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3)
他言下之意,自己也要效仿史阿斷後,用命來拖延追兵。曹丕只是簡單地點了一下頭,史阿和鄧展都是發了血肉之誓的,他們的命本就該為曹丕而死。而劉平的心中,卻震動極大。鄧展這是知道自己跑不了,所以主動要求斷後。他在臨死前,會不會把秘密告訴曹丕?自己不殺他,到底是對還是錯?
井口突然傳來史阿的一聲慘呼,然後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從上面掉下來。胳膊末端的手裏,還攥着一枚藥丸。曹丕拔開手指,拿起藥丸,他記得這是史阿的寶物,華佗親制的解毒丹藥,名為華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把這東西扔了下來。
“二公子,要活下去啊!”史阿最後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撲到井口,用身體死死遮住,緊接着傳來一陣金屬刺入血肉的沉悶鈍聲。
黑暗中曹丕的表情誰也看不清,他把藥丸擱到懷裏,一貓腰鑽進通道,徑直朝前爬去。劉平看了鄧展一眼,也鑽進通道。他很快聽到身後的通道被石頭重新堵了回去,還有幾聲悶響,估計是鄧展又堆上去了幾塊石頭。他一直到曹丕離開,一句話都沒說。
通道很狹窄,有些地方甚至收緊到讓人擔心是不是到了盡頭。好在這種情況并未出現,也沒出現有任何岔路。走過一段以後,磚牆就變成了土牆,最後變成了一個天然的洞穴,土地都頗為濕潤。這估計是以前白馬城的什麽人沿着地下河道修建的。
曹丕和劉平不确定史、鄧二人能拖延追兵多久,他們只能不顧一切地拼命向前爬去。很快這兩個逃亡者膝蓋處的布被磨破,雙手也蹭出了血,腦袋因為無法判斷高度撞上牆壁好幾次,但是不能停。至于這條通道盡頭在哪裏,城內還是城外,會不會恰好落在袁紹軍的營中,他們完全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去想。
忽然前面曹丕停住了,劉平差點一頭撞上他的屁股。
“怎麽了?”
“到頭了。”曹丕的語氣不算太好。
劉平心裏一沉,這是最差的局面,意味着敵人可以輕松地甕中捉鼈。曹丕慢慢退後一點,劉平點亮最後一個火折子,火折的光芒灑滿了整個幽暗的地穴。他在周圍照了一圈,發現曹丕說的沒錯,周圍都是嚴實的泥土,沒有路了。
劉平剛要開口說話,忽然怔在了那裏——曹丕的雙頰居然有淚痕,這些眼淚把沾滿泥土的臉上沖出一道道溝壑,像是一只花色貍貓,格外醒目。可以想象,剛才曹丕一邊在通道裏鑽行,一邊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卻倔強地不肯發出聲音來。只是不知他是在為什麽而哭泣。
曹丕意識到劉平奇怪的眼光,連忙用袖子擦了擦臉,拂去淚泥,故作冷漠道:“身後的追兵随時可能追上來,現在我們怎麽辦?現在折返回去,也許還能幫他們省點腳程。”
劉平眉頭皺了起來,他有一個問題始終想不明白,遂問:“奇怪,如果這邊是死路,那到底為什麽要修這麽一條密道啊。”曹丕道:“也許原來是通的,後來坍塌了,史阿和徐他那兩個笨蛋沒仔細勘察,只道聽途說,以為退路仍在。”
聽到這句話,劉平的眼睛一亮,似乎捉到了什麽東西。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白馬城距離黃河很近,對不對?”曹丕點點頭。劉平又道:“黃河是會改道的,對不對?”
曹丕點點頭,說光是桓、靈二帝期間,就改過兩次,還鬧出水災。治黃是歷代施政的要策之一,曹丕被有意識地培養政治能力,關于治黃的掌故也頗有涉獵。
劉平急切地說道:“常理來說,白馬城的通道出口,必在河畔某處隐秘之所。而出口年久失修,十有八九已坍塌封閉,然後又逢江河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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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曹丕也漸漸明白過來。
劉平拿指頭戳了戳濕潤的頂壁泥土:“這泥土水氣特別重。我們現在,是在黃河下頭。”曹丕慘然搖搖頭:“就算你說的對,又如何呢?我們還是死路一條。”
“你會游泳嗎?”劉平突然問。曹丕剛想說學過一點,但馬上頓住了,臉色變得煞白:“你不會是要挖破這道障壁,把黃河之水灌進來吧?”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劉平開始用五指插入頂壁,抓下一把泥土,“決口的瞬間,我們可以從黃河底部游出去,絕不會再有什麽追兵了。”
曹丕想着那些追兵在爬到一半時被突然湧入的黃河水淹沒的場景,眼神閃過一道厲芒:“好吧,我們就博一博!”他解下腰間的長劍,也開始戳挖洞穴上部。兩個人用盡各種法子,挖下大堆大堆的泥土。只見越往上挖,泥土越濕潤。
劉平遞給曹丕一個牛皮水袋,這也是從士兵服裏拿來的。曹丕不解,劉平解釋說等一下決口時,你把牛皮水袋口紮緊套在口鼻處,可以在水裏多撐一會兒。曹丕問你怎麽辦。劉平揚了揚手掌:“我以前經常去河裏游泳,水性好得很。”
曹丕心裏有些奇怪,這皇帝自幼颠沛流離,被人挾持來挾持去,什麽時候有這種空閑。他接過水袋,眼神複雜地看了眼劉平,遞過去:“天子犯險,臣子豈能偷生?還是你用吧。”劉平推了回去:“這裏沒有君臣,只有長幼。我就是你大哥,弟弟要聽哥哥的話。我們沒時間了。”
“大哥麽……”曹丕細細咀嚼着這個詞,居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把牛皮袋吹脹。這時在他們身後,已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追兵已經逼近了。
“準備好了麽?我要挖了。”劉平感覺到快挖透了,讓曹丕做好準備。曹丕把長劍奮力插入下面的土裏,只留半個劍柄在外,然後一手捂住牛皮袋,一手抓緊劍柄。劉平也騰出一只手握住劍柄,另外一只手用力往上面一掏,登時感覺前方阻力一小,然後被冰涼的液體所包圍。
幾乎在一瞬間,大量河水以洞口為中心沖破頂壁,居高臨下地湧入地穴。兩個人一下子全都被浸沒在冰冷之中。他們憋住氣,握着劍柄都沒有動。此時河水初入,沖擊力非常之大。他們需要的是固定住身形,不要被重新沖回地穴裏面。
這一條黃河分出的小小水龍灌入通道,靈巧而迅猛地向前延伸,那些在狹窄通道裏匍匐前進的士兵們一下子就被淹沒,他們無路可退,只能痛苦地抓着洞壁,窒息而死。
白馬城的地勢比黃河要高,河水順着通道灌入到了一定高度,就不再上漲了。當劉平感覺水流趨緩時,他在水裏鼓起腮幫子,松開劍柄拍了下曹丕的肩,示意可以上去了。兩個人一起松開劍柄,身子扭動着朝上面游去。
深夜的河水格外冰冷,水中世界要比岸上更黑暗。那是一種徹底的黑,光是壓迫感就足以令人窒息。劉平幾乎無法辨明上下,只能憑着感覺游動,還要不時與暗流作鬥争。他在河內經常和司馬懿偷偷下河捉魚,水性還不錯,但在黃河裏暢游還是第一次。游着游着,劉平覺得自己的氣不夠用了,肺中已搜刮一空,四肢開始變得綿軟無力,而河面似乎還在遙不可及的彼方。
“幸虧把牛皮水袋給了曹丕,不然他這麽小年紀,絕不可能憋那麽久。”
劉平欣慰地想着,眼前開始有黑點冒出來,動作慢慢僵硬,身子也明顯麻木起來。
“堂堂大漢天子喪身河中,這可真是窩囊的死法……伏壽還不知會怎麽罵我呢……奇怪,我怎麽看到曹丕坐上皇位的樣子呢,果然是腦子開始進水了嗎……喂,仲達……”
無數片段的思緒飛快地掠過劉平的眼前,他索性不再費力掙紮,身子完全放松下來,放松下來,想就這樣慢慢沉下去。一種解脫的快感,奇妙地滲透入心中,以至于那喘不過氣的痛苦,都因此而消弭。
這時從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