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休想赤手空拳逃出來。
但現在的情況有點不一樣。袁紹軍如今據有白馬城,城內的東西雖然都被曹軍搬空了,但還剩下許多空蕩蕩的屋子。軍正司手裏只有一個犯人,實在懶得專門為他修建一所監牢,就随便挑了一間空房子,把他關了進去。
諷刺的是,這一間房子,恰好是前幾天劉平和魏文被劉延拘押的地方。他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好在逢紀對他的漢室密使身份有所忌憚,沒有折辱太甚。劉平在屋內可以自由活動,手腳都沒被縛住。不過屋子外頭的衛兵卻比平常多了兩倍,由一名曲長總攝全場。
這一天到了午夜換崗的時候,一批新的衛兵走過來換崗。他們與守衛驗過信符,交換了位置,還與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聽的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很快空氣中彌漫起一種輕微的不安。曲長走過來,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新來的衛兵說,他們聽守城衛戍的兄弟們說,從下午開始,城外不斷有落單逃回來的士兵出現,督戰隊正忙着到處抓人。那些逃兵似乎屬于文醜将軍的部屬。有一則傳聞說,文醜将軍在延津的沖突中喪生,全軍崩潰;還有一則傳聞說曹軍的主力擊潰了文醜,正高速朝着白馬城沖來。
“你們是軍正司的人,應當杜謠,而不是傳謠。”曲長訓斥了士兵一番,勒令他們不許再瞎說這些東西。可他轉過身去,神情變得不大自然。他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得比士兵要詳細。袁軍确實在延津吃了大虧,文醜将軍陣亡,不過他死以後玄德公接過指揮權,帶着剩餘部隊正在返回白馬,曹軍并沒有追擊。
他甚至還知道一點內幕,這次失利,與屋子裏的那個人有點關系,但到底怎麽回事,就不是他這級別所能獲知的了。
這個答案,甚至連逢紀都不知道。
他此時正惶恐不安地跪在白馬城的府衙內,他的主君袁紹高居上位,手裏把玩着一個青銅酒爵。逢紀的同僚以及政敵們站在兩側,他們極力收斂着幸災樂禍的表情,但內心一目了然。
“就是說,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針對文醜的圈套?”袁紹忽然問道。他的聲音渾厚低沉,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
“臣舉措失當,難辭其咎,願一死以謝三軍。”
逢紀回答,把額頭貼上冰冷的地板。如果說顏良的死還有一些意外因素的話,那麽文醜的戰敗,完全是謀略上的一敗塗地。胡車兒的棄子、張遼關羽的虛張聲勢、白馬辎重的潰散以及徐晃的伏兵,一環扣着一環,像一只逐漸扼緊的大手,生生掐死了這位勇将——對此逢紀竟全無察覺,乖乖驅使着文醜進了圈套。
“自盡倒不必,不過元圖啊,平日裏你算無遺策,怎麽這次就沒看穿曹氏的計策呢?”袁紹的聲音有些迷惑不解。從戰報上看,逢紀在延津之戰前半段的指揮非常出色,完全壓制曹軍,可到了後半段卻大失水準,直接把文醜送上了絕路。
“臣一直侍奉大将軍,久沐德風,實在是沒料到曹賊無恥殘暴到了這地步。胡車兒這樣的新降之将,竟被如此幹脆地當成棄子犧牲掉了,臣以有德度無德,是以誤判。”
逢紀找了個理由,暗暗拍了袁紹一個馬屁。袁紹面色略好看了些,其他臣子卻一陣腹诽,這人到了現在還不忘恭維。其實逢紀心裏也在暗暗叫苦,他也不想用這種借口,但不這麽說,他就必須把劉平的存在公開說出來。
他在一開始接到戰報的時候,氣得把案幾都給踹翻了,認為這一切都是劉平那個奸險小人的錯。可他轉念一想,劉平錯在哪裏了呢?他根本沒說錯什麽,提供的所有情報都應驗了。唯一一次勉強算是失誤的,是指出辎重隊選擇烏巢方向逃竄。結果這個提議被自己自作聰明地給否決了,反讓文醜前往延津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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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如果把劉平說出來,袁紹一定會追問:“既然他掌握了曹軍動向,為何你不聽他的?執意讓文醜前往早已設好圈套的延津?”這麽一問,延津這一敗就不再只是個失誤,而成了忠誠問題。別忘了,文醜是冀州派,而逢紀是南陽人。這一仗打勝了,怎麽都好說;這一仗打敗了,而且是因為逢紀不聽劉平的緣故,沮授、高覽等人一定會借機跳出來,指責他懷有私心故意削弱冀州派。
他逢紀的聲望倒是無所謂,可萬一被有心人聯系到世子袁尚,可就麻煩了……袁紹如今還沒指定繼承人,三個兒子裏,中子袁熙置身事外,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可都盯着這個位子。冀州派和颍川派擁護袁譚,站在袁尚身後的卻是南陽派。如今田豐被囚、沮授被斥,顏良、文醜被殺,冀州派元氣大傷,颍川派人微言輕,正是上位的大好時機,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什麽錯。
聽了逢紀的解釋,袁紹用三個指頭捏着酒爵,有些憂慮地說:“顏良、文醜都是國家柱石,如今兩戰兩殒,很容易挫動我軍銳氣啊。大軍南征不易,這麽下去,讓我回邺城怎麽去見田元皓?”
田元皓就是田豐,大将軍幕府中的第一謀士。他開戰前極力反對南下,結果被袁紹一怒之下關入監獄。袁紹的話裏沒指責任何人,但熟悉他的人都聽得出,他現在很不滿意——袁公不怕傷亡,只怕傷名。顏良文醜死不足惜,但讓袁公在田豐面前丢了面子,這就犯了大忌諱。
逢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琢磨着該如何解釋。旁邊站出來一人道:“恭喜袁公。”整個廳堂裏的人都呆住了,這是誰在胡說八道?無數道視線掃來掃去,最後集中在一個面白長須的儒雅男子身上。
“玄德公?”袁紹眯起眼睛,酒爵不自覺地歪斜了幾分,“閣下說恭喜我,不知喜從何來?”
顏良、文醜之死都與他二弟關羽有關,袁公還沒騰出工夫來處置他,這家夥反倒主動跳出來了。一群幕僚都在心想,這人莫非是想求死。
劉備一臉坦然,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逢紀,從容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如今小敗,正是大勝之兆,豈不該恭喜将軍麽?”逢紀沒想到出來替自己解圍的,居然是劉備。這家夥是延津之戰的生還者不錯,可也不該說這種混賬話啊……
袁紹略微挪動身體:“玄德公,願聞其詳。”劉備向袁紹一拱手,雙目灼灼閃亮:“兵法之道,奇正相阖。曹軍奇謀百出,正暴露出他們正道勢窮的窘境。窮鼠齧貍,将軍不會不明白。”
袁紹歪了歪頭,用右臂肘部支在案幾上,身子前伸:“窮鼠齧貍……嗯,你是說,阿瞞他如今已是窮途末路,所以希望借此兩仗激怒我,與他早早進行決戰?”
“原本曹公欲守,我軍欲戰。如今他一反常态,急于挑起将軍怒氣,将軍難道品不出什麽味道?”劉備循循善誘,白皙的面孔上滿是誠意。
“你是說,他在別處,還有隐憂,所以官渡之戰,不能拖太久?”袁紹眼睛一亮。
劉備輕輕捋髯,贊許道:“将軍說的不錯,曹公的隐憂,可是不少呢,所以他只能速戰速決。兵法曰:攻敵之所不備,出敵之所不意,行敵之所不欲。如今曹公欲戰,我軍不如改急攻為緩守。寓攻于守,徐圖緩進,步步為營。如此一來,曹公只能在官渡糜耗糧秣,進退兩難——倘若這時四方事起……”他說到這裏,眼神閃動,雙臂張開,忽起合掌發出清脆的“啪”聲,像是拍死一只蚊子。
袁紹還沒表态,公則跳出來厲聲道:“劉玄德!顏良是你兄弟關羽所殺,文醜之死,也與你脫不開幹系。如今主公沒拿你,你反倒說起風涼話來了!”劉備微微一笑:“你可知文醜将軍為何叫我一同随軍?”公則冷笑道:“定是你想跟你二弟暗通款曲,想騙殺文醜!”
劉備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雙目露出悲戚,下巴微微顫抖,要哭出來一樣。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收住淚水,指向逢紀:“我用心如何,元圖盡知。”
剛才他替逢紀開解,如今逢紀自然不好拒絕,只得嘆了口氣,解釋道:“此前得到消息,關羽可能在曹軍陣中,所以我請玄德公随文醜将軍一起行動,是為了再遇關羽,勸誘他投入我軍,就算不能,也可擾亂其心。”
其實劉備是被逢紀逼着随軍做人質的,倘若關羽不從,他就會被當場斬殺。如今劉備反過來利用這一點,逢紀就算心知肚明,也只能随聲附和。
逢紀解釋完以後,公則卻毫不放松:“任你們百般辯解,結果還不是一樣!文醜将軍陣亡,你劉玄德卻毫發無傷地跑回來了。”公則知道,咬住劉備,就是咬住逢紀,咬住逢紀,就是咬住南陽派的要害。
這時袁紹不悅地咳了一聲,公則趕緊閉嘴。袁紹對劉備溫言道:“玄德公是仁長君子,豈會害我。玄德啊,喝點蜜水,慢慢說。”劉備用衣袖擦擦眼角,接過一杯蜜水啜了兩口,這才繼續說道:“文醜将軍遇難,實非在下所能料。不過我已與二弟有了約定。”
“哦?可是關将軍要來投我?”袁紹露出一點點興奮。
劉備搖搖頭:“二弟現在北上,必被曹公所殺。所以我讓他南下,與我會與汝南,同樣可為将軍效力。”袁紹聞言,不由得仰天大笑:“玄德公啊玄德公,無怪阿瞞這麽看中你,果然有一套。”
汝南是袁氏祖地,遍地門生故吏。劉備說去汝南,用意自然是激化曹公的諸多“隐憂”之一,為袁紹創造“四方事起”之略。公則不甘心地追問道:“汝南如今被李通、滿寵守得嚴謹,你去了又有什麽用?”劉備合掌笑道:“他們只能保住城池不失,外野可是山賊的天下。其中兵勢最大的劉辟、龔都所部,與我有舊,可用。”
公則還要說什麽,袁紹把青銅爵擱下,站起身來,右臂向上用力揮動。這是他的标志性動作,意味着馬上要宣布什麽重大的事情。群臣不由得都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有一件事,恐怕你們還不知道。東山剛剛傳來消息,孫策在會稽因傷身亡,他弟弟孫權在張昭、周瑜的輔佐下接任江東之主。”
這個消息在廳堂裏爆炸開來。在場的人都紛紛交頭接耳,面露驚訝。孫策在丹徒遇刺之事,早就盡人皆知,沒想到他傷勢如此之重,沒過幾天就命喪黃泉。
袁紹很享受臣僚們的驚訝,特意讓他們議論了一陣,才繼續說道:“東山的蜚先生說,孫策之死,與郭嘉脫不開幹系,想必這是曹阿瞞為了消除南方隐患、專心與我決戰所采取的手段。”說到這裏,袁紹得意洋洋地豎起右手食指,點在眼角,“可惜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孫策一死,曹氏壓力頓減,可也解放了另外一只猛虎。”
在座的幕僚皆非庸才,都立刻聯想到了荊州的劉表。劉表和孫策可謂世仇,多年隔江互鬥。此前劉表在荊州對袁曹之争按兵不動,就是因為受了孫策牽制。如今孫策一死,這頭老虎該松口氣,望向北方了。
“玄德公所言,大有道理。此前我軍急于求成,以至有白馬、延津之敗。如今我軍主力渡河,烏巢大澤已為我與阿瞞共有,決戰已無必要。阿瞞想打,我就跟他耗!耗到‘四方有事’的時候,他就只能向我俯首稱臣了。”
說到這裏,袁紹不失時機地把右臂前伸,指向南方,聲音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傳我命令,諸軍不要輕易深入,以烏巢為據點,慢慢壓迫過去——至于汝南,就交托玄德公你了。”
衆人這才意識到,袁紹收到孫策去世的消息以後,就已經做了緩攻的決定,适逢議論延津之敗,順便提了出來。劉備這個老狐貍嗅覺靈敏,早早表态,既摘幹淨了關羽殺顏良的責任,又占了“四方有事”的一方,可謂是占盡了先機——好在他很快就要前往汝南,不然幕府所有的幕僚都要被他搶走風頭了。
有心的幕僚注意到,孫策身亡的消息,是東山密報給袁紹的。也就是說,袁紹這個巨大的轉變,實是出自蜚先生的謀劃。所謂“四方有事”,說白了,就是董承計劃的一個翻版。只不過把孫策換成劉表,劉備從徐州換到汝南。但這一次由袁紹發動,威力大不一樣,俨然如天下霸主,號令四方,正搔到了他的癢處。無怪袁紹躊躇滿志,改急為緩,甚至不再計較顏、文二将的損失。
想到這裏,不止一個人在心中感慨:那個怪物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可怕。只有公則暗自發笑。剛才他那一番指斥,是故意為之。袁紹的性格,是要駁倒別人,才顯出自己高明。有他故意唱起反調,袁紹采納蜚先生的計劃更是萬無一失。
議事結束了,諸臣慢慢散去,各自回營去傳達最高指示。公則臨走之前,得意地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逢紀,大為自得。把劉平送到逢紀身邊,真是一招妙棋。既除掉了文醜,又讓逢紀一無所得,有苦說不出。一石擲出去,冀州、南陽兩派都是元氣大傷。
“再過兩天,就該讓劉平回來了。”公則心想。這可是他的寶貴資源,漢室就如同是西域的葡萄酒,醞釀得越久,妙處越多。
公則不知道,幾乎是在他心想的同時,一個截然不同的念頭湧入逢紀的腦海。
“劉平這個人不能留。”
經過剛才那一番挫折,逢紀終于下定了決心。這位漢室使者如今已成毒丸,萬一為人所知,自己必大受責難,不如殺了幹淨。
回到自己的營地以後,逢紀叫來一個軍校說:“你帶上兩個人,盡量低調一點,把劉平從牢裏提出來。如果他試圖逃走,格殺無論。”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語調輕輕放緩,軍校心領神會,領命而出。
軍正司的曲長抱臂靠在房門口,有點想打瞌睡。這白馬城實在是太破了,曹軍甚至拆走了所有的榻,他開始懷念在邺城溫暖的住所。他眼皮正在打架,忽然外面傳來腳步聲。他連忙睜開眼睛,提起燈籠,看到外頭一名軍校帶着兩名士兵走過來。
這軍校一身殺氣,雙目如刀,一看就是個老兵。曲長不敢怠慢,拱手道:“三位軍爺深夜到此,所為何事?”軍校一指屋內:“這個人,我們要提走。”曲長道:“這可有點晚了,明天不行嗎?”軍官冷冷道:“逢別駕要提人,還要你來定時辰?”
曲長打了個哆嗦,連稱不敢,從懷裏摸出半張符信和一張麻紙道:“既然逢別駕深夜提審,卑職豈敢不從。還請軍爺示下符信,在這提人的公文上蓋個印記吧。”
軍校把麻紙和印信接過去,看也不看,“啪”地扔在地上,用腳踩住。曲長有些惱怒:“軍爺這是什麽意思?”軍校揪住他的衣領,給他壓到牆上,在耳邊惡狠狠地說道:“逢別駕深夜提審,自然有他的用意。你拿這些玩意兒出來,是要把逢別駕的事傳得天下皆知麽?”
曲長暗暗叫苦。這正是軍正司最頭疼的狀況,他們抓的犯人形形色色,高官想插手做事,又不願留下把柄,往往拿權勢壓着軍正司破壞規矩。萬一哪日被掀出來,他們卻絕不會承認,任由軍正司背起黑鍋。
可是軍正司又有什麽辦法呢?司裏最大的官也不過是司丞,可扛不過那一堆将軍。
“我數十下,你若是還不開門,我也不勉強,只不過明天你就得自己去跟逢別駕解釋贻誤軍機了。”軍校轉身作勢要走。聽到“贻誤軍機”四個字,曲長徹底放棄了。背上黑鍋,也許只是十來軍棍,贻誤戰機,可是殺頭的罪過。
“等等,我開……”曲長連聲喊道。他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劉平正躺在地上睡覺,軍校走過去,二話沒說,讓身後兩個人把他五花大綁,然後推了出去。
等到這些人走遠了,曲長這才狠狠地啐了口痰,把鑰匙重新挂好。這份工作實在太窩囊了,他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申請轉去野戰部隊——那邊至少不會被自己人幹掉。
地上那口痰還沒幹涸,曲長一擡頭,又看到三個人出現在面前。“奉逢別駕令,前來提犯人。這裏是符信與手書。”軍校說。
曲長一聽,登時頭暈目眩,幾乎一頭栽倒。
與此同時,在白馬城內一處僻靜之地,劉平把身上的繩索掙脫,活動一下手腕,長長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
那個跋扈嚣張的軍校是鄧展化裝的,他扮這個,可謂是本色演出,完全把曲長給唬住了。身後兩名士兵,自然就是史阿和曹丕。曹丕決定來救劉平以後,先借着公則的勢力弄了三套兵服,然後搞清楚了拘押之地。
“你怎麽會想起來救我?”劉平問道。說實話,他多少有點意外。曹丕給他的感覺,是個心機頗重的少年,這種人很少會為了別人豁出性命。按照他的推想,曹丕應該會去找公則和蜚先生,請他們想辦法,而不是孤身涉險。
曹丕回避了這個問題,說道:“我聽到風聲,文醜在延津大敗。我估計逢紀搞不好要動你,索性就借了這個由頭,搶在他前頭,果然成了。”
劉平聽到文醜敗了,不是特別意外,反而遺憾地搖了搖頭:“按照郭祭酒的方略,這一敗本可助我為座上嘉賓。可惜我自己不當心,竟被逢紀看出破綻。”曹丕沒說什麽,把另外一套兵服遞給他換上。劉平一摸,這兵服裏居然還放了兩枚火折與一個牛皮水袋,看來是從野戰兵那裏偷來的。
鄧展站在一旁,對劉平的相貌越看越熟悉,腦子裏那隐約的景象逐漸清晰起來。可他還沒想明白,一聲凄厲的號角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不由得面色一變:“糟糕,他們好像發現了,咱們得趕緊離開。”
“嗯,接下來的去向,是個問題。”劉平捏了捏下巴。這确實是一個大問題,即使回到公則那裏,一樣會被逢紀追查到。而如果就這麽返回曹營,無論是劉平還是曹丕,都不會甘心。他心目中的那個大計劃,剛剛只實現了一半而已。
這時曹丕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疲憊,也有些嘲諷:“我都想好了,咱們往北走,去邺城。”
“邺城?”劉平一驚。
曹丕道:“我們逃走以後,敵人必然把白馬到官渡之間的通路封得死死。咱們與其南下,不如北上——更何況,在邺城,那裏有我想要的東西,也有你想要的東西。”
劉平聽出他話裏有話,不過現在局勢危急,不及細問,有什麽事出去再說。
袁軍的衛戍軍反應頗為迅速。號角聲響起之後,四門立刻緊閉。過不多時,街頭已有士兵開始舉着火把沿屋搜查。接下來,肯定會有大隊袁軍盤城大索,一個闾一個闾地搜。用不了多久,他們四個落單的人就會被挖出來。
這種情況下,反而是史阿發揮了大作用。他當初和徐他一起潛入白馬城,對城內建築情況頗為熟稔,知道如何躲藏。他帶着其餘三個人時而隐伏牆後,時而穿梭闾裏,巧妙地避過了數起搜查。中途碰到過幾次跟搜查隊正面相對的場合,全靠了鄧展冒充軍校蒙混過關。只是越到後來,袁軍搜索的密度越大,而且都是十人一隊,他們四個很難再騙過別人。
“城門已經關閉,你知道什麽出城的路麽?”曹丕憂心忡忡地問。史阿略一思忖,說他們殺手進城之前,都會事先預備一條合适的退路。這白馬城裏有一口枯水井,通往外頭。不過在圍城之時,劉延下令把它給填了,這也是為什麽史阿和徐他被迫選擇強行突破城頭。
“袁紹軍後入城,應該只知道這井已枯,卻不知裏面有一條通道。咱們現在過去,把井裏的石頭搬開的話,應該還能用。”史阿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但這井的位置是在城中靠近衙署的地方,那裏住着袁紹,恐怕戒備會更加森嚴。萬一行蹤暴露,就再無逃脫的機會了。”
“現在我們也沒有出路,不如博一把。”曹丕站起身來說。劉平很驚訝,這孩子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強勢主動,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沖勁。
四個人調轉方向,盡量從房屋之間穿行,有時候還不得不俯卧在溝渠之內。正如史阿所說,這個方向非常危險,士兵頗為密集,幾乎找不到死角。但這裏同時也是袁紹大軍的幕府中樞,往來文書非常頻繁,徹夜不停。即使是封城大索,也不能耽擱。人來人往也就意味着希望。
他們剛剛走過一間臨街屋子的狹窄過道,轉角忽然站出一名士兵,手中綽槍,厲聲大叫:“口令!”四個人面面相觑,這時史阿站了出來:“我們是東山來的。”
“口令!”衛兵毫無放松。
史阿道:“我們剛獲得緊急軍情,正要投下大将軍幕府,尚不知口令更換。”他拿出一塊木牌,遞給衛兵。衛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東山與幕府之間是兩線并行,彼此對口令不熟的情況時有發生。衛兵檢查了一番木牌,沒發現什麽破綻,又問道:“那你後頭這三個人是誰?”
“都是負有使命之人。”史阿含糊地答道。
衛兵眼神稍微緩和了些,槍頭放低。這時另外一名士兵匆匆跑過來,對同伴說:“剛接上頭通知,有人去軍正司劫獄,犯人一個,劫獄者三人,皆着兵服,務必小心。”衛兵聞言一驚,再看這四個人,手裏的鐵槍驟然擡起。
可惜他沒有機會刺出,只見兩道劍光一閃,他與前來報信同伴的咽喉被同時割開,潺潺的鮮血噴湧而出。史阿幹掉了其中一個,另外一個是曹丕殺的。史阿驚愕地發現,曹丕的劍意已不遜于他,這得在心中懷有多大的戾氣,才能有此威力啊。
鄧展和劉平正要把兩具屍體拖到陰影裏,又有一個大隊士兵轟隆隆地從街道另外一頭開過來,眼看要暴露。劉平一揮手:“你們快躲起來!鄧展你留下。”三人不解其意,只得按他的吩咐做。
劉平把屍體上的血抹在自己臉上,又在鄧展的臉上塗了幾道。鄧展還沒搞清楚他的用意,劉平突然一拳砸在他小腹,鄧展一陣劇痛,不由得又驚又怒,劉平卻壓低聲音道:“你現在是垂死之人!”鄧展反應也很快,連忙躺倒在地。
劉平轉身,朝着那一大隊士兵跌跌撞撞跑了過去。鄧展一怔,不知他要做什麽。那些士兵看到劉平跑過來,戒備地擡起武器,劉平驚慌地大叫道:“我們這一哨剛被襲擊了,三名同袍戰死。”
隊長看到劉平身後橫着兩具屍體,還有一個滿臉血污的鄧展躺在地上,顯然也活不長了,眼神一凜。這些人剛剛被襲擊,那麽刺客肯定跑不遠。
“哪個方向?”
“東城門。”劉平把一臉驚惶的神色演得活靈活現。
事不宜遲,隊長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跑步前進,敲驚昏鑼!”整個大隊開始朝着東城門飛跑起來,隊伍中還不斷傳來銅鑼敲擊的铛铛聲,在夜空中聽着格外刺耳。所有聽到這個鑼聲的士兵,都會循聲音趕去,并也敲響自帶的驚昏鑼,把消息傳遞出去,彙成包圍網。
劉平的這個小花招奏效了。追擊刺客的急迫性讓袁軍根本沒時間來細細分辨真假,只聽到遠處應和的驚昏鑼越來越多,大批士兵在鑼聲的召喚下,朝東城聚集,這無形中削弱了衙署外圍的方位力量。他們四個人趁機逆着方向繼續前進,難度比剛才要小了不少。
把鄧展從地上拽起來時,劉平在心裏暗自嘆息了一聲。鄧展一直在觀察他,他又何嘗不是一直在觀察鄧展。剛才那一瞬間,他動起了殺心,要把這個可能知悉驚天機密的家夥趁機殺死,可最終劉平還是放棄了。對一齊出逃的夥伴出手,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
“等離開以後再說吧。”劉平嘆道。這是他與劉協決定性的不同。
四人接下來一路都頗為順利,遭遇到兩三次小險情,但都化險為夷。史阿探頭出去看了幾下,揮手讓他們三人出來,指着兩屋之間的一處空地道:“就是這裏了。”他手指之處,果然有一口井,四周圍着青石井闌,只是沒有辘轳和繩子。
曹丕和劉平先是一愣,然後相顧苦笑起來。這地方他們有印象,當初在白馬城時,劉延帶着他們返回衙署,就是在這裏遭遇了史、徐二人的刺殺。劉平觀察得細致,還記得那幾名士兵正在往井裏扔石頭,扔到一半被劉延叫去追刺客了。
轉了一大圈,卻回到了原點,命數之奇妙,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不過他們此時并沒有感慨的餘裕。四人來到井口以後,鄧展自告奮勇先下去探查。可是沒有繩子,甚至連把衣服撕成條的時間都沒有,只能硬往裏跳。曹丕沉默了一下,這麽做風險極大,這井底到底有多深,誰也不知道;就算平安落地沒有受傷,萬一裏面已被石頭堵死,連重新爬回井口的機會都沒有。
可鄧展一點也沒猶豫,他沖曹丕一拱手,縱身跳了下去。三個人趴在黑漆漆的井口朝下望去,過不多時,下面傳來聲音:“深度不太高,有一條通道,被石頭半掩,花點時間還能搬開。你們稍微等一下。”
過了一陣,下面傳來聲音:“可以下來了,盡量往中間跳。”
“你先走。”曹丕說。劉平也不客氣,縱身跳入井內。約摸落了三四丈的高度,就碰到了地面。好在有鄧展提醒,劉平落地時調整了一下姿态,沒有受傷,只是雙足震得生疼。他摸出火石打着,環顧四周,發現是在一個環形的井底。井底橫七豎八擱着好些大石頭,只有中央空出一片軟泥地。幸虧鄧展挪開了,不然落到那上面,難保不頭破血流。
劉平注意到,在青磚井壁的側面,可以看到一條通道,這通道能容一人爬行,洞口被一堆亂石給擋上了。好在石塊都不大,花點時間就能挪開。他忽然看到,鄧展側靠在井壁,臉色卻不太好。劉平過去一看,發現他的右腿鮮血淋漓,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應該是落地時撞在石頭上的關系。
“你不要緊吧?”劉平一驚。鄧展“刷”地擡起眼睛,眼神裏是迷茫散去後的平靜:“你是楊平。”劉平的手猛地一哆嗦,火折子落在地上,撲哧一聲熄滅了。這個名字,都多長時間沒人喊過了。
在這個逼仄的黑暗空間裏,鄧展的記憶終于完全複蘇了。不需要太多交流,只要簡單的兩個字,他們就能明白對方都知道些什麽。他把傷了的腿挪了挪地方,語氣特別平靜:“你剛才猶豫了一下,為什麽不趁機殺我滅口?”
劉平此時也恢複了平靜,他回答道:“我不會對同生共死的夥伴出手。”黑暗中傳來一聲意外的“哦”,然後鄧展問道:“那麽現在呢?我們是敵人了。”
“我們身在袁營,還是同伴。”
“同伴又怎麽樣?為了掩蓋自己的秘密,殺死同伴,這豈不是件平常事?”鄧展的語氣有些諷刺,劉平總覺得他說的不是這件事。
“這種做法,我絕不認同。”劉平往後靠了靠,“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我看等到離開白馬城再談不遲。”
鄧展卻還是追問了一句:“你和二公子此來袁營,到底所圖為何?”
“這是郭祭酒的安排。”
鄧展在黑暗中點點頭,緩緩擡起頭望着頭頂的井口:“祭酒大人安排的啊,那應該錯不了……”然後他閉上嘴,不再追問。那個天大的秘密,似乎在他心中并沒引起巨大波瀾。是他還沒想通,還是另有打算,劉平不知道。
這時候井口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叫,然後一個人掉了下來,背部着地,摔得不輕。劉平過去扶起來,發現是曹丕。曹丕強忍着疼痛爬起來,焦急地說:“快!咱們快走,外頭被袁兵發現了!”
“史阿呢?”
“他負責斷後。”曹丕說,面色如常。劉平默然,這時候斷後,基本上相當于是送死了。鄧展冷哼了一下,沒發表什麽評論。仿佛為了證明曹丕所說,井口傳來了呼喊聲和兵器相撞的铿锵聲。此時別的事情也不及多想,曹丕和劉平手忙腳亂地開始把石頭扒開。曹丕問鄧展怎麽不來幫忙,劉平說他的腿已經折了,曹丕埋頭繼續搬石。
井口的打鬥聲越來越大。史阿雖然是王越的弟子,但同時面對這麽多人,恐怕也難抵擋多久。曹丕和劉平用出全身力氣,拼命推開最後一塊巨石,井下通道的入口終于全露了出來。
“石頭不要全推開,留一半。”鄧展說。曹丕和劉平同時把目光投向他,有些不解,鄧展淡淡道:“總得有人留下來,把石頭重新堵上去,争取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