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逢紀邁着步子回到帳內,興致看起來很高。他告訴劉平,前線已經傳回捷報,文醜識破了郭嘉的埋伏,與高覽、張郃合擊,反而全殲了西涼鐵騎,胡車兒授首。這一戰是文醜指揮得當,但也要歸功于逢紀的深遠眼光。從及時阻止郭嘉的刺殺陰謀開始,逢紀對曹軍的戰略了如指掌,仿佛俯瞰整個戰局,步步占先。有了他的布置,文醜才能有此勝績。
劉平連忙恭喜,逢紀擺了擺手:“如今只是小勝,什麽時候捕捉到了曹軍游弋在外的主力,才是真正的大勝。”他說到這裏,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劉平一眼:“我差點忘了,你才該居頭功啊。”劉平謙遜道:“在下不過是聽得幾句風言風語,明公調度得當,方有此勝。以郭嘉的智謀通天,竟吃了這麽大的虧,想必現在曹營都震驚了吧?”
逢紀看了他一眼,眼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劉平已經搞清楚了逢紀的秉性:這個人對漢室毫無興趣,一心懷着慫恿袁紹稱帝的憧憬,這樣一來,他逢元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此,劉平明智地不再強調自己的漢室身份,低調地以提供情報為主,恭維為輔——他每次只要提起郭嘉,逢紀就會格外在意,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
逢紀拉開帷幕,露出一張官渡附近的大地圖,負手喃喃自語:“既然文醜追擊的那支辎重隊是假的,那麽真的白馬辎重隊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北上渡黃;二是走東南方向進入烏巢大澤;三是走延津回官渡。劉先生,你自許都而來,覺得郭嘉會選哪一條?”
劉平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逢別駕讓他吃了個暗虧,郭嘉接下來的計劃,必有所調整。以我之見,北上渡河毫無意義,根本是南轅北轍;延津雖然距離官渡最短,但一路皆是坦途,貴軍可以輕易追及;只有烏巢澤河流縱橫,地形複雜不利行軍,一頭紮進去,很難找得出來。”
逢紀眉頭一挑:“你覺得曹軍的主力,會在烏巢等着我們?”
“以郭嘉的性子,在下以為确然。”
逢紀捋了捋胡須,垂頭沉思了一陣。當他再擡起頭看向劉平時,劉平一瞬間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極度的危險。
“拿下!”逢紀大喝道。
劉平當機立斷,雙臂一振,去抓逢紀的咽喉。不料逢紀的動作也相當快,表現出了一般文臣所沒有的敏捷,在劉平的進逼下狼狽地閃躲,卻始終不被抓住。他争取到的這幾息時間,足以讓帳外的十名披甲親衛沖進來。十把寒刃加身,劉平不得不停下手,束手就擒。
“逢別駕,你這是做什麽?”劉平又驚又怒。
“你一個嘴邊無毛的黃口稚子,還想騙過老夫?未免太天真了。”逢紀冷笑道,随手正了正頭頂的佩冠,發現自己的胡須在剛才的争鬥中掉了三莖,有些心疼。
“我秉承陛下聖意,來助忠臣。你世代皆食漢祿,對漢室就是這種态度?”劉平有些驚慌,不得不把漢室這塊招牌亮出來。
逢紀聽到這兩個字,沒有絲毫動容:“我逢元圖閱人無數,什麽鬼沒見過?你甫一來投,就拼命奉承,左一句郭嘉不如明公,右一句曹營皆敗于別駕,千方百計挑起我自矜之心,必然包藏禍心!我剛才随口一試,你就立刻出手脅迫,豈不是自認心虛了麽!”
劉平聽了這一席話,心中大悔。逢紀是何等人,豈會輕易被幾句米湯灌倒。他自以為學會五品就可掌控人心,運用起來卻痕跡太重,落在逢紀這樣的老姜眼裏,處處皆是破綻。劉平暗暗責備自己,在公則那裏的成功讓自己太過得意忘形,行事毛糙,竟在這翻了船。
此時身在險境,劉平卻是一籌莫展,覺得任何辯解的話都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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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紀見劉平不說話,又走到大地圖前,指頭輕輕一點:“你之前所說的郭嘉部署,句句皆中,顯然是事先串通,好教我深信不疑,再引我堕入真正的圈套。剛才我故意出言試探,你建議走烏巢,那白馬的辎重隊,自然是要去延津了。”
劉平啞口無言,這确實是之前他與郭嘉訂下的方略,想不到一點被突破,處處皆被逢紀看穿。逢紀饒有興趣地欣賞了一下他的表情,擺了擺手:“我不管你是真的漢室忠臣,還是曹操的死間,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監牢裏吧。等拿下官渡,再殺你一并祭旗。”
親衛們拽着劉平正要往外走,這時一名信使匆匆跑進營帳,禀告說東山傳來消息,在烏巢澤附近發現曹軍主力蹤影。逢紀聞言不禁哈哈大笑:“郭嘉倒真下血本,讓你來誤導我去烏巢,還不辭辛苦把主力調過去虛張聲勢,如今延津反而空虛。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可是要吃大虧了。”
劉平一聽,面如死灰。逢紀笑罷,對劉平像是一個寬厚長輩般諄諄教導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真正敗露在何處麽?你一開始,就不該拿郭嘉挑撥我。”說到這裏,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我從來沒把區區一個軍師祭酒當對手,我的目标,是荀文若。”
“喝呀!”
曹丕揮舞着長劍,與史阿對練。袁紹主力渡河之後,公則就輕松多了。颍川派在軍中沒什麽發言權,前線的任務被南陽和冀州兩派瓜分一空,他樂得清淨,和淳于瓊躲在後方,為源源不斷送來的糧草擔任警戒。劉平在和蜚先生談過以後,去了逢紀那裏,曹丕則留在了營中,每日專心練劍。
他的劍法生機勃勃,和他的年紀一樣充滿朝氣。王越曾經說過,劍法如琴,觀者如知其肺腑。史阿覺得,今日的曹丕和原來稍微有點不一樣,以往是憋着一股戾氣,劍法奇險,今日卻大開大阖,運轉圓融,似是有什麽得意之事遮掩不住,從劍法中流露出來。
不過史阿并未多想,他沒什麽大的心願,除了報效恩師,就是教出一個好徒弟。他自從進了這行,就知道這輩子注定孤身一人,這次機緣巧合下碰到曹丕這棵好苗子,就像是自己有了子嗣一般,已逐漸轉變成了他的生活重心。至于曹丕是什麽身份、隸屬哪方陣營,他都不關心。
與他相比,在一旁旁觀的鄧展,心情可就複雜多了。他一直不敢向二公子吐露心聲,二公子似乎也沒打算告訴他真正的計劃。鄧展本想多接近一下劉平,結果劉平卻在營中消失了。他發現自己處于一個很尴尬的地位,無所事事。
一趟劍練下來,曹丕的頭頂升起騰騰熱氣。他走到鄧展這邊,拿起一條棉巾擦了擦額頭。“二公子……”鄧展終于忍不住開口。曹丕卻用嚴厲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這個人讓曹丕很為難,他确實忠心耿耿,而且武藝高強,但他同時也是袁紹營中第三個知道曹丕身份的,幾乎當衆喊破,曹丕花了好大力氣才把謊圓回來。他現在只要這個家夥閉嘴不惹事,就足夠了。
這時公則匆匆走過來,臉色陰沉得好似鍋底。他不客氣地把史阿和鄧展都趕開很遠,然後對曹丕說:“出事了,劉先生被逢紀抓起來了。”曹丕一驚,忙問怎麽回事,公則說剛接到一個相熟的五獄曹小吏消息,逢紀下令把劉平投入了軍中大牢,但具體因為什麽卻不清楚。
曹丕一聽,霎時呆在了原地,手腳冰涼。難道是身份敗露了?不過他很快又給否定了。劉平的身份是天子,如果身份敗露,逢紀絕不會把他簡單地投入大牢。公則也很郁悶,劉平接近逢紀是經過蜚先生與他認可的。以劉平掌握的內幕消息,應該會很受逢紀青睐,可以進一步擠壓冀州派的生存空間——可這劉平不知說錯了哪句話,反倒先被抓起來了。
“逢元圖那個家夥,出了名的頑固。我現在去找他求情,搞不好會被打為奸細同黨。”公則為難地抓了抓頭,然後看向曹丕,“你是與劉平同來的,就沒做什麽準備嗎?”
曹丕慌張地搖搖頭,他本來也只是計劃外的同伴。劉平的被捕,更是打亂了一切安排。公則不甘心地追問道:“這等機密之事,他總不會平白無故地帶一個小孩子來吧?還有沒有隐藏的信物?或者你聽沒聽過他談起曹操的什麽機密?”
曹丕強作鎮定,抛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魏氏是唯一願意資助漢室的商賈。他之所以帶着我來,不過是看中我家的財産罷了。那些機密,我幾乎無法與聞。”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要拼命壓制內心的驚慌,表情十分不自然。好在公則沒注意這些細節,露出失望神色:看來這孩子只是漢室從魏氏那裏榨錢用的質子罷了,魏氏那點資産,對窮得叮當響的漢室是救命稻草,對袁門來說真不夠看。公則其實也沒認真期待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有什麽好主意,他想了想,問曹丕把那條衣帶诏讨要了去。他打算再去找蜚先生商量一下,如果還是說不通,就只能把衣帶诏上交袁紹,說劉平是漢室前來聯絡之人。到時候如何定奪,就是主公的事情了。
公則走以後,曹丕一屁股坐在地上,方寸大亂,茫然無措。現在他與劉平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果劉平出了事,他也不會安全,不,只會更加危險——劉平走投無路,還可以主動公布身份,說自己是天子,最多是從許都換到邺城去當傀儡;而他身為曹操的嫡長子,身份敗露的下場将會極其凄慘。
此時第一個進入他腦海的念頭,居然是跑。有史阿和鄧展兩個人幫忙,他弄一匹馬偷偷離開袁營不算太難。可曹丕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他倒不是舍不得劉平,只是覺得就這麽像個懦夫一樣跑掉,一切努力前功盡棄,太不甘心了。就像在宛城那一夜,十歲的曹丕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縱馬狂奔,眼看着兩個哥哥戰死,自己卻無能為力。那種慘痛的感覺,曹丕不想體驗第二次。
“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一定有什麽法子能把陛下救出來。”他喃喃自語,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住的帳篷。他一進去,發現裏面早有一個人在恭候。
徐他恭敬地站在床榻旁邊,雙手垂在兩側,頭發亂得如同鴉巢,這應該是長時間高速騎馬吹出來的。曹丕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着與裝備,都比出發時要高級一些。
“你回來幹嗎?”曹丕把臉一沉。他之前拟好了一個完美的計劃,可以保證讓徐他混入曹營。他對這個自己第一次獨立操作的計劃信心十足,十分自得。可徐他現在居然跑回來,難道計劃失敗了?
徐他道:“文醜将軍已辟我為下屬。我特意趕回來,是要告訴您一件事,我馬上就要折返。”
曹丕皺眉:“什麽事?”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劉平被抓,已經容不下其他思緒。
徐他上前一步,神情木然:“一位曹軍将領臨終前托我給袁營的許攸帶一句話。”曹丕擡起頭:“那你為什麽大老遠跑回來告訴我?”
徐他道:“因為我已用血肉為誓,終生奉您為主。我不能對您有任何隐瞞。”曹丕沒被這話感動,他問道:“那員曹軍的将領是誰?”
“胡車兒。”
一聽這名字,曹丕的嘴唇都顫抖了一下。宛城之戰,正是這個人親自圍住曹兵的營寨,用潮水般的西涼兵淹沒了典韋、曹安民和他的大哥曹昂……
“他轉告許攸的話是什麽?”曹丕問。
接下來徐他所說的話,讓他霎時間五雷轟頂……
史阿和鄧展原本站在帳外,他們忽然聽見帳內傳來一聲嘶吼,齊齊沖了進去。此時徐他已經離開了,只剩下曹丕彎着腰,大口大口地嘔吐着,地上有一灘黃綠色的嘔吐物。他們以為曹丕是被誰下了毒,趕緊要去攙他起來。曹丕狂暴地舞動着肢體,雙眼滿布血絲,涕淚交加。他的胃一陣陣地痙攣抽縮,但跟他心中此時掀起的驚濤駭浪相比,這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史阿急切地從懷裏掏出一粒解毒藥丸,這是他珍藏很久的保命物,是蜚先生賞賜給他的,據說是華佗親手制作,可解百毒。此時他也顧不得了,伸手按住曹丕的脖頸,就要給他塞進去。曹丕卻推開手,搖搖頭道:“我沒有中毒,只是一下子魇住了。”史阿滿是憂慮地望着他,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能讓一個心志毅定的孩子瞬間崩潰成這樣。
曹丕掏出絲巾,擦了擦眼淚和鼻涕,讓呼吸稍微均勻了一些,對史阿和鄧展咬牙切齒道:“你們兩個準備一下,明天晚上咱們去劫獄!”
關羽和張遼并辔走在大路當中,在他們的身後只有寥寥六百餘騎,但這些騎士都是百裏挑一的精銳,坐騎都是鐘繇特意從關西送過來的駿馬。
在開闊的戰場上,這一支部隊的威力是不容小觑的。想當年,高順的陷陳營不過一千騎,就幾乎把整個曹軍的戰線擊垮。現在這支軍團如果發起飙來,戰鬥力不輸于當年的陷陳營。
可讓關羽和張遼無奈的是,本該奮蹄馳騁的駿馬,如今卻被籠頭束住了。在他們的身旁,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辎重隊。這才是真正從白馬城遷出來的隊伍,裏面有扶老攜幼的一萬多百姓,還有大小數百輛牛車混雜其中,沿着大路緩緩而行。
他們的騎兵隊,是這只辎重隊唯一的護衛。
這支混合隊伍的行進速度實在不快。之前靠着假辎重隊的誤導,争取來了一天多的時間。但現在敵人已經反應過來了,文醜的部隊正在高速行進。而他們距離延津還有半天多的路程——就算到了也沒用,延津甚至不能稱為一座城,只是有幾座塢堡罷了。在那裏迎擊袁紹的大軍突襲,和楚霸王在烏江差不多。
他們不明白為什麽郭嘉要指派這個任務,還要做成這樣的編制。保護辎重的任務,最好的選擇是徐晃的步兵,騎兵應該放在更廣闊的空間才有價值。
“咱們背後的文醜有數千人。就這點人,怎麽打?”張遼有些惱火地揮了揮手臂。
關羽安慰道:“郭祭酒說怎麽打,咱們就怎麽打吧。再說了,那個辎重隊裏還有楊修在呢。”張遼聽到這名字,不無謹慎地瞥了關羽一眼,看他面色如常不像意有所指,這才放下心來。
自從在楊修的慫恿下陰死顏良以後,張遼一直惴惴不安。他與袁營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可沮授一直沒有傳來新的消息,沒有訓斥,沒有威脅,沒有詢問,幹脆一點消息也沒有,這更讓他擔心不已,生怕呂姬會被遷怒殺死。他有一陣甚至在想,幹脆只身潛入邺城去救人算了,什麽忠義,什麽道義,去他的吧!這些東西根本抵不上呂姬的輕輕一笑。
關羽看到張遼的臉色陰晴不定,心裏也一陣苦笑。他這幾天過得也不開心,顏良是他殺的沒錯,但事後曹營大張旗鼓地宣揚,讓他感覺自己似乎被曹公算計了。這段時間,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樣,有一種“你終于決定踏踏實實跟随曹公”的欣慰。這在關羽看來,實在是煩惱得很,他根本不想被人這麽誤解。
這兩個人各懷心事,憂心忡忡,一直到文醜軍的前鋒出現在地平線。
文醜在前夜接到了逢紀的消息,說曹軍主力已經移到烏巢,高覽、張郃兩位将軍已經朝那邊機動,讓他趁曹軍在延津防守空虛的機會,大舉突破,先吃掉辎重隊,再進逼官渡。
這個安排很對文醜的胃口。他當即傳令諸軍開拔,連夜追趕,終于在這一天的午時追上了辎重隊。他仔細地探查過,方圓十裏之內,沒有大股曹軍蹤跡,而肉眼能看到的曹軍作戰部隊,只有六百多人。文醜甚至派遣了十幾名眼尖的斥候,逼近辎重隊去觀察牛車,确認這些牛車上也沒有隐藏伏兵的餘地。
“進攻!”文醜簡單地下達了命令。面對這種級別的敵人,實在沒必要給予太多指示了。
袁紹軍齊聲發出一聲吶喊,歡天喜地地沖了上去。這種戰鬥實在太輕松了,滿眼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還有大車上裝得滿滿的金銀財寶,最重要的是,文醜将軍似乎也沒說不許劫掠。在袁軍士兵眼中,眼前根本是一個一絲不挂的美女,雖然羞怯地用手遮住身體,但只要輕輕一推便可任君采撷。
袁紹軍的耀武揚威似乎把辎重隊吓壞了,白馬城的老百姓們驚慌地大叫起來,你推我,我躲你,再也無法維持隊列的秩序。那些拉車的民夫也駭破了膽子,呵斥着牲畜試圖加快速度。每個人都朝着自己認為最安全的方向逃去,偏偏這裏又是極開闊的地帶,結果原本的一字長蛇陣瞬間潰散,分散成無數驚蟻,跑了一個漫山遍野。
袁軍士兵興奮地蜂擁而至,開始分頭追逐,屯分散成了曲,曲離散成了隊,隊又分裂成了伍,最後連伍這個建制都維持不住了,往往三兩個士兵就奔向同一個目标。他們将東一群、西一團的百姓截住,拽住其中的女人,殺死試圖阻止的男子,再把屍身摸一個遍;還有的人把牛車掀翻,踩着車夫的脖子肆意翻動上面的資財,拼命往懷裏揣,或者幹脆把口袋扛走。一時間戰場上混亂不堪,哭泣和笑聲混雜傳來。
這些世族私兵出征以來,受盡了窩囊和委屈,現在終于得到了宣洩的機會,肆無忌憚地把最醜陋的貪婪潑灑出來。文醜的直屬部下沒有動,但很多人臉上的情緒都有些羨慕。亂世有自己的潛規則,戰場上劫掠到的,就是自己的,即使是長官也無權收回。他們不太理解,文醜為何讓外兵去占便宜,卻限制自己人。
胡車兒被斬殺,意味着郭嘉的伏擊已然破産。如今曹軍主力都在烏巢,這裏就沒必要太過緊張。文醜感受到了部下熱辣辣的視線,他考慮了一下,開口道:“你們去吧,但不許分得太散。”部下們得了命令,興奮地縱馬而出。
文醜側過臉去,發現徐他一動不動,雙手緊緊抓住缰繩,面露悲戚。他是昨天連夜趕回隊伍的,一直跟随在文醜身邊。文醜好奇地問道:“你為何不跟着去?”徐他淡然道:“在下出身徐州,乃是曹賊屠徐的幸存者。那一日,曹軍也如這般侵掠,實在不願多想。”
文醜讨了個沒趣,悻悻把臉轉回去。搶掠是哪支軍隊都會做的事情,但總不能不讓人家觸景生情。
這一片戰場特別平坦,而文醜又沒帶望樓來。他不知道,此時在那一片混亂的戰場之中,六百名曹軍騎兵排成十匹一列的縱隊,朝着文醜大旗所在的位置切來,為首的正是關羽和張遼。他們得到的指示是,不要去管辎重,要抓住袁軍分散搶掠的良機,直擊中樞,幹掉主帥。
這麽大規模的行動,難免會引起戰場上的注意。但現在袁紹軍分得太散了,就算有個別人覺察,一時之間也無法聚攏。結果一直到接近大纛三百步時,文醜才覺察到異狀。
“快!再快點!”張遼和關羽拼命踢着坐騎,騎隊的移動速度又加快了幾分。
“看來這股曹軍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來救辎重,丢卒奪帥,這是打算拿白馬的辎重來換我的命啊。”面對危局,文醜卻絲毫也不慌張,他身邊的幾個傳令兵立刻掏出號角,嗚嗚地吹了起來。
聽到號角聲,私兵們還在不顧一切地劫掠着,只有文醜部曲們立刻開始移動。他們看似分離各處,散亂不堪,實則把距離拿捏得十分精妙。如果有人能從天上俯瞰的話,就能看到,他們以文醜為核心形成了一朵綻放的花朵,花瓣四面伸展開來,當蜜蜂侵入花蕊時,層層疊疊的花瓣同時開始并攏,要把蜜蜂包在其中,再也飛不出去。
文醜早就知道這支騎兵的存在。辎重隊潰散之時,他們沒有出現,文醜便猜到對方的用意。那些世族私兵的醜态,恰好成了絕佳的掩護。當他們認為袁紹軍陷入狂歡的松懈中時,卻不知又被文醜算計了一次。
張遼和關羽也發現了這個狀況,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只要在合攏之前殺死文醜,勝利仍可以掌握在手中。兩個人對視一眼,把亂七八糟的雜念趕出腦海,默契地把馬身前後錯開。關羽的單兵戰力比較強,直取文醜;而張遼則負責排除袁軍的幹擾。
當關、張二人的騎隊與文醜進入一射之程的距離時,文醜的直屬部曲們的包圍圈也恰好合攏,時間計算得分毫不差。兩邊的大戰,均是一觸即發。
“遼來也!”
張遼一邊揮舞着大槊,一邊在馬上大呼。這位前西涼将軍的身上,散發出驚人的氣勢。他似乎陷入一種奇異的狂熱狀态中,有點自暴自棄。他分出兩彪馬隊,如雁行布陣,風馳電掣般地卷過關羽兩側,把最先沖上來的幾名袁軍士兵一槊掃倒。瞬間爆發出來的壓迫感,讓陣前的敵人為之一窒,好似面對着千軍萬馬。
關羽沒有回答,他心無旁骛地端着長矛,化為速度驚人的飛箭,直直接刺向文醜。文醜看到是他,眼睛一亮:“果然是你!看來蒼天有眼,顏大哥的仇今日可以報得了!”
文醜克制住有些激動的心情,讓馬匹往後退了退,包括徐他在內的數名親衛擋在了前頭。文醜并不是一個以武力見長的将領,沒有必要跟關羽這種武夫對砍。關羽看到有人阻擋,大吼一聲:“滾!”雙臂運力,那彈性極佳的長矛如靈蛇般抖了起來,左右甩動,登時把兩名親衛抽到馬下。徐他挺劍迎了上去,但兵刃太短,沒兩回合也被抽飛。
文醜見狀,在剩餘衛兵的掩護下且戰且退,關羽窮追不舍,如同一尊上古殺神,又挑飛了三四人,距離逐漸接近。文醜逐漸退到了袁軍陣形的後方,在那裏,停着一輛馬車。文醜退到馬車旁就不退了,而是掀開馬車簾子,從馬車裏硬生生拽出一個人來。
那人白面長髯,國字臉,還有兩只不輸于淳于瓊的大耳朵,一看就是個寬厚長者。
“雲,雲長?”那人看到關羽,面露驚詫。
“大哥?”
文醜一把扯住劉備,擋在身前放聲大笑:“玄德公,帶你來,果然沒帶錯啊!”他開拔之前,強烈要求劉備随軍,萬一碰到關羽,這一招就能讓他束手縛腳,乖乖就戮。
劉備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面色為之一變。
關羽原本滔天的殺意,霎時間煙消雲散。跨下的駿馬速度不減,而高擡的長矛,卻緩緩地放低下來。他想過各種與大哥重逢的情景,這是最為惡劣的一種。火紅色的駿馬無法驟停,在馬車旁一掠而過,然後劃了一個半圓轉了回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關羽這一猶豫,已經錯失了擊殺文醜的最佳時機,更多的衛兵湧到文醜身邊。張遼的亢奮狀态無法持續太久,體力已顯不支,包圍圈逐漸收攏,曹軍的傷亡越來越大。而關羽已完全亂了方寸,手持長矛不知該刺還是該收。
“雲長,汝南……”劉備沖着關羽開口呼喊,關羽聞言一愣。文醜急忙擡手把他打暈。現在關羽心神已亂,若是劉備出言相勸,他臨陣歸降,顏良的仇可就報不了了。文醜叫人扛起劉備,扔下馬車,繼續朝外圈退去。中途不斷有衛兵加到他與關羽之間。
現在即使關羽反悔,也不可能殺過來了。他和張遼已是身陷重圍,這次神仙也救不了他們。文醜決定退到一個稍微高點的位置,慢慢欣賞仇人被蹂躏至死的場景。
在這附近只有一個地勢稍高的小坡,坡上還翻倒着三四輛牛車,車上的貨物灑了一地。一群世族私兵正興高采烈地翻撿着東西,絲綢和絹帛被他們圍在身上,顯得十分滑稽。文醜懶得理睬他們,徑自登上坡去。恰好這時徐他鼻青臉腫地跑過來,臉上被關羽抽出一條青印,顏色深得可怕。文醜招呼他道:“快上來,這個你一定喜歡看。”
從這裏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關羽和張遼被圍在陣中,帶着騎兵們左沖右突。文醜站在坡上雙手抱臂,開口道:“關羽死前也算看過玄德公了,只可惜近在咫尺,無甚能為。給他一點希冀,再行掐滅,這感覺實在太美好了。每一個仇人,都該要這樣死法,方才解恨!”
文醜正看得心情激蕩,徐他突然動了。他手裏的長劍猛然出手,朝着文醜刺去。文醜卻像是早有預知一樣,身子微移,避開鋒芒。徐他想要再出一招,文醜卻已經退開十步之外。
“荊軻刺秦王,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殺的那十幾個曹兵都是樊於期?”文醜笑盈盈地看着徐他,“我說過吧?我喜歡給人一點希望,再掐滅它。”
徐他木然道:“我也是。”
文醜一愣,卻突覺右肩一陣劇痛。他側頭一看,卻看到一把烏黑锃亮的斧子斜斜地楔入自己的身體,一個頭纏錦緞、腰束玉帶的世族私兵站在身後,手裏緊緊攥着斧柄。文醜驚怒之下,拔劍去砍,那人松開斧子避開。文醜趁機帶着斧子朝前跑了兩步,滿口溢血,白淨的臉上青筋綻起。
那私兵緊追過來,再度握緊斧柄,向下壓去,同時喝道:“殺汝者,徐晃!”文醜覺得自己的身軀又裂開了幾分,過度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他的親衛們都留在坡下警戒,沒料到坡上的這些私兵驟起發難。一直到文醜發出慘呼聲,他們才急忙朝坡上沖來。
徐他閃身擋在這些人面前,利劍一掃,一名親衛的頭顱高高飛起。其他人又驚又怒,正要發起圍攻,那些“私兵”也趕來助陣。這些家夥的戰鬥力實在令人咋舌,只是幾回合交鋒,就完全壓制住了親衛們。小隊長調集人手,準備再發起一次沖鋒,這時坡頂卻出現了令他們驚駭欲裂的場景:文醜将軍被那個人用斧子硬生生劈成了兩半,斧子從右肩斜劈過,一直斬到左腰才停住。文醜将軍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說些什麽,斧子一抽,上下身子突然就這麽分開了,內髒與鮮血狂瀉而出。
當上半截身子轟然落地之時,文醜的腦中卻突然一片清明。
假辎重隊是個誘餌,是為了把他誘入胡車兒的伏擊;胡車兒是誘餌,是為了讓他以為延津空虛,可以放心追擊真正的白馬辎重隊;這抛得漫山遍野的辎重是誘餌,是為了讓世族私兵盡情劫掠,把水攪渾,張遼和關羽好趁亂突襲;張遼和關羽仍舊還是誘餌,是為了遮掩徐晃易服接近文醜。
這麽說來,一開始得到的胡車兒伏擊消息,很可能就是郭嘉故意散布的。他巧妙地利用了袁軍高層的心理,誘使他們把世族私兵當炮灰帶在身邊。這些私兵來源複雜,彼此不熟悉,成為了文醜致命的軟肋。當他們在田野為了劫掠而散成一團時,徐晃輕而易舉就混了進來。
可是,這真是郭嘉一個人的手筆嗎?
這種把人不露痕跡地哄入圈套,驚覺時卻為時已晚的綿綿手法,真的是郭嘉所為嗎?這種毫不猶豫地舍棄胡車兒以及一萬多白馬城百姓的冷酷,真的是郭嘉施計嗎?
這個疑問文醜已經無法思考,他眼前的世界從彩色變成黑白,然後變成徹底的黑暗。從不離身的算籌嘩地散落在泥地上,滿是血污。
徐晃看了眼徐他,從懷裏把那卷尖利的竹簡扔還給他,淡淡說了一句:“做得不錯。”
當初徐他逃入文醜的隊伍之前,故意将這竹簡扔在地上,被徐晃撿起來看了其中留言。徐晃雖不知這些字是何人所寫,但他注意到了文中的暗號——那是只有曹氏高層才會知道的約記——知道徐他會在适當的時候站出來幫忙。
美中不足的是,這份竹簡在格鬥中被削掉了兩片,滾落到草叢裏找不到了,導致留言殘缺不全。不過徐晃倒沒有過于糾結,對他來說,如何在奇襲中幹掉文醜才是最重要的。
眼前的結局證明,這份竹簡的留言果然值得信賴,徐他确實是被刻意安排的內奸。
“大概是靖安曹的手筆吧?”
徐晃一邊想着,一邊俯下身子,一手揪住文醜的頭發,一手拔出匕首,幹淨利落地将他的頭割下來,高高舉起,向着浴血搏殺的張遼和關羽大吼起來:“文醜,授首!文醜,授首!文醜,授首!”
延津在一瞬間,為之凝固。
袁紹軍的軍正司很清閑,他們名義上是維持軍中紀律的司曹,但實際上職責只有兩個:一、把上頭想抓的人關進監獄;二、別讓犯人逃了。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
所以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首先要做的是建起一座簡易的監牢。監牢不用太舒服,但選用的木材都很粗大。立柱的時候,根部要入地二尺,上端削尖用火烤過。每隔五柱,還要用一塊木板橫攔。這樣的一個監牢,就算是傳說中的呂布或者典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