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這一座大帳紮在黃河南岸一座小山的山陰之側,十分僻靜。稍知兵戎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這帳篷的不凡,它外鋪牛皮內襯棉布,以韌勁最好的柳木支撐起帳籠的架子;在大帳底下還墊着一層木板,讓帳篷與凹凸不平的沙礫地面隔開,帳內之人可以赤足行走,不致被硌傷。即便是在以豪奢炫耀為風尚的袁軍陣營裏,這帳篷都算得上是高級貨色。

大帳外側有足足一個屯的士兵守衛,他們将帳篷外圍每一處要點都控制住,與袁軍大營隔絕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戒備森嚴的守衛有七成面向外側,卻還有四成面向內側。

營帳裏此時只有兩個人,自然正是當今天子劉協和曹司空的次子曹丕。他們各懷目的,化名劉平與魏文潛入戰場,一直到現在,才敢稍微卸下僞裝,以本來面目悄聲交談。若是他們在袁紹營中為座上賓的消息洩露出去,只怕整個中原都會為之震動。

魏文這名字,乃是曹丕自己起的。劉平問他典出何處,曹丕說在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着一種蠍子,二鉗八足,外殼朱紫,在當地被稱作“魏蚊”。他母親卞夫人就是開陽人,曾把家鄉風土講給曹丕聽。曹丕頗為神往,一直想弄幾只來玩玩,卻因為太危險不能遂願。這次要起一個化名,于是曹丕順手拈來,去蟲成文,便成了魏文。

對于用毒蟲做化名這種事,劉平只能暗暗佩服這孩子,曹氏子弟,果然與衆不同。

大帳內的食桌上擺着各色佳肴與美酒,甚至還擺了兩串水淋淋的葡萄。劉平拎起其中一串,小心地摘了一枚,然後用指甲去掐皮。曹丕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東西和皮吞下便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劉平尴尬地笑了笑,一口扔到嘴裏,小心翼翼地咀嚼起來。

曹丕道:“陛下在宮中,竟連葡萄也不曾吃過麽?”劉平嘆道:“朕登基以來,先後雒陽離亂、長安飄零,最慘之時,只能眼睜睜看着身邊的大臣餓死于稼穑之間、兵卒們掠人相食。若非你父親,只怕早已淪為一具餓殍,哪裏還有機會去吃什麽鮮果啊。”曹丕眼神有些複雜,不再說什麽,默默地抓了幾瓣淮橘扔到嘴裏。

劉平又拿起另外一枚葡萄,拿指頭捏着端詳了一陣,感嘆道:“我記得葡萄這東西,應是西域所出吧?西域與中原交通斷絕,涼州又是盜匪雲集,這東西能輾轉送到冀州,所費必然不赀啊。袁紹的手下如此奢靡享受,恐怕非是成大事之人。”

曹丕很高興把話題轉到這邊,他炫耀似的解釋道:“不用那麽費事。早在博望侯鑿空西域的時候,就帶回不少葡萄種子,在隴西頗有種植。先前鐘繇還曾給我家送來,就是這種圓潤的,叫草龍珠。”

劉平聽到這句閑談,目光卻是一凜:“哦,就是說,袁家這些葡萄,也是來自于隴西地方。”曹丕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突然身子一顫。他雖年紀不大,終究是将門之子,平日耳濡目染,仔細一琢磨,就意識到劉平這句話的暗示。

此時隴西與關中有大小數十股勢力,其中以馬騰、韓遂最為強大。為了穩定左翼,曹操派遣了司隸校尉鐘繇,持節督關中諸軍。鐘繇苦心經營數年,只能将他們震懾,卻始終無法徹底消化。如今袁軍營中出現隴西的葡萄,說明他與關中諸軍也有聯系。倘若他們突然反水,自長安、潼關一線殺入,曹操兩面受敵,只怕大局便不可收拾。

“其實,隐患又豈止在西北啊。”劉平道。

曹丕一怔。劉平笑了笑,青袍中的手一指,指向了南方。曹丕撓撓頭:“張繡?他已經歸降了……孫策,倒有可能,可他不是已經死了麽……”

劉平露出溫和的微笑:“還有一位,你漏算了啊。”

曹丕思忖再三,不由一怔:“劉表?”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個誤區,以為張繡歸順,孫策遇刺,曹操在南方已無威脅——可他倒忘了,張、孫二人鬧騰的動靜最大,但真正有實力一舉扭轉官渡局勢的,卻是那個在荊州雄踞一方的劉表劉景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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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表是一個極其特別的人。他坐擁數十萬精兵與荊州膏腴之地,卻異乎尋常地安靜。袁、曹開戰之後,劉表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他答應袁紹予以配合,卻按兵不動;荊州從事韓嵩力勸劉表投靠曹操,卻幾乎被殺——總之,沒人能搞清楚劉表的心思。天下一直傳言,說劉表打的是卞莊子的主意,打算等二虎一死一傷,再出手漁利。

曹軍占優,劉表或許不會動;可若西北和北方都爆發危機,他絕不會坐失良機。荊州到中原路途不遠,荊州兵鋒輕易可以推進到許都。

“不行!這事得趕緊禀報父親!”曹丕站起來。劉平卻示意他少安毋躁:“你現在回去,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曹丕眼神轉冷:“陛下不會是故意要為難我父親吧?”

劉平也站了起來,他比曹丕高了不少,居高臨下,語氣嚴厲:“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要想清楚,咱們以身犯險深入敵營,到底是為了什麽?”曹丕一昂頭,針鋒相對道:“陛下意欲何為,臣下不敢揣測。臣只知道自己是曹家子弟。這一次随陛下前來,一是為消除夢魇之困;二是為了監視陛下,看是否會做出對我父親不利之事。”

曹丕的話,對皇帝來說是相當無禮。劉平看着有些氣鼓鼓的少年,不禁笑道:“二公子多慮了,我與郭祭酒早有約定。你縱然不信我,也要信他才是。你都能想到這些隐患,難道他會想不到?你懷疑我會勾結袁紹對曹公不利,他會想不到?”

一聽到郭祭酒的名字,曹丕雙肩一松,剛才的警惕神色消散了不少,重新跪坐了回去。可他還是心有不甘,身體前傾,又大膽地追問了一句:“那麽陛下您到底為何要來官渡?別跟我說是為了曹家,我可不信。”

劉平緩緩轉頭,望向帳篷外面:“子恒,你覺得是騎馬挽射開心,還是端坐屋中無所事事開心?”曹丕一楞,浮起苦笑:“自然是前者,若是天天待在屋裏,悶都要悶死了。”劉平長長嘆息一聲:“我自登基以來,雖然輾轉各地,可永遠都局限在朝臣之間。雒陽太狹窄了,長安太狹窄了,如今的許都也太狹窄了,我已經快要窒息。”他伸出手,指向帳篷外頭的天空,“只有像這樣的遼闊大地,才能真正讓我暢快呼吸。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換取一時的自由。這種心情,子恒你能了解麽?”

曹丕點點頭,沒來由地湧出同情心。劉平這話貌似空泛,卻實實打在了他的心裏。宛城之亂後,他被卞夫人留在身邊,不許離開許都一步,少年人生性活潑,早就膩透了。這次前往官渡,未嘗不是他靜極思動的緣故,所以聽到劉平有了類似的感慨,曹丕頗能理解——這與權謀什麽的無關,純粹是一個少年與另一個年輕人的共鳴。

“陛下你是不是害怕了?”

“是。之前的我都是按照郭祭酒的安排在說話。也許某一句話,就會讓我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劉平把眼神收了回來,把盤子裏的葡萄又吃了幾枚,吃得汁水四濺——倒不是什麽特別的寓意,他是真覺得好吃……曹丕整理了一下心思,又問道:“那麽,陛下你和郭祭酒有何打算?”他這一次北上,是偷偷出行,瞞住了絕大部分人,所以事先也沒與郭嘉通氣,對那位祭酒的打算茫然無知。

劉平用絲絹擦幹淨手,方才答道:“郭祭酒臨行前只送了八個字:漢室以誘,帝王以欺。憑着漢室這塊招牌和朕親身至此,不怕袁紹不信服。取信于袁紹之後,咱們在軍中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刺探軍情?”

“呵呵,若只是這樣的小事,何必這麽折騰。”劉平用一只手把整串葡萄拎起來,手腕一翻,五指托住,“我想要的,是把整個官渡之局掌握在手裏,遵從我的意志發展,跟随我的指尖運動——此所謂控虎之術。”

“袁紹怎麽會這麽聽話?”曹丕疑道。

“袁紹不會,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不會。我已經為公則準備了一份禮物,他會滿意的。”劉平笑了笑,顯得高深莫測。曹丕撇撇嘴,心中有些不爽,感覺自己被排斥在了計劃之外。他畢竟年紀還小,沒留意劉平一直用的是“我”而不是“我們”,兩者之間,有着微妙的不同。

這時帳外有人求見,一通報名字,居然是史阿。劉平略帶愕然地望了曹丕一眼:“是你叫他來的?”曹丕有些得意,覺得自己也終于讓劉平意外了一回。他壓低聲音恨恨道:“王越利刃加身之恨,臣日夜不能忘卻。蒼天有眼,将他的弟子送到面前,這是天賜良機啊!”

“他是公則的人,你要殺他,恐怕沒那麽容易。”劉平道。

曹丕揚揚眉毛:“陛下你又猜錯了。我不是要殺他,我是要拜他為師。”說到這裏,他的神情略現猙獰,更多的卻是興奮,一字一句道:“以王越之劍殺死王越,才能徹底斬斷臣的夢魇。”

劉平的身體下意識地朝旁邊偏了幾分,這個少年一瞬間的鋒芒畢露,讓他覺得自己被微微刺疼。

黃河岸邊,張遼的騎兵隊在快速行進着,掀起了很大的煙塵。這支隊伍行進至一處叫做囚昆的山丘附近,隊形發生了變化:部隊兵分兩路,左路集合了三分之二的騎兵,繼續沿着河邊前進,另外三分之一的部隊則從山丘另外一側繞了過去。他們的目的是纏住即将到來的顏良,左右夾擊會取得更好的效果,這在戰術上是必然的選擇,無可指摘。

帶領那支偏師離開的,是張遼本人。這個舉動沒引起任何人驚訝,張遼在戰場上是個瘋子,永遠身先士卒,站在最危險的一線,這次也不例外——沒人注意到,那一支偏師的成員,全都是呂布覆沒後的西涼軍殘部。呂布和高順戰死以後,張遼成為他們唯一的寄托。

楊修居然也在那支隊伍裏,這讓很多同行的騎手很不解,他們想不出那個文弱的家夥能做什麽。

這支隊伍很快穿過了囚昆山麓,卻沒有急于尋找袁軍的蹤跡,反而一頭紮進一條山溝裏,貼着溝底走了數裏,很快來到一處廟宇前面。這廟宇背靠岩崖,門對黃河,地勢頗為不錯。只是戰亂頻繁,早已破敗,只留下斷垣殘壁,如同一只被吃光了血肉的小獸骸骨。

張遼吩咐騎手們站開百步,然後和楊修兩人慢慢騎到門口,下馬進廟。他們一進去,就看到在院內的條石廢墟上,正坐着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正拿着手中大刀慢條斯理地修剪着指甲。他身旁幾名侍衛警惕地望着兩個人,牆頭還有弓手埋伏。

“顏将軍,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張遼略拱了拱手,喊出了他的名字。顏良沒有回禮,擡着下巴打量了一番,輕佻地晃了晃馬刀:“你來啦?把劍扔開,走過來。”

公然讓一名武将棄劍,可算得上是個大侮辱。可張遼面色抽搐了幾下,還是把腰間的劍解下來交給了楊修,乖乖地走上前去。顏良看他這麽順從,露出滿意的神色,把馬刀紮在泥土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沮出了點事,來不了,讓我來替他跟你碰頭。奶奶的,這鬼地方可不是太安全,咱們趕緊弄完走人。”

張遼卻搶先問道:“呂姬她還安好麽?”顏良扯着硬而亮的胡須,拖着長腔道:“她在邺城暫時過得很好,今後如何,就得看張将軍你的表現了。”

“沮先生之前說,會有她的信物給我。”張遼原地不動,語速慢而有力。

顏良暧昧地看了一眼張遼,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交給張遼。張遼一把接過去,如同一個饑民拿到食物,貪婪地展信迅速看了幾遍,臉色數變,亦喜亦憂。

楊修在一旁默不做聲,心想郭嘉之料果然不錯。

呂布有一個女兒,原本是要許給袁術的兒子,又數次反悔。後來曹操圍下邳,呂布把女兒綁在身上試圖突圍,卻被硬生生擋了回去。下邳城破,呂布授首,而這位呂姬卻不知所蹤。靖安曹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查到這女人居然落到了袁紹的手裏,郭嘉猜測袁紹一定會以此來要挾張遼。

準确地說,不是袁紹,而是沮授。楊修之前聽說,沮授因為董承之事而被訓斥,冀州一派聲勢大減。想不到他們還暗中握着這麽一張牌,看來沮授他們是打算用張遼做一枚暗棋,在政争中扳回一城,這才有了此次會面。

看來這張遼和主公的女兒之間,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楊修咧開嘴,像狐貍一樣似笑非笑,暗自挪動一下腳步。郭嘉把這件事告訴劉平,自然有他的圖謀。可劉平随後就告訴了楊修,他若不跟過來在郭嘉嘴裏奪點食,豈不是太虧了。

顏良見張遼讀完了,開口催促道:“我們言而有信了,現在輪到你了。”張遼看了眼楊修,猶豫地取出一枚黃澄澄的虎符和一套竹制節令,遞了過去。典軍虎符是調動軍隊的憑證,竹制節令是諸營交通的信物,都刻有特定印記,難以僞造。這東西若是落入敵手,等于是把自家轅門敞開了一半。

不料顏良掂了兩下,直接給扔了回來,一臉不屑:“老沮也真是,淨玩這些虛的。我告訴你,現在條件改了,我要的,是你的輸誠手書。”張遼一怔,旋即強抑怒氣道:“我與沮大人有約在先,只要交出這兩樣東西就夠了!”

“老沮回邺城了,現在這裏是我做主,我說不夠,就是不夠!”顏良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當漢室使者把張遼當先鋒的消息透露出來時,顏良立刻意識到這是個大好機會。呂姬的事,冀州一派高層都知道,而現在能用出這枚棋子的人,只有顏良一個。沮授談成什麽樣他不管,他大老遠輕軍離開袁營,不多榨點好處可不會回去。

張遼瞪圓了眼睛,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寫了輸誠血書,就是把身家性命交給了對方,只剩下做內奸一條路。輕則陣前反叛,重則被要求去取了主家人頭來獻,總之是只能任人擺布。

顏良大剌剌叉開腿,滿不在乎道:“你一回是賣主,兩回也是賣主,何不賣得痛快些?”張遼臉色鐵青,拳頭緊攥:“我出賣主家機密,已屬不忠,你們不要再逼我!”顏良一聽,不由得放聲大笑,笑聲如雷,震得身後廢墟裏幾只鳥被驚走。

“忠義?你跟着原來那主子,先從丁原、董卓,後跟王允,早就是一窩的三姓家奴,也配在我面前講忠義?若真說忠義,當日在白門樓上,陳宮、高順慨然赴死,你怎麽還厚顏活在世上?”

顏良看似粗豪,這話卻比刀子還鋒利,句句刺在心口。張遼臉漲得發紫,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顏良見他啞口無言,不耐煩地催促道:“我這次出來,也擔着好大的幹系,你不要拖延時間。呂姬的幸福,可就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最後一句,威脅之意溢于言表。張遼尴尬地站在原地,他若是拼命,未必會輸給這個家夥,可偏偏被拿住軟肋不能動手。眼見陷入僵局,這時楊修施施然站了出來,笑眯眯地對顏良說道:“顏将軍,與其馴虎,何不從龍?”

顏良斜乜楊修一眼,二話沒說,手裏的馬刀驟然出手,一下子把他的綸巾削掉,只差一線就掀掉頭蓋骨。他本以為這個多嘴的家夥會吓得屁滾尿流,可楊修只是摸了摸頭頂,扯下幾絲頭發,不動聲色道:“顏将軍你若殺了我,便是滔天大禍。”說話間,他又走近了一步,雙目逼視,氣勢居然不遜于這位河北名将。

顏良神色微動,這小子膽色倒不差。他盯着楊修細細的脖頸,心想若是先一拳打折,不知這個虛張聲勢的家夥是否還這麽嚣張。張遼眼神閃動,這個膽大妄為的賭徒,他又在賭!賭的是顏良對他的話有興趣,不會先出手。

這一次,他似乎又賭對了。顏良終究沒有再次出手,把馬刀收了回去:“你是誰?”

楊修從懷裏取出一卷素絹,一抖而開,振聲道:“我乃楊太尉之子楊修,今奉天子制谕,封爾征南将軍,攘除奸兇,重振朝綱。”聽到這話,在場的人除了張遼以外,俱是渾身一震。漢室在這個時候,在人心中仍有龍威餘存,這一封制書震懾住了全場,就連顏良身邊的親衛,都有些躁動。顏良先前對楊修的身份有了幾種猜測,但沒想到居然是天子身旁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漢室的繡衣使者想必你已見到了吧?”楊修問道。

“不錯。”

楊修大聲道:“顏良,接旨!”

顏良卻沒動,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輕輕摩挲着下巴。他雖是武人,對許都的情形也有些了解。董承死後,漢室向曹操全面屈服。現在看來,漢室仍舊是心懷不滿,想借這個機會搭上袁家的線,試圖翻身。

可顏良沒有輕易接下這制書。沮授的失勢,正是因為試圖營救董承才中了郭嘉之計,又被公則落井下石。誰知道眼前這個漢室是什麽來頭,是不是詭計?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郭嘉派來的?”顏良問。

“就憑我是楊修。”楊修一昂頭。這話聽起來無賴,可顏良卻找不出什麽理由反駁。楊彪楊太尉的忠義,天下皆知。若是天下只有一個忠臣,那必定是他們楊家。楊修看到顏良沉默不語,也不為己甚,将制書疊起來,往懷裏一揣。顏良再想要拿那制書,卻已經晚了。

“我剛才已說過了,與其馴虎,不如從龍。襄助漢室,內外交攻誅滅曹賊,豈不是比拉攏區區一個張遼更有價值?清君之側,中興之功,就在你們冀州的一念之間,回去仔細想想吧。”

楊修句句扣住冀州一黨,擺明了是在暗示:你們沒興趣,還有颍川與南陽二黨可以争取。這在顏良耳中,不啻為大刺激。他不得不把口氣放軟:“楊公子,此事幹系重大,我一個人可做不了主。”

楊修一指張遼:“你們慢慢商量,若有定論的話,告訴張将軍便是。”

顏良瞥了一眼張遼,眼神意味深長:“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來早就傍上了粗腿,好,好!”也不知這兩聲“好”是贊嘆,還是嘲諷。

張遼幾乎郁悶得要吐血,楊修這輕輕一句話,固然是破解了自己輸誠血書的困局,可也把他拖下更深的水裏。關鍵是,自己偏偏還無從辯解,只能繼續保持沉默。顏良把馬刀收入鞘中,霍然起身拍了拍手:“時辰已晚,楊公子的意思,我帶回去讓老沮參詳。天子的面子,我猜他總能賣上幾分。”

“只怕将軍歸途,會有險惡啊。”楊修微微一笑,加了一句。顏良停住腳步,回頭一臉疑惑。楊修伸出三個指頭:“将軍此次輕軍而出,曹軍早有覺察。如今算上張将軍,一共有三路人馬正準備合圍。”

“哼,我就知道公則那狗東西不安分……”顏良恨恨罵了一句,随即不屑道:“曹軍那些士卒,土雞瓦狗而已,我五百精騎,縱有萬人也不懼。何況——”他把眼神飄到張遼身上,“張将軍既然同為漢臣,想來也不會痛下殺手。”

楊修憊懶地拿出骰子,指尖滑動:“名義上,總是要打一打的,不然曹賊會起疑心,對漢室不利。不過将軍寬心,輔翼漢室的忠臣,可比你知道的更多。”說完這句,楊修湊近顏良,說了一句話。顏良聽罷,未發一言,一打手勢,和親衛們迅速離開了小廟。

小廟恢複了安靜,張遼搓搓手,疑惑地問楊修到底說了什麽,楊修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告訴他,關羽關将軍是忠義之士,降漢卻不降曹。”

黃河岸邊,兩股軍隊發現了彼此的存在。二長二短的信號從號角裏吹出來,訓練有素的袁軍主騎們開始大聲喝叱騎兵變換隊形,其中一半的騎手摘下得勝鈎上的短槊,把身體伏下來,排成一條橫列,每一個人與同伴都相隔半個馬身的寬度;另外一半則摘下挎肩的弓箭,保持在槊手前十步的距離。

這是一個最标準的烏丸式攻擊隊形,首先馬弓手們會放緩速度,射出第一和第二支箭,令敵人造成混亂,這時候槊手大舉突前,用長槊和矛對敵人進行掃蕩與刺殺,一舉貫穿陣形。馬弓手們會再度射出第三和第四支箭,并向兩側偏離,走過兩條弧線,在戰陣的另外一側與破陣而出的槊手會合。

顏良的部下只有五百人,所以沒打算長時間跟敵人糾纏,一旦突破敵陣,就可以輕松回到大營。這次會面,比顏良想象中收獲要大,如果能和漢室搭上線,那對冀州一系将有極大的好處,還有什麽比輔弼天子更能贏得聲望的呢?所以他急于返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沮授。

“将軍,東方與南方都有敵人蹤跡!身後也有敵人跟進。”斥候飛快回報。顏良點點頭,楊修果然沒說錯,曹軍得了消息,派了三路兵馬來圍剿。不過顏良也沒說錯,這些人在他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

目前擋在他們與大營之間的,是一大隊步卒。大戟和長矛林立,隊形頗為嚴整。他們選擇的位置很巧妙,右側是黃河,左側是一處綿延的丘陵,隊形正好卡在中間。想要攻擊他們,唯有做正面突擊。仿佛算準了袁營不會出來接應,這隊曹兵的背後甚至不做防備。

顏良在馬上觀察了一番,彈了彈手指,讓隊形變得更狹長一點,這樣雖然犧牲了側翼的安全,但讓正面的穿透力變得更強。副将提醒他說,他們的後方和右側的敵人如果施加壓力,整個隊伍将會陷入危險。

“不用理睬他們,專心突破眼前的步陣便是。”顏良想了一下,又下達了一個指令,“讓騎陣的左隊突前一點。”副将領命而去。

五百匹烏丸駿馬一齊奔馳起來,聲勢極為浩大。大地微微地震動着,如同一頭遠古巨獸踏地而來。徐晃站立在陣形後方,神情嚴峻,宛若碣石般沉穩。手旁的鼓兵不疾不徐地敲着鼓點,提醒每一名士兵嚴守在自己位置上,而戰陣兩側的督戰隊則半舉大刀,嚴厲地監視着任何可能出現的逃兵。

士兵們聚精會神地抓緊手中的長矛與大戟,矛尖斜挑,戟頭高立。敵人的騎兵沖過來,會首先被長矛刺中,然後戟頭會狠狠啄下去,用鋒利的刃鑿破騎手或馬的腦殼。

弓弦聲響,他們身後的弓手開始放箭,這意味着敵人已經進入到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很多人滴下了冷汗,呼吸變得急促。鼓點聲一變,徐晃發出了一個明确無誤的指令:“聚!”

聽到命令,士兵們齊刷刷地向右側的同伴擠過去,讓彼此身體靠得緊緊的,一點縫隙不留。這是抵禦騎兵沖擊的必要措施,一則讓陣型變得更加致密;二則讓士兵彼此夾緊,即使有人想轉身逃走也不可能。

徐晃嘴唇緊抿,不再給出任何指示。他已經看到,那些騎手俯低了身體,一手持槊,一手抓住馬脖上的缰繩,雙腿緊緊夾住馬肚子,這是即将發起突擊的姿态。下一個瞬間,駿馬彙成的大浪将會狠狠地拍擊在礁石之上,發出驚天動地的撞擊,他甚至可以嗅到即将四濺的血腥。

可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敵人那邊傳來幾聲號角,在戰陣左路突出的騎兵突然放緩了速度,開始向右側急轉,而其他敵騎也随即撥轉馬頭,陸續轉向,陣型絲毫不亂地在徐晃的陣前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向右邊反轉切去。

這讓徐晃和他的麾下都愣住了,感覺就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一拳,卻打空了。此時整個陣型已經被擠得很密實,無法散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敵人離去。只有弓手們還在拼命放箭,希望能留下一些戰果。

這一個漂亮的陣前急轉不光是避開了步陣的鋒芒,而且讓徐晃的部隊陷入混亂。這個拒馬陣型聚得特別密實,重新散開排列成追擊隊形要花不少的時間,等于是短時間內癱瘓在了原地。

可是,顏良到底是什麽打算呢?徐晃一邊重新調整部署,一邊在心裏琢磨。顏良的右側是一道連綿的丘陵,他不可能越過徐晃的陣勢突圍。騎兵們唯一的出路,是轉向南側或者回頭向東,但那兩個方向有關羽和張遼的追兵。徐晃眉頭緊皺,怎麽也想不通顏良會如何破這個局。

而顏良此時已經率隊全體轉向了南方,一陣馬匹嘶鳴,為首的騎士很快攀過幾叢亂石雜草,大聲喊道:“前方三百步,有敵!旗號,關!”顏良點了點頭,縱馬沖到隊伍的最前列,大吼道:“關羽陣前敘話!”

對面的部隊稍微停滞了一下,很快一員手提長矛的長髯大将驅馬出現在陣前。顏良打量了他一下,大聲喊道:“漢室興旺,匹夫有責。關将軍何不随我去見袁公。”

關羽不以為然地擺了擺長矛,對這個建議不屑一顧。事實上,在這個時代,大戰前的叫陣勸降已成為一種慣例,一種儀式,并沒有多少實質意義在裏面。顏良對關羽的反應也不意外,他從來沒打算單靠唇舌就說服關羽——剛才楊修給了他一個絕妙的提示。

于是顏良運足氣力,又發出一聲大吼:“玄德公正在黎陽做客,将軍不要自誤!”這一聲出來,對面的關羽臉色驟變,連帶着他身後的士卒都一陣騷亂。

誰都知道關羽和玄德公的關系,也都知道關羽如今在曹營的微妙地位。此時顏良這一聲喊出來,關羽立刻陷入兩難的尴尬境地,若是二話不說直接開打,等于宣告與昔日主公徹底決裂;若是不戰而走,卻是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顏良這句話真僞難辨,萬一只是随口大言,玄德公根本不在河北,關羽便會立刻成了呂布一樣的笑柄。

關羽麾下的士兵都是臨時調撥來的,談不上什麽忠誠,他們此時聽到,無不心懷疑慮,陣型出現了混亂。顏良看到對方心意動搖,不失時機地下令騎兵們發起突擊。

騎兵們紛紛催動馬匹,再度擺成進攻的姿态。關羽回過頭去,拼命揮舞着長矛,督促士卒盡快擺好隊形。可他的控制明顯變弱了,很多人還沒擺好木盾,很多人還握着弓箭,不知所措地呆望着前方。踏破這一盤散沙,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這時候,意外發生了。袁軍的後隊突然發生騷動。還沒等顏良搞清楚怎麽回事,一名斥候飛奔而來,驚慌地對顏良說:“後方,敵襲!”

顏良眉頭一皺,登高去望,看到一大隊曹兵騎手已經楔入後隊,雙方的加速距離都不夠,只能展開了一場慘烈的混戰搏殺。不斷有曹軍和袁軍的士兵跌落馬下,殺聲四起。不過明顯袁軍的傷亡更多,因為他們不得不先調轉馬頭,才能與敵人厮殺,而且沒有馬弓手掩護——他們都留在隊列最前攻擊關羽。

徐晃的部隊不可能來得這麽快,他也沒那麽多騎兵。那麽附近能發動這種規模攻擊的,只能是張遼!

“這個混蛋……他不怕我會殺了呂姬嗎?”顏良又驚又怒。

從剛才開始,張遼的騎隊就一直遙遙地綴在後面,虛張聲勢地跟随着。顏良只道他們只是為了應付差事,沒有多做提防。他的想法很簡單,就算楊修是個騙子,張遼也絕不敢翻臉動手,除非他不再關心呂布女兒的生死。

可張遼居然真的翻臉了,而且還選在了這麽一個時機。他利用袁軍背對自己發起進攻的時機,狠狠地給了顏良屁股一下。

可是顏良此時已經無法叫停進攻。袁軍的前鋒已經插入關羽的陣勢,霎時間就有數十名士兵被長矛挑翻,還有更多人被高大的馬頭硬生生撞倒在地,再被鐵蹄踐踏,慘呼連連。原本不算嚴整的陣線一下子被敲開一個大大的血色缺口。騎兵們争先恐後地從這個缺口湧進去,迅速朝前方同伴的側翼補位,很快形成足夠的寬度,減少接敵方向。

關羽的步卒一下子被打懵了。弓手們平舉短弓,不管不顧地把箭射向缺口,即使誤傷也在所不惜;被長矛格擋的步卒們紛紛抓起短戟,朝着身陷陣中的袁軍前鋒瘋狂地擲去,以期能阻擋他們前進。一些老兵試圖抓起地上的大盾,發現它們居然被過于緊張的新兵踩在腳下。老兵們大聲推搡,新兵們只得驚恐地持刀撲上前去,反而讓陣形變得更加混亂不堪。

只要顏良的騎兵源源不斷地沖入缺口,繼續擴大戰果,那麽關羽的部隊很快就會被打得分崩離析。可是後續部隊已經被張遼的騎兵纏上了,無法脫身,反而造成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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