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劉延面色陰沉地從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腳下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十具袁軍士兵的屍體。這些戰死者身上只有少數人披着幾塊皮甲,大部分屍體都只是簡單地用布衫裹住身體。手裏的武器,也只是簡陋的木制或竹制長矛,甚至連一面小盾都沒有。
這種勝利并不讓劉延感覺到快意。從裝備判斷,這些不過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紹強行征調過來,一來可以充做戰争的消耗品;二來變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實力。這樣的士兵無論死多少,袁紹都不會有一點心疼。
劉延擡頭看了看遠方,袁軍的營寨背靠黃河而設,旌旗招展,聲勢浩大。這些袁軍部隊是從黃河北岸的黎陽渡河而來,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離津,然後從容展開,将白馬城四面圍住,驕橫之氣,溢于言表。
可劉延又能做什麽呢?這一座白馬小城不過三裏見方,他這個東郡太守手裏的可戰之兵只有兩千不到。算上白馬城的居民也不過才一萬多人。而此時包圍小城的袁軍,僅目測就有一萬五千之衆。
以袁軍的威勢,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馬城一陷,冀州大軍便可源源不斷地渡過黃河,直撲官渡,在廣闊的平原地帶與曹操展開決戰。可奇怪的是,對面的袁将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試探一下守軍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動。
劉延搖搖頭,白馬已是孤城,現在想什麽都沒用了,只有殉城戰死或者開城投降兩個選擇。他叮囑城頭的守将幾句,然後滿腹心事地沿着青石階梯走下去。他剛一下來,立刻有一名親随迎了過來。
“抓到了幾個袁軍的細作。”親随壓低聲音對劉延說。
劉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大戰持續了這麽久,各地的細作都多如牛毛。他淡淡道:“當衆斬首,以安民心……哦,對了,屍體別扔,也許還能吃。”
親随有些躊躇:“這兩個細作,有點不太一樣……”
“怎麽不一樣?”
“要不您親自去看看?”
劉延眉頭一皺,沒說什麽,這名親随跟了他多年,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他們離開城牆,來到城中一處緊鄰兵庫的木屋裏。木屋裏站着兩個人,他們沒被綁住,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動一下就會被亂刀砍死。
這兩個人年紀都不大。一個二十歲上下,面白無須,兩道蠶眉頗為醒目;他身邊的根本還只是個大孩子,細眼薄唇,下巴尖削,小小年紀額頭就隐有川字紋。兩個人的穿着都是青絲單衣,濮巾裹頭,一副客商打扮。
劉延在路上已經了解到了詳情。一接到袁軍渡河的消息,白馬城立刻封城不許任何人進出。同時城內大索,凡是沒有戶籍或沒有同鄉認領的人,都會被抓起來。這兩個人,就是在這時候被抓進來的。
“你們叫什麽名字?”劉延問。
“我叫劉平,這是我的同伴魏文。我們是行商之人,誤陷入城中。”劉平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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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延冷笑道:“曹公與袁紹對峙已經半年多了,天下皆知,又有哪個商人膽敢跑到這裏來?分明是細作!”他假意一揮手,“拖出去殺了。”聽到他的命令,幾名士兵上前正要動手,劉平擋在魏文前面,厲聲喝道:“且慢!”士兵們都愣住了,手裏的動作俱是一頓。
劉延心中大疑。劉平說這話時的神态和口吻,都帶着一種威嚴,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氣質,學是學不來的。這兩個人的身份,似乎沒那麽簡單。他又重新打量了兩人一番,覺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幾分熟悉,卻一時說不出。
“你們到底是誰?”劉延問道。
劉平把手伸進懷裏,這個動作讓護衛們一陣緊張,劉延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那少年見劉延如此膽小謹慎,發出一聲嗤笑。劉延卻面色如常,他如今身系一城安危,自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劉平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遠遠扔給劉延。劉延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條柏楊木簽,簽上寫着“靖安刺奸”四個字。
這四個字讓劉延眼皮一跳,這——是靖安曹的東西!靖安曹是司空府內最神秘的一個曹,這個曹的職責衆說紛纭,沒人能說清楚,無數的傳言總是和刺奸、用間、刺探、暗殺等詞語相連——唯一能夠确信的是:靖安曹的主事者,是軍師祭酒郭嘉。
靖安曹的人無處不在,行事卻極端低調。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馬城中,劉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線,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他用手摩挲着木簽的粗糙表面,緩緩開口道:“僅憑這一條木簽,似乎不足為憑。”
“那麽加上這個呢?”那個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又扔過來一樣東西,眼神裏滿是不耐煩。
劉延撿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塊精銅制的令牌,正面镌刻着“漢司空府”四字,背面獬豸紋飾,牌頭還雕成獨角。劉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兩位到底是什麽人,不光有靖安曹的憑信,連司空府的令牌都有。
稍頃,魏文沒好氣地伸出手來:“看夠了?還給我。”劉延把令牌與木簽雙手奉還,魏文搶回去揣好,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劉延,不屑道:“你不專心守城,反倒與我們這些客商為難,膽量也太小了吧?”
劉延淡然一笑,沒說什麽。劉平淡淡地喝止道:“二公子,別說了,劉太守是職責所在。”魏文氣鼓鼓地閉上嘴,自顧朝門外走去。門外士兵看到大門敞開,出來的卻不是劉延,“嘩啦”一起舉起鋼刀。魏文臉色霎時變了幾變,似乎想到什麽可怕的事情,連連倒退幾步。直到劉延發出命令,士兵們才收回武器。魏文昂起頭,努力地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你這些兵倒是調教得不錯。”
一聽少年這居高臨下的口氣,劉延可以肯定,這兩個人絕不是什麽客商。至于他們到底是什麽人,劉延已經打消了追究的念頭。靖安曹做事,不是別人可以插手的。他是個極度小心的人,不想因為一時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計劃。
“如今城中紛亂,各處都不太平。兩位一時半會兒是無法離開的,不如去縣署稍坐,也穩妥些。”劉延客客氣氣說。劉平一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劉延帶着劉平和魏文離開兵庫,朝着位于城中心的縣署走去。此時街上已實行禁令,幾乎沒有什麽行人,只偶爾有一隊士兵匆匆跑過。整個白馬城陷入一種焦慮的安靜,好似一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他們走過一處空地,幾個士兵拿着石頭在往一口井裏扔。
劉平和魏文一直在悄聲交談,還輔以各種手勢。走在前頭的劉延感覺,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有些奇怪,既不像主仆,也不像兄弟,那個叫魏文的小孩子雖然聽命于劉平,但總不經意間流露出頤指氣使的氣度;而劉平對魏文說話不像長輩對晚輩,更像是上級對下級,還帶着點商量的口吻。
這時候意外出現了。
兩個黑影突然從兩側低矮的民房頂躍下,速度如影似電。劉延與他的護衛剛露出驚疑,兩道寒芒已然刺中了劉延的小腹——卻發出了“铛”的兩聲脆響,劉延整個人朝後頭倒去,從破損的布袍下,隐約可見銅光閃耀。原來劉延為了防止被刺殺,在外袍下還穿了一身铠甲,這個人真是小心到了極點。
刺客還要繼續挺刺,這時候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居然是劉平。他先拽開失去平衡的劉延,然後飛起一腳踹開親随。只聽一聲慘叫,原本注定要切開親随脖頸的刀鋒,只斬入了大腿。兩名刺客見一擊未中,不見任何遲疑,立刻拔刀各自躍上房屋,很快在視野裏消失了。
那些還忙着填井的士兵扔下手中的石頭,都跑了過來。劉延揮着手吼道:“還不快去追!”他們連忙轉身朝着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您沒事吧?劉太守?”劉平問。劉延臉色煞白地從地上爬起來,勉強點頭。這次丢人可丢大了。這城裏經過幾遍盤查,把兩個靖安曹的人當細作不說,居然還漏掉了真正的刺客,一漏就是兩個。若不是他生性謹慎,恐怕此時白馬城已陷入混亂。
“謝……謝謝先生救命之恩。”親随捂着潺潺流血的大腿,沖劉平叩頭。剛才若不是劉平及時出手,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劍斬的力道極大,他的大腿被砍入極深,可想而知若是在脖頸上,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剛剛還指控這人是細作,現在卻被救了一命,這讓他有些惶恐。
“不客氣,同行之人,豈能見死不救。”
劉平溫言一笑,回頭去看魏文,卻發現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發直。劉平問他怎麽了,魏文嘴唇微微顫動,低聲道:“這……這種劍法,好熟悉……對,就是噩夢裏那種感覺,我曾經經歷過,不會錯。”魏文雙股戰戰,試圖向後退去,卻被劉平按在肩膀上的手阻住。
“別忘了你為什麽來這裏。”劉平悄聲對他說,似乎也是對自己說。魏文咬着牙攥緊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針對劉延的刺殺引起了一場混亂,守軍對城裏展開了又一輪搜捕。劉延趕緊把他們兩個人盡快送回了縣署,加派了守衛,然後吩咐奉上兩盞熱湯壓驚。劉平坐在尊位,魏文坐在他的下首,兩個人端起湯盞略沾了沾唇,旋即放下,他們的舉止風度,一看便知出身大族,這讓劉延更生敬畏。
劉平開口問道:“如今白馬四面被圍,不知劉太守有何打算?”
劉延心中一凜,若劉平問的是“如何應對”,他還可以從容回答;可他偏偏問的是“如何打算”,這就存了試探的意思在裏頭。袁紹大軍壓境,許都這邊難免人心浮動。這兩個人,說不定是曹公派下來檢校軍心的……
想到這裏,劉延苦笑一聲道:“如今之局,已非在下所能左右,唯有拼死殉城而已。先生問我,真可謂是問道于盲了。”他将城內外局勢據實相告,劉平聽了以後,沉默不語,面露難色。劉延看出他心思,又道:“如果兩位急于出城,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劉延叫手下取來牛皮地圖,鋪在兩人面前,用盛湯的勺子邊指邊說:“袁軍雖然勢大,但我白馬城也并未全無出路。兩位且看,在西南處,如今還有一條寬約數裏的通道。不知為何,袁軍至今不曾到此,只偶爾有斥候巡邏。若是有快馬,兩個人要沖回南方,不算太難。”
魏文伸着脖子端詳了,忽然擡頭問道:“你們的信使,是否就是從這條路去給我……呃,曹公報信?”
“不錯。”
魏文道:“袁軍兵力如此雄厚,卻圍而不攻,反而留了一條單騎可行的南下通道,你難道看不出什麽問題?”這小孩子語氣尖酸,說的話卻大有深意。劉延重新審視地圖,一言不發。魏文忍不住身子前傾:“我問你,我軍與袁軍若是決戰,孰強孰弱?”
“袁紹兵力數倍于曹公,又新得幽燕鐵騎。若正面決戰,我軍勝機不大。”劉延答道。
魏文伸手在地圖上一點:“白馬城是黃河南岸的立足,乃是我軍必救之地。袁紹放開白馬的西南通道,明顯是要你去向曹公求救,他們再圍城打援,逼迫曹公主力離開官渡,北上決戰。明白了?”
劉延臉色陡變。他只糾結于白馬一城,這少年卻輕輕點透了整個戰局,雖說略有賣弄之嫌,卻也顯露出高人一等的眼光與見識。黃河與官渡之間是廣袤平原,在那裏兩軍展開決戰,曹軍敗多勝少。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劉延就是戰敗的第一個罪人。一想到這裏,劉延顧不得禮數,霍然起身,額頭沁出細細的汗水。
“得馬上派人去警告曹公!”
“不必了。”魏文擺擺手,“我都看得出來,曹公會看不出?你老老實實守你的城就行了,不要自作聰明,亂了陣腳。”教訓完劉延以後,魏文頗為自得地瞟了劉平一眼,劉平卻是面色如常,鎮定自若地啜着熱湯。
劉延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兩個年輕人,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折損在了白馬城中:“我馬上安排快馬,打開南門送兩位出去。”
劉平卻搖了搖頭:“多謝太守。不過我們不是要南遁,而是北上。”他輕輕在地圖上一點,眼神中透出幾絲堅毅,指頭點中的位置正是如今白馬城外駐紮的袁軍營盤。劉延手一抖,幾乎要把手邊的湯盞碰倒。
“您這是……”
“我們去試探一下,看看袁紹對漢室還有多少敬畏。”
“漢室不就是曹公嘛,說得這麽冠冕堂皇……”劉延心中暗想。
與此同時,在那一處被指頭壓住的袁軍營盤門口,一場醞釀已久的混亂即将爆發。
一大隊剽悍的騎兵安靜地排成三隊陣列,他們個個身挎弓箭,腰懸長刀。他們所處的位置有些奇怪,前面一半已經出了袁軍主營的轅門,後一半卻還在營中,好像一條出洞出到一半就卡死在那裏的蛇。
在隊列的最前方,是一個全身披挂的黑高漢子,他正好整以暇地用一把寬刃大刀修剪着指甲。他胯下那一匹烏丸駿足有些不耐煩,因為缰繩不在主人手裏,而是被一個怒氣沖沖的文官抓住。那文官身後不遠還站着一員大将,但他看上去似乎完全沒有幫手的意思。
“顏良!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公則喝問道,用力去拽缰繩。可那坐騎四蹄如同生根一般,紋絲不動,公則拽不動,只得悻悻松開手。顏良身後的騎士發出一陣哄笑。
顏良收起大刀,詫異的表情略帶做作:“郭監軍,我不是給你行了一份公文麽?延津附近發現了曹軍斥候,我身為先鋒大将,自然得去查探一番。”公則冷笑道:“這等小事,何須大将親自出馬!你根本就是想去游獵吧?”
被說中心事的顏良一點也不見慚愧,反而昂起下巴,理直氣壯地說道:“白馬小城,交給監軍你就足夠了,我在營裏待得都快長毛啦,得活動一下筋骨。”
公則一聽,登時火冒三丈:“出征之前,袁公有明确訓令,以我為前部監軍,節制諸軍。你難道想違抗……”他話還沒說完,顏良雙腿一夾,坐騎默契地向前沖了幾步,吓得公則不得不閃身避開。這一閃,之前說話的氣勢被打斷,再也續不下去了。
“審時度勢,臨機決斷,此皆大将之法。爾等颍川腐儒,何必管那麽多!”
顏良逼退了公則,哈哈大笑,一抖缰繩喝令開拔。公則見攔不住他,轉過頭去,求援似的喊道:“淳于将軍,您莫非要放任這個家夥胡鬧?”
這一次先期渡河的袁軍主将,是淳于瓊和顏良。公則作為監軍随軍,名義上地位比顏良高,但後者是冀州派的實權人物,兵權在握,公則根本壓制不住,只得求助于淳于瓊。
一直一言不發的淳于瓊聽到呼喊,撥轉馬頭沖到了顏良軍前。顏良面色一怔,抱拳道:“老将軍莫非也要阻撓?”
淳于瓊咧開嘴笑了:“原本是要勸阻,可聽顏将軍說的有趣,老夫也動了心思,也想出去游獵一番。”這個回答讓公則和顏良都很愕然。淳于瓊見顏良有些遲疑,眉毛一擡,又道:“怎麽?老夫不夠格麽?”
面對這個請求,顏良眉頭一皺。公則一介文吏,斥退也就算了,這位淳于瓊是軍中老人,當年還與袁公平起平坐,輕忽不得。可真的答應讓淳于瓊同行?別逗了,那可是一個膽敢輕軍入許劫走董承的老瘋子,他會做出什麽事來,誰都無法預測!
顏良在馬上默然片刻,開口道:“既然如此,淳于将軍不妨與我同行,以一日為限。萬一白馬這裏起了變故,也好有個應對。”
一日為限,能打到多少獵物?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顏良這是在找臺階下了。淳于瓊也适可而止,笑眯眯地滿口答應下來。顏良乜斜了公則一眼,朗聲笑道:“白馬小城,即便是郭監軍,應該也能看住一日,老将軍不必擔心。”
公則被他如此諷刺,氣得面色漲紅,卻無可奈何。顏良這次帶了一共八千步騎,真耍起性子來,公則還真吃不消。
淳于瓊道:“既然如此,還請将軍在營外稍等片刻,老夫去取弓箭來。”顏良在馬上略一抱拳,然後一抖缰繩,發下口令。他身後的騎兵一起呵斥坐騎,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地開拔,令出即行,毫不拖沓,果然是冀州精銳。
公則恨恨地把鼻前的塵土揮開,對淳于瓊抱怨道:“明明有将軍與我做先鋒便足夠,主公卻偏偏還要派這個冀州莽夫前來,真不知怎麽想的。”
淳于瓊昂起頭,眯起眼睛吸了口氣,答非所問:“孟夏之時,最宜郊游,顏将軍當真是好興致吶。”公則一愣,不知他意有何指。淳于瓊把手伸向顏良漸行漸遠的背影,勾了勾指頭:“顏将軍游獵之意,只怕不在禽獸啊。”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公則的肩膀:“郭監軍你年紀輕輕,可不要跟老夫一樣老糊塗啊。”說罷揚長而去,剩下一個驚疑不定的公則。公則也不是傻子,略做思忖便明白淳于瓊的意思。
顏良這次公然外出,獵獸是假,争權是真。冀州派一向是袁家的泰山之鎮,結果田豐被囚、沮授被叱,現在先鋒的監軍居然也落到了颍川人的手裏,顏良若是不争上一争,只怕權勢會繼續旁落。
“莫非顏良是要試探我等……”
公則想到這裏,悚然一驚,匆匆回到營帳之中,提筆寫下一封密信,封上印泥,然後叫了個心腹小校,低聲吩咐道:“去黎陽,送蜚先生。”他側頭想了想,又寫了一封。
在白馬西南方向幾十裏外,一支曹家的軍隊正在徐徐前進。兩側的散騎始終與主隊保持着一百步的距離,中央的步卒排成松散的行軍隊形,矛手與戟手在外,弓手在內,每三個人還擡着一面大盾。可知兵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隊列外松內緊,一旦有什麽情況出現,他們會立刻變成一把鋒銳的尖刀或堅實的盾牌。
在隊伍的最前列并行着三名将軍,他們身上披着厚實的兩當铠和虎獠盔,神态各異。最右邊是個矮壯漢子,眉毛極粗,眼睛卻很小,肥厚的嘴唇顯出幾分忠厚;最左邊的将軍一臉的桀骜不馴,面部狹長,鼻尖鷹鈎,是相書上說的青鋒之相——這種相貌的人,大多褊狹狠戾;而在最中間的男子,方正的臉膛微微發紅,一副美髯飄在胸前,頗為沉穩英偉,可他的神情卻是怏怏不樂,似乎有什麽煩心之事萦繞于心。
這時一名斥候從遠處飛快地馳來,數名游騎迎了上去,确認了對方的身份,這才讓開道路。這斥候沖到隊列前方,對着三位将軍大喊道:“報!前方六十裏處,有袁軍偵騎。”
這個消息讓三名将軍表情都微微一滞。在那裏出現偵騎,說明他們已經進入袁軍主力的視野了,随時可能會遭遇戰鬥。
三人久經沙場,同時習慣性地舉手,想讓隊伍停止前進,可他們發現兩位同僚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連忙又收回來,面露尴尬,一時間整個隊伍有些混亂。好在這混亂并未持續太久,士兵很快整好了隊,矛戟微斜,弓弩上弦,以便随時應對可能的偷襲。一看便知是百戰之師,細節毫不疏忽。
中間那将軍對左右兩人道:“袁軍此來,目的不明,咱們主力撥一支軍迎上去探探虛實。”這是持重之論,其他二人都紛紛贊同。
這時候,第四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諸位将軍,來博個彩頭如何?”
三個人同時回過頭去。說話的是他們身後一個有點狐貍臉的年輕人,他只簡單地披着一件長袍和軟甲,細長的手指拈着兩枚骰子。這人叫楊修,是太尉楊彪的兒子,剛從許都北上官渡。軍中傳言,楊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已徹底屈服,不光家裏的高手被征調,連楊彪獨子都要被迫随軍。
此時聽到楊修這麽說,三位将軍面面相觑。楊修又笑道:“聽聞這次圍困白馬的,是顏良、淳于瓊和公則三人。這帶兵西進的,會是他們中的誰,諸位不想猜一猜?”
左邊那将軍不悅道:“楊先生此來随軍,是參贊軍事,可不是來胡鬧耍錢的。”楊修悠悠道:“在下開的這個局,博錯了,無非是輸些錢財。曹公開的那局,幾位若是下錯了注,可是要賠上身家性命的。”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三個人俱是一凜。他們互相使了個眼神,向前走了幾十步,驅馬登上一片小丘陵,與隊列遠遠隔開。左邊那将軍開口道:“楊先生,你适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楊修拱手道:“德祖不才,自出征以來,一直有個疑問。曹司空麾下猛将如雲,這次救援白馬,為何單單挑選你們三位來打頭陣?”
“我三人為何不能打頭陣?”右邊的将軍淡淡道。
楊修搖搖頭:“諸位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他一指左邊那将軍,“張遼張文遠,你本是呂溫侯麾下的頭號大将,在徐州歸順了曹司空,官拜中郎将。”他又一指中間那将軍,“關羽關雲長,你是玄德公的義弟,月餘之前方在徐州斬殺了曹公的守城将軍車胄。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後,玄德公乘夜遁逃,你才歸順曹公,至今尚只數月,卻已是偏将軍。”
關羽聽到“歸順”二字,面有怒意。他正欲開口分辯,卻被張遼扯了扯衣角,勉強壓下火氣。楊修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微微一笑,也不說破,把視線轉向第三位将軍。
“至于你……”楊修指着第三位将軍,“徐晃徐公明,你根本就是漢室之人。”
徐晃聽到這個評價,卻是面色未變。當初他是楊奉麾下大将,從長安到洛陽一直保護着漢室安危,是天子親封的都亭侯。後來曹操與楊奉鬧翻,漢室遷到許都,他便留在了曹軍之中,作為漢室在軍中唯一一枚擺放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彰顯皇帝與司空之間互相信賴的标志。
不過為了避嫌,徐晃與漢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往來。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時候,也不曾把他計算在內。時人都認為,徐晃漢室的烙印逐漸淡化,已徹底成了曹家大将。
現在楊修突然把他的這一層身份揭破,徐晃卻沒有勃然變色,反而穩穩答道:“楊先生說的不錯,我一直是漢臣,從未變過。”他這話答得巧妙,如今天子尚在,連曹操、袁紹都自稱漢臣。
楊修三根指頭豎起來,三位将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意識到其中的玄妙。
這三個人都是降将,而且是來自于呂布、劉備以及漢室這三個曹公大敵的陣營,雖說曹公有“用人不疑”的名聲在外,可先鋒這麽重要的位置,曹公心腹之将一個都不用,卻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個人,其中意味頗可琢磨。
這三人合在一起,互相監視還好,眼下分兵去對付那一股袁軍,究竟派誰去,見了袁軍又做了什麽,就不能不讓人琢磨了。
想通了其中關節,張遼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要分兵?”楊修道:“若是見敵不顧,就更不好了。”張遼以手按劍,冷哼一聲:“分兵要猜忌,不分兵亦要猜忌。我看你分明是來離間的!”楊修從容道:“我一片公心,全為諸位。若是諸位不信,那我從此噤聲,全憑幾位調遣。”關羽拍拍張遼的肩膀,示意他鎮靜,又轉向楊修道:“那德祖你說說看,該如何是好?”
關羽在曹營地位超然,不像張遼、徐晃那樣患得患失,由他來問,最好不過。楊修把骰子掂了掂,道:“若是從小處着眼,怎麽做都是錯。只有放寬視野,才知進退之道啊。”
張遼不耐煩道:“別賣關子了!”
楊修長笑一聲,伸手指向黃河東向:“那邊袁紹派了顏、郭、淳于三将前來白馬,圍而不攻。這三人分屬不同派系,卻同為先鋒,實乃兵家大忌。這邊曹公調了你們三位降将打頭陣,主力卻留在延津,這其中的味道,說白了就是兩個字——試探。”
聽到這兩個字,三将眼神起了不同的反應。
楊修繼續道:“曹公在試探袁紹,同時也在試探你等;而袁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曹公,也在試探顏、郭、淳于三人。白馬城本是雞肋,守之無益,曹、袁仍各自派兵周旋,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機。若是窺不破這點,随意妄動,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
徐晃握緊手裏的長柄大斧:“依楊先生所言,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
楊修下巴一擡,露出狐貍般的微笑:“這法子說來也簡單,取下顏、郭或者淳于的首級,一切疑問自然煙消雲散。”
聽到這話,三将中的一個人面色如常,心中卻是“咯噔”一聲。聽楊修這一番剖析,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并撒出來,拿袁紹軍來試探虛實。他若是按照原計劃,借這次出征之機,與顏良密會,就會有暴露的危險——這個楊修無端說破此事,顯然也是想試探出自己的身份。
該死的,全都在試探。他心裏想着,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
日至正午,白馬城的北門附近忽然發出喧鬧聲。附近負責監視的袁軍游哨迅速上報,上面給了指示:靜觀。這一部分袁軍的任務是圍城。很快喧鬧聲更大了,東城的城頭居然着起火來,火勢還不小。游哨再次上報,上頭還是那句話:靜觀。
袁紹圍困白馬,是為了吸引曹軍主力前來,所以城內的這種小混亂,根本不值得關注。現在就算劉延自縛開城,他們都要把他趕回去。
很快游哨發現,有兩個人影從城頭偷偷摸摸地想要缒下來,已經有粗大的繩子垂到城牆下面。此時上面火勢蔓延,濃煙滾滾,估計守城兵丁都顧不上了。游哨想到上峰叮囑,也懶得上報,遠遠站在城頭弓箭射程之外觀望。
這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在城頭忙活了一陣,開始抓住繩子慢慢往下缒去。缒城是軍中必練的科目,講究的是雙手交錯握繩,雙腳踢牆,一蕩一蕩地缒下來。而這兩個人一看便是生手,居然雙腿盤在繩子上,雙手緊握往下溜。游哨暗笑,這麽個滑繩的法子,不是手被繩子磨得血肉模糊,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沒有半點緩沖。
兩個人下到一半的高度,城頭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立刻就有士兵揮起大刀,要砍斷繩索。兩個黑影大概是過于驚慌,雙手猛地松開,一下子跌落到城腳下。好在白馬城本來也不算高,這一下不至摔死人。
城頭衛兵看到他們掉下去了,不再砍繩子。北城門隆隆開啓了半扇,一隊步卒手持長戟環刀殺出來,直撲向那兩個人。那兩人也不含糊,強忍着劇痛,跌跌撞撞朝着袁營方向跑。那隊步卒個個身着重甲,跑得不快,反倒被那兩人越甩越遠。眼看他們要沖出弓箭範圍,突然之間從城頭順着那根繩子,又跳下來兩個人。這兩個人手腳麻利,動作迅捷之極,三兩下就缒到城下。一落到地上,他們立刻掣出手中鐵劍,惡狠狠地朝追兵撲去。
那些追兵只顧看前頭的,沒料到身後突現殺招,一下子被刺倒了三四個,慘叫聲四起,隊形一下子就亂了。那兩個黑影的劍擊相當狠辣,每一劍下去,都沒有活口,很快就殺出一個缺口,沖到前面兩個黑影面前,一人一個,卻是把劍橫在了他們脖子上,一步步押着往這邊走來。
這幾番變化讓游哨看得瞠目結舌,一時間都忘了回報,呆呆地看着他們走出城頭弓箭射程,朝自己靠近。一直到他看清這四個人的相貌,才如夢初醒,拿出手中的短弓,喝令他們原地站住。
那兩個持劍者,俱是黝黑精瘦的漢子,一臉褶皺看不出年紀,手裏的鐵劍一看便知是私鑄的,粗糙不堪;而那兩個被利刃抵住咽喉的,是一個青年和一個大孩子,身上穿的是錦袍,氣度不凡。
脫城投奔的人,每次圍城都會碰到,但這次的情況實在有些古怪。游哨掏出一個柳哨,奮力一吹,附近的巡邏隊聽到聲音,很快就會趕過來。那孩子表情驚恐,瑟瑟發抖,似乎是被吓壞了。游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裏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戰場,也是差不多同樣模樣。
可在下一個瞬間,那孩子突然用頭猛地回撞了漢子一下,趁着劍刃一顫,身體一縮,回手拿起匕首要刺他的小腹。那漢子猝不及防,只得回劍低撩,锵的一聲把孩子的匕首磕飛。
游哨大怒,手裏射出一箭,正中那漢子肩頭:“把劍扔了!妄動者殺!”漢子以手捂肩,面無表情地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