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
退一步,把劍扔開。孩子原地站着,胸口起伏不定,臉上仍是驚怖神色。吓成這樣子還要試圖反擊,這孩子可真是不得了,游哨不由得啧啧感慨。
很快巡邏隊趕到,把他們四個一起制住,押還營寨,他們都沒有反抗。而在白馬城頭,一直往下觀望的劉延汗如雨下,雙腿一軟,癱坐在女牆內側,嘴裏喃喃道:“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兩個人,不是我派的啊。”
公則接到四人逾城而出的報告後,有些好奇,因為士兵說他們明顯是分成了兩撥,還互相敵對——但都宣稱有要事求見袁家。公則吩咐他們把人帶過來,然後點起了一爐雞舌香。馨香的氣味很快飄然而起,讓他覺得熏熏然有種陶醉的感覺。
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風尚,肇始于許都的那位荀令君。荀彧每日都要熏上一陣,以至于去別人家拜訪,香味都會留存三日,風雅得緊,于是全天下的名士都開始模仿起來。公則不得不承認,颍川荀家目前仍是第一大族,影響力巨大。
“不過這種局面不會持續很久了。”他心想,同時把寬大的袍袖展開一點,以便能熏得更為徹底。這時兩名囚徒被士兵帶入帳內,公則打量了他們一番,開口道:“你們是誰?”
“我叫劉平,他叫魏文,是從南邊來的行商。”
公則不耐煩地晃了晃腳,這一句裏恐怕一成真的都沒有,這兩個人一定是出身世家。不過這個自稱劉平的人,居然說是從南邊來的,倒是有幾分意思。
“你們為何要從白馬城逃出來?”
劉平沒有回答,反而進前一步:“請大人屏退左右。”
“屏退左右,然後你好有機會刺殺本官?”公則似乎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我聽說了城下的事情,你這位小兄弟,手段可是相當的狠哪。就在這兒說!”
劉平緩緩直起了腰,粗魯地注視着公則,臉色慢慢陰沉下來。公則被他盯得有些惱怒,一拍幾案:“放肆!”劉平湊到公則面前,伸出手來:“郭先生,你看這是什麽?”
公則一看,卻是一條棉布做的衣帶,小龍穿花,背用紫錦為襯,縫綴端整。他們進帳之前,已經被仔細地搜過身,但誰也沒覺得這衣帶會很可疑。但公則看到這帶子,卻陡然起身,仿佛看到什麽鬼魅。幾名護衛作勢要去按劉平,公則卻突然暴怒,拼命揮手:“你們還在這裏做什麽,給我滾出去!快!”護衛不明就裏,只得紛紛離開,帳篷裏只剩他們三個人。劉平在公則的盯視之下,從容拆開衣帶絲線,露出一塊素絹。
“公則,聽诏。”劉平站在原地,雙手捧着衣帶,輕聲說道。公則猶豫了一下,跪倒在地,身體因過于激動而微微顫抖着。
“朕以不德,權奸當朝。董承雖忠,橫被非難。唯冀州袁氏,四世三公,忠義無加。冀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複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诏付卿。”
劉平念完以後,俯身把素絹遞過去。公則驗過上面的玺記,心裏已經信了九成。董承在年初起兵,用的就是漢帝傳來的衣帶诏,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公則恰好是知情人之一。皇帝能發第一次衣帶诏,就能發第二次。失去了董承以後,皇帝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北方的袁紹了。
現在這條衣帶诏居然落到了自己手裏,公則覺得快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暈了。如果能在他的手裏促成漢室與袁公的聯合,這将是何等榮耀之事。屆時颍川荀家将風光不在,取代荀彧的,将是他公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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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說,您是……”
“漢室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本是武帝時的特使專名,有持節專殺之權,所到州郡,官員無不栗栗。在那個時代,他們就代表了皇家的無上權威與恐怖。光武中興之後,此制漸廢,逐漸被人遺忘。此時劉平輕輕吐出這四個字來,百多年前那滔天的威嚴肅殺竟是噴薄而出,霎時充盈整個帳篷。
公則感受到了這種威壓,趕緊換了一副熱情的笑臉:“使者此來可真是辛苦了。”
“我們從許都而來,假借行商身份,想早渡黃河。不料你們來得太快,把我們困在白馬城裏了。劉延全城大索,我們幾乎暴露,只得冒險出城,幾乎喪命。”劉平搖搖頭,顯得心有餘悸。
公則放下心思,寬慰了幾句,又開口道:“陛下既然诏袁公勤王,不知有何方略?”
天下無白吃的肉酢,天子要袁氏勤王,必然是要付出代價的。究竟漢室準備開出什麽價,這才是最重要的。聽到公則這個試探,劉平正色道:“郭先生,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莫問漢室何為爾等,要問爾等何為漢室。”
這話大義凜然,卻隐隐透着一層意思:漢室的價碼是有的,你想得到多少,要看你出多少力氣。公則哪裏會聽不出其中深意,連忙叩拜道:“公則才薄,卻也願意為陛下攘除奸邪。”
劉平道:“勤王的方略,陛下确有規劃。郭大人可願意一聽麽?”公則聽他的口風,是有意跟自己合作,不由大喜。要知道,他如果直接把漢室密使送到袁紹那裏去,多半會被冀州或南陽派篡奪了功勞,還不如先攏在手裏,做出些事情。
“未知天子有何良策?”
劉平在公則耳邊輕語了幾句,公則眼神一凜,本想說“這怎麽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能行麽”。劉平緩緩擡起右手,掌呈刃狀,神情肅穆:“為何不行?陛下派我來前線,可不只是做使者。我掌中這柄天子親授之劍,未飲逆臣血前,可不會入鞘。”
劉平的話再明白沒有,漢室不是乞丐,它有自己的尊嚴,以及力量。
公則眼神游移一陣,終于點了點頭。劉平贊道:“不愧是颍川望族,果然有擔當。”“颍川望族”四字恰好搔到了公則的癢處,郭圖登時眉開眼笑,讓兩人入座,奉上幹肉鮮果。
魏文望向劉平,看到他的背心已經浸透了汗水。
公則寒暄了幾句,把眼光投向一旁的魏文:“這位是……”
魏文趁劉平還沒開口,搶先說道:“我是扶風魏氏的子弟。”他說完以後微微露出緊張的神情。假如劉平真的想害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沒有什麽比曹操的兒子更好的賀禮了。可劉平什麽都沒說。
魏家是雒陽一帶著名的豪商之一,富可敵國。黃巾之亂開始以後,魏家化整為零,把家財分散在各地世族與塢堡裏,表面上看被拆散,實則隐伏起來,與各地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漢室跟他們挂上鈎,得其資助,絲毫不足為奇。
公則翹起拇指贊道:“年紀輕輕就承擔如此大任,真是前途無量啊。”他心想,魏家居然只派了這麽一個小孩子前來,看來他們對漢室沒寄予太大希望。這孩子八成是哪個分家的庶子,派過來做個不值錢的質子。
公則叫來一位侍衛道:“去把那兩個膽敢對天使動手的奸賊帶進來。”過不多時,那兩個黑瘦漢子被帶進來,他們的身手都十分了得,身上五花大綁,幾乎動彈不得。公則有意要給天使出氣,手微微一擡,侍衛一人一腳,把兩人踹倒在地。公則冷笑道:“你們兩個好大的狗膽,還不如實招來。”
四十多歲的漢子擡起頭:“我叫史阿,他叫徐他,我們是東山來的。”另外一個漢子垂着頭,一言不發。
公則聽到東山這名字,眉頭一皺。東山指《山海經·東山經》,蜚先生這個名號,即是來自于此,所以蜚先生所掌控的細作,都自稱是東山來的。眼前這兩個漢子,想來也是蜚先生安插在曹方的細作。他們拼着暴露的風險逃回來,估計是有重大發現,倒不好下手太狠。他一邊想着,口氣有些變化:“你們在白馬城做什麽?”史阿道:“我二人受命潛伏在白馬,伺機刺其首腦。适才看到他們出城,便也趁機離去。”
“既然同為出城者,為何要挾持他們?”公則朝劉平、魏文二人那裏一指。史阿浮出一絲苦笑:“我看他們二人華服錦袍,又直奔袁營而來,定是什麽重要人物。我若不先挾持住,賺得開口之機,只怕還未表明身份,就被游哨射殺了。”
這倒是實話。行軍打仗,駐屯之地都不容可疑之人靠近。像是史阿和徐他這種衣着褴褛的家夥,游哨和望樓上的軍士可以不經警告直接射殺。殺錯了也無所謂,無非是些草民罷了,所以公則除了“哦”一聲以外,面色如常,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
這時一直垂着頭的徐他猛地擡起頭來:“大人是覺得人命如草芥嗎?”
公則臉立刻沉了下來:“放肆!你這是怎麽說話呢?”侍衛們撲過去拳打腳踢,徐他抱頭蜷縮在地上,但滿臉的憤懑卻是遮掩不住。劉平心中不忍,在一旁插嘴道:“人命如天,無分貴賤。郭大人,我看他只是一時失言,還是饒了罷。”
公則拖着長腔道:“這兩位是貴客,你們這般唐突,我也不好護着你們。”史阿心領神會,轉身對着劉平和魏文,雙腿跪地,頭咕咚一聲磕在地上,幾乎撞出血來。徐他在史阿的逼迫下,勉為其難地也磕了一下。
公則這才勸道:“這兩個人是我軍細作,不知深淺,還望兩位恕罪。”劉平表示不妨事,魏文盯着史阿,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的劍法,是跟王越學的?”
史阿一愣,連忙答道:“正是,王越是我二人的授業恩師,您曾見過他?”
魏文原本表情僵硬,聽到史阿這句話,卻哈哈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裏,恐懼與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表情變得異常猙獰。
鄧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帳篷頂。他覺得自己已經被斬首了,頸部以下毫無知覺,只有塞滿了疼痛的腦袋能勉強轉動,視線像是被罩上了一層薄紗。
“你總算是醒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鄧展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看到的卻是一張模糊的臉,這張臉有一對大得驚人的耳朵,隐隐讓他心裏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鄧展還在考慮如何開口相詢,那張臉已經主動開始說話:“哇哈哈哈,鄧展啊鄧展,我是淳于瓊啊!”
這個名字仿佛一根鋼針刺入鄧展的太陽穴,讓他陡然警醒過來。淳于瓊?淳于瓊?!
“還記得我嗎?”淳于瓊的聲音裏帶着絲得意。他本來陪着顏良在外游獵,聽到鄧展醒過來了,就急忙趕了過來。
望着這張臉,鄧展恍恍惚惚之間,被突然湧入的回憶淹沒。他回想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鄧展只是雒陽附近的小游俠。漢靈帝組建西園八校尉,招募鄉勇壯士,他前去應征,被編入右校尉淳于瓊的隊伍。淳于瓊是個耐不住寂寞的狂人,終日帶着手下外出游獵,無意中看到一夥黃巾軍,一路追擊,結果中了埋伏。鄧展拼死救下淳于瓊,自己身負重傷,被送回雒陽休養。又過了幾天,淳于瓊返回雒陽,得意洋洋地告訴鄧展,他已經率大軍找到了黃巾軍栖身的村子,把賊人鄉黨殺了個幹淨。鄧展驚愕地發現,這村子竟是自己的家鄉。
淳于瓊得知真相以後,決定給鄧展一個公開決鬥的機會。不料鄧展只扔下一句“我要你虧欠一輩子”,揚長而去。淳于瓊追殺也不是,攔阻也不是,只得任他離開西園。後來鄧展在中原游蕩,碰到了曹純,欣然加入虎豹騎為曹公效力。
這些久遠的記憶慢慢複蘇,随這些記憶蘇醒的傷痛也慢慢解封。鄧展憤怒得試圖仰天大叫,身體搖動,四肢逐漸恢複知覺,只是聲帶仍是麻痹,說不出什麽。
淳于瓊站在榻旁,哈哈大笑,很是開心:“你知道嗎?我是在許都附近把你救起來了。當時你躺在雪裏,身中大箭,若沒有我,你就死定了。”他一直覺得鄧展的恩情是個沉重的負擔,這次終于有機會把恩情還回去,讓他格外興奮。
鄧展原本對這個殺親仇人充滿怒意,可聽到這句話,怒火陡然消弭了。淳于瓊的話提醒了他,他恍惚記得在自己受傷前,似乎有件很重要的工作。郭嘉、畫像、溫縣司馬家、楊俊……一些散碎的詞語在一一飄過。鄧展閉上眼睛,試圖理順紛亂的思路,将落滿殘葉的思緒之路打掃清爽。
“我知道你恨我,不過如今你先安心養傷。你如今是在袁本初的營裏,馬上就有一場大打,曹阿瞞那邊我看你是沒機會回去了。”淳于瓊絮絮叨叨地在榻邊念叨,像是一個啰唆的老管家,“等你的傷好了,我去跟袁本初說說,你願意留在這兒,可以做個裨将軍;想走,也随你;你若是想報仇,我就給你個公開決鬥的機會——哼,上次你不要,這次總不能推托了吧?”
鄧展聽着淳于瓊的絮叨,繼續思索着自己之前的職責。他現在知道,如今身在袁營,諸事皆受限制,但那件任務似乎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時回想起來,耽誤了郭祭酒的事,可就麻煩了。
淳于瓊見他在榻上掙紮了一下,連忙喊了兩名軍士:“這個人在榻上躺得太久,不利修養。你們扶着他出去在營裏走幾圈。記住,不許他和人交談,也不許接近任何人,轉轉就回來,不然仔細你們的腦袋!”
兩名軍士應一聲“喏”,把鄧展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披上一件熊皮大氅。淳于瓊目送他們離開營帳,這才轉身離去。
一個身披熊氅、臉色慘白的高瘦漢子被兩個人攙扶着在營裏行走,路過的袁軍士兵都紛紛投去好奇的眼光。鄧展一邊貪婪地吸着清新氣息,讓自己的腦袋盡快變得更清晰一些,同時觀察着周圍軍營裏的一切動靜。盡管他視力仍未恢複,看東西模模糊糊,但還是從營地的種種細節判斷出來,這是個規模相當大的營地,估計能容一萬到一萬五千人。能讓袁紹動用這麽大規模軍團的,只有曹公。難道官渡戰端又起?不知局勢如何。
鄧展暗暗思索着,順從地被軍士引導着。他們從淳于瓊的營帳走出去,朝着西邊走了兩三百步,然後轉向左側,再走一百多步,就抵達了淳于瓊和公則所部的營帳邊界處。這兩處沒有用木栅分隔,只是簡單地用數輛裝滿辎重的大車橫置過來,權當界線。走到這裏,對鄧展的身體來說,差不多是極限了,喘息也劇烈起來。軍士連忙攙着他往回走。
就在轉身的一剎那,鄧展忽然看到,從大車另外一端的大帳裏走出一群人,其中有一個半大的少年,模模糊糊的很是熟悉。那少年忽然朝這邊看過來,那張面孔一映入鄧展瞳孔,便讓他悚然大驚,這身影實在太熟悉了,可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二公子!?”
鄧展張開嘴大叫道,想去救他。可是他麻痹的聲帶只能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對面根本聽不到。他拼命想要越過大車,卻被兩名軍士死死拽住。他們看到這人忽然變得狂暴,唯恐出什麽事,手臂多用了幾分力,把他硬生生扯回來,一路跌跌撞撞帶回去。
他們把鄧展重新扔回營帳,怕他跑掉,還用繩子捆了幾道。不過軍士們吃不準淳于将軍是拿他當賓客還是戰俘,下手捆縛的時候松了幾分。
鄧展身體動彈不得,靈臺卻在急速轉動。二公子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難道說,許都已經被攻陷?曹公的家眷全落在袁紹手裏了?他忽然想到,站在二公子身旁的那個人,似乎也很熟悉,而且與自己苦苦追尋的散碎記憶頗有關聯。
他到底是誰?鄧展拼命回憶,可剛才匆忙一瞥,根本看不清楚。
顏良在外頭草草地游獵了半天,心裏有些郁悶。淳于瓊那個老東西如影相随,嘴裏還唠叨着一堆令人生厭的怪話,實在有些煞風景。好在這種折磨沒持續多久,淳于瓊似乎在營中有急事,匆忙離開。顏良心想,反正這次出游只是為了殺殺公則的氣焰,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便沒必要繼續游蕩了,于是也朝着自己的駐地返去。
他剛剛回到駐地,就聽衛兵說有一個人求見。顏良把他叫進來,發現是個毛頭小夥,自稱自己是漢室繡衣使者。
“說吧,有什麽事?”顏良不耐煩地用大刀磨着指甲。他和公則不一樣,“漢室”這個詞在他的耳朵裏,還不如河北幾個大族的名頭響亮。
劉平對他的怠慢并不氣惱,他不慌不忙地說:“我來到此,是想賣與将軍一份消息。”
“哦?”
劉平道:“曹軍先鋒已過延津,正向白馬急速而來。若将軍即時出迎,必有驚喜。”
顏良磨指甲的動作停住了,他眯起眼睛,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軍斥候尚未有報,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是漢室繡衣使者。”劉平答非所問。
顏良覺得這個回答有點挑釁的味道,面色一沉:“你不去找公則,為何來尋我?難道覺得我更好騙麽?”
“不,恰好相反。”劉平道,“只是因為将軍手中握着更好的東西。”說完他用腳尖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瞪着劉平看了半天:“這件事你都知道了?漢室果然有點名堂。”
“若是不知道,又怎麽給将軍備一份厚禮呢?”劉平畢恭畢敬地說道,又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一看,黑紅色的臉膛立刻洋溢出會心的笑容:“果然是一份厚禮!說吧,你要什麽條件?讓我把你引薦給主公?”他拍拍劉平的肩膀,态度親熱了不少。
“等将軍博得頭功凱旋之後,再議不遲。漢室志在高遠,不急于一時。”
“哈哈哈,說得好!那你就等着吧。”
顏良一拍大腿,大踏步走出帳子,對正在解鞍的騎兵們喝道:“你們這些懶鬼,本将軍游獵還沒盡興,再跟我出去轉一圈。”
顏良大部隊匆匆離開大營以後,劉平低頭用腳尖把沙地上的字抹掉,轉身離開。
“斬殺顏良?”
聽到楊修的話,三位将軍都紛紛露出苦笑。顏良是誰?那是河北一代名将,死在他手下的武人比黃河岸邊的蘆葦還多。即便是心高氣傲的關羽都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目前,他們三個加到一起,都不如“顏良”這個名字煊赫。
楊修卻不以為然地晃了晃指頭:“顏良再強,又豈能比得過呂溫侯?呂溫侯還不是落得白門樓的下場。”
這個例子讓張遼有些不舒服,面色一黯。
楊修舔了一下嘴唇,又道:“戰場之上,謀略為首,軍陣次之,個人武勇用處不大。顏良如今孤軍深入,正是擊殺的絕好時機,諸位要成就大功業,可不能錯過啊。”
“顏良的部屬都是幽燕精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們怎麽攔得住?”張遼提出疑問。楊修道:“我剛才不是說了麽?戰場之上,謀略為首。三位若肯依我的調度,顏良的首級唾手可得。”
三個人互視一眼,忽然發現,楊修的這個提議居然無法拒絕。曹公既然有了試探之意,如果此時拒絕參與斬殺顏良的策劃,只會讓自己的嫌疑更深。即使是關羽,在明确玄德公的下落之前,也不願過于得罪曹公——原來這個輕佻的家夥從一開始,就在言語中設下圈套,等到他們覺察之時,已是不由自主。念及此,他們對楊修立刻都收起了小觑之心。
關羽一捋下颌美髯,丹鳳眼爆出一道銳利光芒:“德祖說的不無道理,顏良的高名,正合墊做我等的進身之階!豈不就在今日?”徐晃與張遼以沉默表示贊同。
見大家意見取得一致,楊修把骰子揣到懷裏,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随手畫了幾道:“顏良的部隊全是幽燕精騎,進退如風,卻不耐陣地戰。咱們分一支部隊,将其纏在黃河灘塗,壞其馬蹄,然後其他兩軍迂回側後,再合圍共擊,可奏全功。”
三人微微有些失望,這計劃聽起來四平八穩,沒什麽出奇之處。不過戰場上确實沒那麽多奇謀妙計,講究的是實行。一個普通的戰前方略,若能實行個七八成,也足夠取得勝勢了。
“那麽我去纏住顏良。”張遼主動請纓。其他兩個人都沒提出異議。他是西涼軍出身,麾下為數不多的精銳都是來自于高順的陷陳營舊部,馬戰娴熟,派他們去纏住河北騎兵再合适不過。
徐晃也開口道:“由我去堵住顏良退路。”憨厚的方臉如岩石般沉穩。這位将軍的話不多,語速緩慢,仿佛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其他三個人同時看向他,眼神裏都有些明悟。阻截是個高風險的活兒,顏良這次帶來的皆是騎兵,倘若迅速逃掉,負責阻截的将軍到底是“力有未逮”還是“有意縱敵”,可就說不清楚了。徐晃是漢室之人,身份早已公開,由他擺明車馬前去截殺,顯得光明正大。
楊修滿意地點點頭:“徐将軍穩若泰山,這任務交給你最放心不過。關将軍,屆時請你迂回到南側,封堵顏良回營之路。三路合圍,來個甕中捉鼈。”
楊修說完,把樹枝一撅為二,扔在地上,顧盼左右顯得信心十足。三人對這個計劃沒什麽異議,驅馬回去調派人馬。這時候斥候又來報,顏良的部隊已經在十五裏開外了。
徐晃要走了所有的長矛和一半的弓箭,還有二十餘具皮甲。他的任務是堵截騎兵,用矛拒馬是最有效的防沖擊辦法。稍做整理以後,徐晃帶領部屬先行離開。他們在行軍途中緩慢變陣,逐漸由一字長蛇向前推成了三個方陣,戟兵矛兵在前,盾兵分布兩翼,弓兵與刀兵夾雜于中,标準的對騎陣勢。
能夠在行軍中如此迅捷變陣且不亂的部隊,可不多見,徐晃治軍的手段,可見一斑。
他出發以後,張遼與關羽也對自己的部隊進行了微小的調整。關羽肩負着阻斷顏良回撤之路,很可能會被騎兵正面沖擊,所以他用幾百把環首刀交換了張遼同等數量的長戟、短戟和直矛。而所有的騎兵都留給了張遼,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與顏良正面交鋒,堅持到友軍合圍。
整頓完以後,張遼在馬上一抱拳:“雲長,保重。”關羽也做了回禮:“文遠,咱們看看,誰先取得顏良的人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撥轉馬頭離去。
張遼目送關羽離去,看到楊修仍站在旁邊不動,大感意外。張遼是最先投入戰場的部隊,風險極大,他居然選擇跟随這一路人馬,只怕這小年輕根本不知戰場兇險。
張遼摸摸鼻子,冷笑一聲,也不去理他,自顧點齊兵馬,一聲令下,幾十名帶了大弓的斥候呈一個扇面分散出去。他們将負責狙殺可能出現的敵人偵騎,遮斷戰場,切斷顏良與主營之間的聯系。
看着那些斥候飛馳而出,楊修忽然握住缰繩,似是不經意道:“徐将軍和關将軍已經遠去,文遠你不必這麽警惕了。”張遼注意到了他稱呼上的微妙不同,乜斜一眼:“楊先生又有何見教?”他把“又”咬得充滿嘲諷。楊修笑呵呵道:“文遠此來赴約,再這麽遮遮掩掩,可就趕不上約期了。”
張遼猛地一勒缰繩,雙眉高起,把一張臉牽得更長,更襯出鼻鈎陰兀。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這個弱不禁風的家夥,只消劍芒一掃便可殺死。楊修篤定地扶在馬上,一臉風輕雲淡,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無聲的對峙持續了數息,張遼長長嘆息一聲,把手從劍柄挪開:“你是何時知道的?”
楊修道:“适才斥候來報,只說是有數百騎接近,可你張口便說是幽燕鐵騎,豈不是早知顏良要來?”
“僅憑這一點而已?”張遼疑道。
楊修把骰子一抛:“自然不夠定論,但看張将軍你主動請纓,我覺得足以賭上一賭了。”張遼聽了,不禁有些愕然。只憑着一條似是而非的破綻,這家夥就敢投下這麽大賭注。運籌帷幄的頂尖謀士他見得多了,但像楊修這種把計算建在賭運之上的大膽之徒,他還從來沒領教過。
張遼盯着楊修,忽然想到:楊修的父親是去職的太尉楊彪,與曹公一貫是政敵。楊家自董承之亂後,已歸附曹公,家中精英也盡數被迫調遣來到官渡。他背着曹公搞點自己的小算盤,倒不足為奇。
“張将軍不必如此警惕,你我同處一舟,彼此應該坦誠些。”楊修湊到張遼身前,低聲說了句什麽。張遼眼神閃過一絲為難的神色,皺着眉頭道:“先旨聲明,在下去見顏良純為私事,絕無對曹公不利之心。”
楊修露出狐貍般的歡欣笑容:“真巧,我也是。”
一騎白馬飛快地從南方馳來,馬上的騎士身着紫衣,一望便知是袁家的加急信使。那匹馬遍體流汗,顯然已奔馳了許久,鼻息粗重。可騎士仍不滿足,拼命鞭打。沿途的袁軍巡哨紛紛讓開大道,以确保信使順利通行。
忽然騎士一抖缰繩,向右拐了一個彎,離開官道,朝着黃河北岸的一處村落跑去。城池東側的外郭旁是一片半廢棄的村落,不過如今有軍隊駐紮此處。廢墟間偶爾有人影閃過,手持刀弩,看來這裏的戒備并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麽松懈。
快接近村子之時,馬匹忽然哀鳴一聲,轟然倒地。早有準備的信使跳到地上,看都不看坐騎,一溜小跑,沖到入口處。兩名衛士不知從哪裏閃了出來,攔住去路。
“丹徒急報!”信使急促地說了一句,把手裏的一個魚鱗信筒晃動一下。衛士看到那信筒上不敢怠慢,簡單地搜了一下他的身,就放了進去。
過不多時,村裏的某一處地方突然傳來銅爐被踢倒的聲音,然後一個歇斯底裏的暴怒聲響起:“郭奉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