇。任紅昌和郭嘉的這種關系,可實在是聞所未聞。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陣笑聲,幾個小腦袋簇擁到低矮的窗戶前,朝裏面好奇地窺視。任紅昌氣惱地揮了揮手,可他們還是不肯走。她從郭嘉手裏奪過半張面餅,撕成三片扔過去,這些小腦袋才發出一連串喜悅笑聲,從窗臺消失。
郭嘉苦笑着把剩餘半張扔到嘴裏,嚼了嚼,費力地咽下去,這才向劉協解釋道:“那些孩子都是戰争遺孤,被她以典農中郎将任峻侄女的名義收養在這裏,自成一家。她時常會過來看看。”
“她一個女子,孤身往返于許都與村子之間,難道你也放心?”
“嘿嘿,你可不要小看她。”郭嘉瞥了一眼任紅昌離開的背影,手指輕輕彈動,“她的來頭,可不小。”
“任峻的侄女嘛,身份不低了。”劉協點頭。任峻在曹氏陣營,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一手主持曹軍的屯田事務,還娶了曹家女子,可以說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
郭嘉擺擺手:“你誤會了,那只是個遮掩而已。任峻欠我一個人情,只好認下這個幹侄女。”他複又壓低了嗓子,“你可知我從哪裏得到這女人?兩年前的徐州,白門樓下!”
劉協一口水沒喝下去,差點噎着。
“呂布的女人?!”
“劉兄你的想法太龌龊了,不要看見女人就聯想到姬妾。”郭嘉義正詞嚴地批評道,“她一直跟随在呂布身邊,但呂布似乎對她沒什麽想法,亦兄亦友。白門樓呂布身死之時,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撫養的遺孤。”
“然後你就答應了?”
“當然。你想,她一介美貌弱質女子,竟在虎狼橫行的西涼軍中站穩腳跟,沒點本事怎麽可能。呂布告訴我,這姑娘不是漢家人。她此來中原,一直在尋找有力者依附,似乎懷有什麽企圖。至于這企圖為何,呂布自己也說不清。”
劉協點點頭,任紅昌給他的感覺,确實有些奇異之處,時而幼稚嬌憨,時而嚴厲精幹,總是籠罩着一層迷霧。
“那她到底懷有什麽目的?你現在知道了麽?”
“不知道。”郭嘉很幹脆地回答,“所以這才有趣。”
劉協注意到,郭嘉談起任紅昌的表情,和楊修談起郭嘉時的神情頗為類似。郭、楊他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厭惡平庸,渴望挑戰,困難和謎語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人生消遣。劉協甚至懷疑,郭嘉之所以對任紅昌如此熱情,多半不是因她才貌,而是因為她身上的難解之謎。
“曹公在那一次,也收了秦宜祿的老婆為外室。所謂上行下效,我禀明曹公之後,就把紅昌姑娘接走了。當夜我們便做了約定,她甘願侍奉我,換得那幾個遺孤有立錐之地。”
說到這裏,郭嘉站起身來,拍了拍手裏的餅渣:“現在時候還早,劉兄你讀的書多,能幫我一個忙麽?”
“但說不妨。”
“我原本想把紅昌和這些孩子放到許都,但陳群從中做梗,我只得把她們安頓在此處。這裏環境尚好,就是讀書人太少。紅昌希望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不要像那些目不識丁的村莽之夫,渾渾噩噩過此一生。你既然到此,給他們開蒙講授一番?”
劉協略做沉思,欣然應允。若說學問,他雖不敢說比孔融、邊讓等一代大儒,但給幾個小孩子講課,還是可以勝任的。
郭嘉沖外頭比了個手勢,任紅昌很快趕着那幾個孩童過來。他們每個人都搬着一張板凳,齊齊坐在劉協身前。任紅昌端來一個沙盤和一截樹枝,放到劉協面前。
這些孩子既無父母養育,也無大族庇蔭,若再沒什麽一技之長,這輩子注定只能在這屯田村裏終老一生。任紅昌這也是一番苦心,希望能給他們指出一條晉身之路。
劉協決定給他們講《倉颉篇》。此篇是漢代給童子開蒙之書,乃是由《倉颉》《爰歷》《博學》三冊合編而成,語字淺顯,意喻深刻。劉協五歲的時候,就跟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學過。
于是劉協先講了“蒼颉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诏,謹慎敬戒”,把這十六個字寫在沙盤裏,逐一講解。孩子們聽得頗為認真,還不時有問題提出。無論那些問題有多幼稚,劉協都會認認真真作答。這十六個字,講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劉協把那些孩子單獨叫起來一一考校,直到所有人都會背了,方才結束。
“劉先生,你還會來教我們嗎?”最小的一個孩子仰頭問道。
劉協對這個稱呼感到十分親切,他揉揉小孩子的腦袋,柔聲道:“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常來。”任紅昌遞過來一碗甜水,他一飲而盡。
剛才那一個時辰是他來許都之後最快樂、最輕松的時刻,甚至比野外游獵還開心。他先前可從不知道,将學問傳授給人,是件多麽有成就感的事情,可以把其他一切都抛開,完全沉浸在愉悅之中。
劉協的細微變化,郭嘉盡收眼底。他走過去拍了拍劉協肩膀:“辛苦劉兄。”劉協感慨道:“孔子誨人不倦,我原以為是聖人有兼濟天下之志,如今看來,他也是樂在其中吶。”
“劉兄能夠這麽想,也就不虛此行了。”
郭嘉別有深意地回答道,順手攬住任紅昌的細腰,輕輕摩挲片刻。任紅昌眼神複雜地看了看郭嘉,沒有掙紮。
任紅昌還要在這裏多待幾天。于是郭嘉和劉協二人從屯田村出來,不再耽擱,一路飛馬趕回許都。在太陽落山之前,他們終于趕到城門口。
望着那高大巍峨的漆黑城門,郭嘉忽然勒住了馬:“穿過此門去,‘戲志才’與‘劉平’便不複存在了。”語氣中頗有些感慨。郭嘉這話,既可以視作對這荒唐一天的懷念,也可以視為一句提醒:“戲志才”可以與“劉平”并騎出游,但郭嘉卻絕不會對劉協有什麽留手。
劉協聽出其中曲折,從容答道:“昔日張敞五日京兆,過得充實完滿;我如今能做一日布衣,經歷這許多事情,已足堪安慰。”
張敞是宣帝時京兆尹,因受平通侯楊恽牽連,即将停職。張敞手底下的賊捕椽絮舜聽說以後,拒絕再聽他的命令,說你最多也就是五日京兆,還有什麽意義。張敞大怒,把絮舜抓起來判了死刑,說五日京兆尹又如何?足以殺死你。
劉協這典故用得犀利。聽到這回答,郭嘉偏過頭來,輕輕咳嗽數聲:“陛下若是不舍,其實還有機會。”劉協略擡了擡眉毛,似乎對郭嘉的這句話很不解。
“戲兄……不,郭祭酒何出此言?”
郭嘉早看出他是裝糊塗,慢慢直起腰,把收斂了一整天的鋒芒陡然全放了出來:“陛下你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其實簡單。禦駕親征,雖不可能,但倘若陛下以‘劉平’之身前往官渡,我想曹公必不會不允。”
這近乎直白的言辭,讓劉協有些沉默。他拍了拍有些躁動的坐騎,不置可否。這一天的微服出游,已經讓他摸清了郭嘉的用意。
一個禦駕親征的皇帝,會引發許多問題;而一個掩蓋身份前往官渡的天子,這其中可做的文章,那可真是車載鬥量。
所以從那一壇酒開始,設計便啓動了。郭嘉讓禁锢已久的劉協體驗到了游獵之樂、騎射之樂、教授之樂,甚至與他推心置腹,分享屬于自己的小秘密,讓一個皇帝體驗到了布衣之樂。一旦皇帝食髓知味,心防既破,接下來再做引導便不顯生硬,順理成章了。
白龍魚服,見困豫且。皇帝是白龍,而郭嘉則是釣龍的豫且。他想借這“一日布衣”的香餌釣起天子,鈎連到官渡去。
想到這裏,劉協笑了。
這計劃巧妙而完美,可郭嘉終究還是犯錯了,一個非常微小卻無可避免的錯誤:按照郭嘉的設計,劉協将化名“劉平”,遮掩真身前往官渡。孰不知劉平是他真正的姓名,“劉協”才是假名。這一個小小的心理錯位看似細微,實則影響深遠。
要知道,這個計劃所誘導的“劉協”,并非是那個一直生活在爾虞我詐中、從未有過片刻歡愉的大漢天子,而是河內山野中長大的楊家公子——對他來說,布衣前往官渡不是白龍魚服,而是蛟龍入海。
這才是劉協主動提出“禦駕親征”的真正用意。他沒有別的武器,只能從身份錯位上做文章,這是他對曹氏最大也是僅有的優勢。
“陛下意下如何?”郭嘉再一次發問,目光灼灼。
劉協雙臂平擡,抱拳一揖:“那麽戲兄,咱們官渡再見吧!”
說完這一句,“劉平”一抖缰繩,率先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