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邺,邺,(2)

手道:“我是代皇後陛下送來些手織的絹布,恰好撞見此事,多嘴幾句罷了。”楊俊看着這個肌膚光滑如鏡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剛才冷壽光那三句反問,字字誅心,卻又無從辯駁,可不是尋常人能問得出的——這個宦官,不簡單。

冷壽光已經辦完了事,出言邀請楊俊一路走走。于是兩人拜別伏完,一路朝着皇城走去,兩名随從遠遠跟着。楊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詫異:“曹氏對漢室,可比從前放心多了。”

之前漢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無時無刻如影相随,所以楊俊有此一說。冷壽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沒那麽擔心了。”

皇帝遠在官渡,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為了避免洩密,郭嘉索性把漢宮內的耳目都撤了出來,只在外圍布置了些人手。他離開許都以後,針對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壽光一外一內負責,漢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寬松環境。

楊俊聽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間多了些擔憂:“陛下的身體……”天子曾經是他的兒子,他始終對劉協有種父親式的關懷。冷壽光看出了他的憂慮,微微一笑:“楊先生不必擔心,天子很好。”楊俊聽到弦外之音,他是個知輕重的人,立刻改換了話題:“冷公公曾師從何處?聽閣下言辭,實有人傑之風啊。”

冷壽光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楊俊以為問到他的傷心事,連忙致歉,冷壽光擺擺手,唇邊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我乃是華佗門下,說起來,還是郭祭酒的同學呢。”

楊俊驚愕地望向冷壽光,他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冷壽光簡單地把他與郭嘉的恩怨說了一遍:郭嘉化名戲志才去投華佗學藝,卻騙奸其侄女華丹,以致華老師震怒,把一門弟子盡數閹割。他講述的時候,語調異常平靜,如同在說一件不關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楊俊感嘆。華佗不光以醫術出名,名下弟子無所不學,冷壽光有這等見識,就是做州郡之長都不為過。可如今卻因為毀損了身體,只能屈居宮中忍受豎閹之辱,他一定對郭嘉懷有極深的怨恨。

不料冷壽光輕輕搖頭道:“我如今專心侍奉天子,個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說到這裏,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溫和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聽說楊公你将不日北上,去迎鄭玄公?”

“不錯。”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師為他親自調制的藥方,才勉強支撐。只是那藥方未臻完美,還缺一味養神的藥引。我前幾日略有所得,楊先生路過官渡時,能否代我轉交給他?”

“你難道想毒……”楊俊有些吃驚,“即使你我有這心思,郭嘉那麽聰明的人,又怎麽會上當?”

冷壽光輕笑道:“放心好了。我這藥引絕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縮滋壽的妙方。郭嘉跟随華老師時間很短,鸩毒之術我不如他,養生之道他卻不如我。”

“這麽說,這藥引反而是為他延壽的喽?”楊俊還是不明白。

冷壽光雙手垂拱,雙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間,湧動着奇妙的情感:“我雖不恨他,但也不曾寬恕他。這藥引是毒是藥,全在他一念之間。如何抉擇,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劉平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過來,腦袋重得像是裝着十具青銅鼎器。夢的細節他睜眼那一瞬間便全忘了,只依稀記得置身于無邊的混沌,有無形無質的東西從四面擠壓而來,侵入身體,艱于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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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用手肘勉強支起身體,環顧四周,才發現榻邊有一個女子。他定睛一看,是個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種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雖不秀媚,卻有野性之氣。

“任……任姑娘?”劉平大驚,認出這女人是郭嘉的寵妾任紅昌,她在許都附近的村子獨自過活,他還跟着郭嘉去拜訪過。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劉平連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應該是在黃河之中——難道說自己被救回許都了?

任紅昌見他醒來,端來一碗肉湯:“慢些吃。”

劉平饑腸辘辘,拿起碗大吃起來。這肉湯裏擱了姜絲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得額頭滿是汗水,體內寒氣被盡數逼出。劉平吃完以後,覺得身體這才有了絲活力。他擡起頭,看着任紅昌:“我在哪裏?”

“陛下,這裏是邺城。”

任紅昌平靜地回答。劉平一聽這名字,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來。怎麽跑到袁紹的大本營了?這時曹丕從外頭一腳踏進來,他看到劉平恢複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斂起來。任紅昌跟曹丕交代了幾句,把碗收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二公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劉平問。曹丕告訴劉平,他當時浮上水面以後,發現劉平半天沒上來,用牛皮水袋充滿氣,再次潛入水中,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态的劉平拽到了黃河北岸。

劉平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卻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是何等艱難。他咳了幾聲,滿是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曹丕卻淡淡答道:“要謝,就謝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後,已是精疲力盡。這時候恰好任姐姐經過,把我們都救了起來,不然袁紹的追兵次日巡河,還是會把我們捉回去。”

“她一個遠在許都的弱女子,怎麽會湊巧路過黃河?”

劉平滿腹疑窦。曹丕苦笑道:“她說是來邺城辦事,至于辦的什麽事,我實在套不出來——順便,她可不是什麽弱女子。”

這時候任紅昌又走進屋子,她換了一身緋紅色的短襟胡袍,頭上還多了一支鷹嘴步搖,整個人犀利得如同一位将軍。

對于劉平來說,任紅昌一直是個謎。她似乎可以在各種氣質之間轉換自如,時而是郭嘉懷中婉轉承歡的美妾,時而是村中撫養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這些只是随時可以更換的衣物。

她掃視了一眼曹丕和劉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新城,你們好生在屋子裏修養。”

“新城?”劉平有些糊塗。曹丕解釋說,邺城如今分為新城與舊城,達官貴人都住新城,貧苦百姓都住舊城,兩者有城牆相隔,不能随意通行。

劉平掙紮着起身:“任姑娘,你來邺城,到底所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來,任紅昌蹊跷地現身邺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須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聽到他這麽問,任紅昌的臉上浮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賤妾雖然托庇于奉孝,卻不是什麽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們這些人,總覺得女人做什麽事情,都是男人做主麽?”

劉平有些尴尬地閉上了嘴。任紅昌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我要找的那個人,她姓呂,如今就關在這邺城的某個地方。”

“姓呂?”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不用猜了,是呂溫侯的女兒。”任紅昌說。

劉平出發之前,就知道呂布的女兒落在冀州派手裏,而且顏良打算以此要挾張遼。于是郭嘉策謀,楊修實行,讓張遼在白馬害死顏良,一舉數得,借此提高劉平在袁營的地位——而張遼換來的,是一個把呂姬救出生天的承諾。

現在看來,這個承諾的執行者,就是任紅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為郭祭酒才來的。呂姬與我情同姐妹,于情于理我都不會坐視不理。”

任紅昌雙手抱在胸前,眼神閃着銳利的光芒。劉平記得郭嘉曾經說過,任紅昌并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着呂布。呂布敗亡之後,她才從了郭嘉。那麽她與呂布的女兒結下深厚關系,親自為其涉險,不足為奇。

任紅昌看看窗外的日頭:“時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這裏做什麽,我也不關心。救下你們,是我給郭祭酒一個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們插手。”

劉平忙道:“這裏是敵人腹心,咱們須得團結才行。”

任紅昌眼神“刷”地射向他:“那好,我問你,你來邺城的目的是什麽?”

劉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紅昌又看向曹丕:“你來邺城呢?”曹丕也只能尴尬地垂下頭。任紅昌冷笑:“兩個大男人,還不如我坦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麽合作。好自為之吧。”說完她一扭頭,轉身走出屋子去了。

“請,請等一下……”

劉平掙紮着想追出去,他一邁出門檻,卻被結結實實吓了一跳。在門外站着十幾個衣衫褴褛的黑瘦漢子,站成兩排,一看到任紅昌出來,一齊躬身說道:“任大姐。”

任紅昌左手叉腰,掃視一圈:“都來齊了?”一個漢子道:“是。”她把額頭撩起,輕輕一揮手:“走。”然後邁開長腿,頭上的鷹嘴步搖分外顯眼。十幾條漢子跟在後面,肅然無聲,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這是……”劉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見時,和陛下你現在的表情差不多。這些人都是邺城舊城的閑散農漢,沒事在鄉裏橫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麽手段,全給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還有這房子,都是他們供奉的。”

“咱們到邺城多久了?”

曹丕臉上浮現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三天時間,就把邺城附近的惡霸給收拾成這樣,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兩個男人面面相觑,末了劉平直起身子,對曹丕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吧。”

曹丕沒言語,默默地攙起劉平,給他找了一套袍子。這袍子不知是買的還是從屍體上扒的,有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劉平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适應。他的體格很健壯,加上這一路任紅昌與曹丕照料得很好,除了稍微虛弱一點,沒別的問題。

兩人出了門,劉平這才發現,他們是住在一處破落的大屋裏,四周都是類似的房屋。這些屋子不能算簡陋,但明顯是年久失修了,架構尚在,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經死去很久的城市遺骸。大多數老百姓都面黃肌瘦,神色枯槁。

在這些房屋之間,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在遠處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曹丕說那裏就是邺城新城,達官貴人都遷去那裏,剩下的屋舍索性開放給附近百姓,随意居住。結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争搶住所,這裏成了一片混亂之地。這是典型的袁紹式治政,大手大腳,粗豪慷慨,卻缺少全盤規劃。

“全憑一時心血來潮,全無籌劃。看似慷慨,實則亂政。”曹丕一臉厭惡地發表評論,同時靈巧地避開一堆碎瓦。劉平也有同感,袁紹家底殷實,對這些細節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锱铢必較的作風,真是霄壤之別。

兩人慢慢來到了舊城的主道之上,這條主道連接着新城與外地,所以修繕得還算齊整。路面皆用條石鋪就,中凸側凹,便于排水。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麽功用。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只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跡,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劉平混在其中,且看且走,逐漸靠近新城的城門。

“再往那邊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憑信才成。”曹丕指着一個方向說。主道與新城城門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護城河,河上搭着一架随時可以拉起的吊橋。吊橋靠着主道這邊有一道關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錯紮成拒馬,足有十幾名士兵把守。

在門口還聚集着許多人,他們都是希望能進入新城的平民。新城裏的達官貴人經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從舊城找人,他們就指望這種微薄的幸運過活。如果有人足夠幸運,當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仆役,贏得在新城長期居留的權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羨慕的。

“這裏戒備特別嚴,即使是任姐姐,也只弄到一日牌,早上進城,晚上就得出來。咱們兩個就更難了,一定得想辦法進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劉平聽完曹丕的說法,沉默不語。邺城是他一開始就計劃要來的地方,盡管中途變數多多,還幾乎丢了性命,但歪打正着,總算是順利抵達了。

可是,曹丕為何要來邺城?

劉平注意到,現在曹丕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鋒芒全都掩藏起來了,史阿和鄧展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有任何影響。只有雙眸不時閃過的光芒,流露出這位少年內心的劇烈翻騰。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劉平想問,可是他覺得,如果曹丕不主動開口,即使問了也是白問。

兩人觀望了一陣,打算往回走。這時他們看到遠處的百姓有些慌亂,紛紛往兩邊靠去,一陣煙塵掀起,看起來是有人騎馬朝着邺城新城而來,數量還不少。他們趕緊躲在一旁,過不多時,一隊趾高氣揚的騎士開了過來,他們沒帶長柄武器,只在腰間懸劍,兜盔上還紮着孔雀翎,應該是禮儀兵。他們簇擁着一輛馬車,飛快地跑過來。馬車輪子在石路上滾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這支隊伍很快開過兩人身邊,來到關卡。關卡守衛沒有做任何阻攔,反而早早挪開了拒馬,推開城門,讓他們直接開了進去。

“袁紹也真闊氣,前線正在用兵,邺城還能搞出這種排場。在許都,就連我和母親出門,都沒有兩匹馬的車可坐。”

曹丕啧啧地說,不知是羨慕,還是諷刺。劉平問旁人這車隊裏的是什麽來頭,別人告訴他,皇帝在許都發出诏書,要請鄭玄大師聚儒大議五經,各地士子都要去。北方統攝此事的人是荀谌,所以各地大族都紛紛把自己的子弟派來邺城。

劉平點點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在這一天清晨,邺城西門的城門丞發現一件怪事:平時總有許多老百姓聚在拒馬前,給衛兵們賠着笑臉。可如今卻一個也看不到。衛兵們已習慣了冷着臉把這些刁民叱退,他們突然不出現,一下還真有點不适應。城門丞朝着舊城廢墟張望,看到遠處似乎聚了很多人,隐約還有喧嘩傳來。他覺得有些不安,決定過去看看。

站在高臺上的是個青袍書生,面容稚嫩,恐怕只有二十歲,他在臺上走來走去,不時揮手,慷慨激昂地講着話。在他身後,還有一位童子手捧長劍,面容肅穆。童子身後還有一位面紗罩面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時吹起清越之聲。臺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着頭,聚精會神地聽着。

城門丞湊近了,才聽清楚,這個書生講的原來是國人暴動的故事。

國人暴動發生在周代。周代城邑有兩層城牆,內曰城,城內為國人;外曰郭,城外為野人。周厲王在位之時,多行暴政,鎬京的國人不堪欺壓,群聚而攻之,把周厲王逐至城外,活活病死。周定公、召穆公暫代政事,六卿合議,暴動才算平息。

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識丁,什麽周厲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這個書生沒用那套文绉绉的話,用詞粗鄙不堪,頗為吸引這些村民的興趣。可城門丞越聽越不對勁,這個書生講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麽聽都特別刺耳。他說周厲王驅趕國人建了鎬京新城,把舊城分贈給野人,可不允許原來的國人進城,惹得怨聲載道。

老百姓們聽得聚精會神,講到國人開始暴動,周厲王倉惶離京時,下面更是一片叫好。城門丞注意到,人群裏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惡霸,他們往往先聲叫好,周圍人随聲附和。

這哪裏是在說周代,根本是在诽謗袁公。城門丞怒氣沖沖地跳上臺去,喝令書生住嘴。書生看了看他,輕蔑一笑:“這裏既非國,也非郭。我與諸位講故事,你是何人,敢來喧嘩?”臺下一陣喧嘩,城門丞道:“你聚衆鬧事,論律當斬。”

書生又是一笑:“論律?漢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宮律》、《朝律》。你說的是哪一篇?”城門丞一愣,他是行伍裏拔擢上來的,沒當過刑吏,哪裏知道這些,只得說道:“自然是殺你頭的一篇!”書生又笑了:“律令合計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條,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條,你又說的是哪一條?”

這一連串數字讓城門丞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書生面向百姓道:“地穴裏的鼷鼠,也敢妄談太陽光輝,豈不可笑?”那女子的笛聲也恰到好處地吹出一個滑音,似是調笑,立刻惹來了一片哄笑。城門丞惱羞成怒,從腰間拔出佩刀朝書生砍去。書生身後的童子猛然睜眼,長劍遞出。只聽锵的一聲,城門丞的刀頓時被磕飛,一把鋒利的劍頂在了他的咽喉。臺下百姓齊聲驚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無知之徒,還不快下去,擾了我說史的雅興。”書生揮揮袖子斥道。童子把劍一收,城門丞連滾帶爬地下了臺,背後一陣冷汗。那童子的劍法未免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人。他當即打消了召喚衛兵驅散人群的念頭,這個書生的談吐不俗,萬一有什麽來歷,他這個小小的城門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邺城裏許多人都聽說了,說舊城有個書生善講舊事,頗得民心,無論走到哪一門附近,都有大量聽衆。還有一些流氓閑漢主動維持秩序。這個書生既不煽動鬧事,也不聚衆诽謗,所言所講都是三代春秋,衛兵們拿他沒辦法,只得任由他去。有些官員嗤笑他斯文掃地,可也忍不住派些仆役出去,聽聽他到底講些什麽,以作談資。一來二去,這個消息傳到了治中從事審配的耳朵裏。

袁紹大軍離開以後,審配就成了邺城最高的統治者。這位治中從事的地位比較古怪,雖然出身河北,但擁護袁尚繼嗣,所以與逢紀為首的南陽派相善,是田豐、沮授等人的眼中釘。不過審配根本不在乎,他堅信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軌道行進,任何阻撓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

審配正在給袁紹寫信。在他看來,袁軍勢大,沒有必要急着與曹軍決一死戰,慢慢耗死才是正略。近期袁軍調整了策略,進攻放緩,審配認為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功勞。

他寫到最後一筆,毛筆在信箋上漂亮地甩出一個大大的撇,墨跡幾乎甩到紙外。審配欣賞了一番,心滿意足地把信箋折好,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個書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儒雅之士,長臉細鼻,兩只圓眼分得很開,像是一只驚訝的山羊。他叫辛毗,也是大将軍幕府的幕僚。辛毗見審配把視線移向他,連忙道:“以卑職之見,這不過是一個想出名的儒生,故意舉止狂狷,欲暴得大名,以獲入城之資罷了。”

審配輕聲“哦”了一下,又問道:“邺城一向歡迎儒士游學,優容以待,他何必多此一舉呢?”辛毗恭敬道:“欲效馮谖而已。”

馮谖是戰國時孟嘗君門客,初時不受重視,故意三次彈劍抱怨,才被孟嘗君以上客對待。這個書生,顯然是不甘心于普通儒生,想獲得更好的待遇。這些小心思,審配自然知道,他輕蔑一笑:“既然想當馮谖,不知道有何才能?”

辛毗道:“口才倒還不錯,不然四野百姓也不會圍着他轉悠。”審配篤信君子讷言,對鼓舌搖唇之徒一向沒什麽好感,他有些厭惡地擺了擺手:“既然是儒士,就交給辛老弟你去處理吧。”

辛毗一愣,可這時候審配已經開始鋪開另外一張信紙,這是下逐客令了,他只得起身告辭。等到離開了審配的府邸,辛毗才恨恨地低聲罵了一句:“老狐貍!”

這書生在城外隐然成勢,若是直接下令抓起來,難免會攪動百姓不安,還會惹來士林物議;若是接入城中,以那書生的狂狷性格,惹出什麽麻煩,也會怪罪到主事者頭上。審配極度愛惜自己名聲,這種左右都不落好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抛給了辛毗,幾乎不加掩飾。

辛毗和哥哥辛評、公則一樣同屬颍川派,在審配眼裏,都屬于沽名釣譽之黨,派他們去交接沽名釣譽之徒,再合适沒有。辛毗想到這裏,無奈地嘆了口氣,登上馬車返回自宅。他其實并不看好颍川人在袁營的未來,只不過哥哥辛評一心熱衷于子嗣擁立,他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留下來。

幸虧他見審配時,也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把情況說全,那個自稱叫做劉和的書生,一直在公開宣揚是荀谌的弟子。

荀谌弟子這個名頭,或許能唬住別人,但吓不到辛毗。“荀谌”究竟是誰,辛毗最清楚不過。按照蜚先生的謀劃,這幾年來,“荀谌”大部分書信都是由辛毗代筆而成。他和荀谌是同鄉,對他的口氣、筆跡乃至學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時突然冒出一個荀谌的弟子,這在辛毗看來,與其說是破綻,倒不如說是個把柄。

“使功不如使過,待我戳穿了他的大話,再施恩于他,不怕他不心悅誠服。這人口才了得,或許能為我颍川所用。”辛毗想到這裏,吩咐車夫停一下車,然後派了心腹出去辦手續,安排“劉和”入城。

“您還要見見他嗎?”心腹問。

“不必了,直接送到驿館裏……嗯,安排一間中房。”

辛毗淡淡道。這種貌似狂狷、實善鑽營的家夥,不必太給面子,晾他一陣,收服的效果更好。自從孔融在許都放出風說要聚儒以後,許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騷動起來,他們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邺城,什麽人都有,都等着統一南下。

“現在我把你擱進囊中了,錐子能不能冒頭,就看你自己了。”辛毗心想。

就這樣,書生劉平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大車以高規格接入新城,直入館舍。其他儒生看他大搖大擺的模樣,無不竊竊私語。他們被分配的那間屋子寬敞明亮,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在大榻旁還有一張小榻,顯然是給小童準備的。無論袁氏行事如何,在優待士人這方面,确實是無可指摘。

他們進了屋子,掩起門窗,确定四周無人。劉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來。這些天來可把我渴壞了。”

劉平以前在河內時,就經常跟一些鄉夫野老聊天,在他看來,這些人與自己并無差別,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樂于聽他們講話,還時常把書中看來的故事,化為粗鄙之言,講給他們聽。這次在邺城故伎重演,他感覺到很快樂。他的口才其實并沒多好,受到如此歡迎,只不過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士子像他一樣,纡尊降貴給這些百姓講故事。

任紅昌環顧小屋,看到屋角放着一口精致的水甕,旁邊擱着三個碗。她舀來一碗,劉平一飲而盡。這是上好的井水,清洌甘甜,和舊城那種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別。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欽佩道:“陛下你的這個狂士之計,果然管用。若是化裝成平民,還不知何時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這麽好的待遇。”

劉平道:“所有人都覺得潛入堅城要低調,我只是反其道而行之。我看袁紹行事,對士子頗為禮敬。看來這狂士我還得扮下去。”

曹丕環顧四周,忽然問:“晚上如何睡?”劉平放下碗,發現這的确是個問題。任紅昌名義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間屋子裏。任紅昌忽然露出媚笑,雙臂伸出去環在劉平脖子上:“如果你需要,我并不介意,郭祭酒也不會。”

她這大膽的發言讓劉平和曹丕都面露尴尬,劉平連忙後退幾步,擺脫任紅昌的纏繞。曹丕閃過一絲猶豫,然後也毅然回絕。任紅昌抿嘴笑道:“或者我睡小榻?你們兩個……”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一齊搖頭。

任紅昌道:“男不行,女不行,你這皇帝倒真難伺候。”劉平趕緊讓她聲音小些,任紅昌滿不在乎:“你現在是個狂書生,就算是自稱仲尼在世,也沒人懷疑什麽。”說到這裏,她輕輕喟嘆一聲,“倘若你是真正的皇帝,說不定我早已投懷送抱了。”

兩個男人都知道,任紅昌似乎懷有大志,一直在尋找最有能力幫她的人,先是董卓,然後是呂布,再接下來是郭嘉,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容易。

任紅昌說完這些,把頭發束起來,挽去一個籃子:“好了,你們自便吧,我要出去做事了。”

她此前用盡心機只獲得了日牌,不方便展開手腳。如今可以長居邺城,她不願意浪費半點時間,馬上就要出去調查。以她的姿色與手段,假以時日,不愁查不出來。

“請等一下。”劉平把她叫住,雙手撫膝,誠懇地說道:“我仔細想過了,你說的對。如果我們連坦誠都做不到,勢必一事無成。”

“你要怎樣?”任紅昌和曹丕同時問道。

“我們如今已進了邺城,已成一籠之鶴。藏心掖腹、各行其事早晚是要敗亡的。任姑娘既已表白,那我們二人不妨同時說出來如何?”

劉平眼神灼灼,盯着曹丕,神情十分嚴肅。曹丕踟蹰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劉平從案幾上拿出兩管毛筆,蘸好墨交給曹丕。兩人轉過身去,各自寫在掌心,任紅昌在一旁抱臂觀望,未置一詞。兩人寫好以後,同時亮出來,愕然發現兩只手掌上寫着同樣兩個字:“許攸。”

許攸是南陽派的重要人物,袁紹的核心幕僚之一。可他既非聲名高遠之輩,也無一語定鼎的大權,只不過是大将軍幕府裏的策士之一,而且地位遠在審配、田豐、沮授、逢紀等人之下,只與公則勉強相當。劉平和曹丕的心中同時浮起疑問:“他找這個人,到底是想幹什麽呢?”但都不好追問。

現在事情變得清晰起來,任紅昌想找的是呂姬,劉平和曹丕找的是許攸,所以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接近許攸,探聽三個人都想要的消息——許攸也是邺城高層,或許對呂姬能略知一二。

和肅殺的許都不同,邺城對城內居民管束不甚嚴格,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在城中走動,如果配發了令牌,甚至可以接近核心區域,只要在宵禁閉城前趕回來就可以。于是三人決定分頭行動,各自去打聽。

任紅昌和曹丕一起離開館驿,打着外出去買粉餅頭飾的旗號。而劉平則留在館驿的公區,這裏聚集了不少人,高談闊論,注疏經卷什麽的。劉平根本不需要走動,立刻就有幾位儒生過來打招呼,為首的兩人一個叫盧毓,一個叫柳毅,向他笑嘻嘻地打聽野民講古之事。

劉平牢記自己是個狂士,模仿着孔融的樣子,對他們愛答不理,反而更引起這些人的興趣,紛紛圍攏過來,與他談論所謂“有教無類”的話題。有人贊同劉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卻也有人反對,說孔門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門,一個賤民都無,然後這個話題變成了門閥大議論,參與的人越來越多。

幾番交談之下,劉平發現,這些年輕人言談之間,都帶着淡淡的傲氣,對教化野民也持輕蔑态度。旁敲側擊之下,他才知道,他們各自背後都有大族的背景。比如那個叫盧毓的家夥,是涿郡盧氏出身,是盧植的兒子;那個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東柳家的。其他郡望諸如陳郡謝氏、清河張氏、高密鄧氏、太原王氏等等,無不是在當地赫赫有名的門閥士族。看來袁紹将各地士族子弟籠絡在邺城,又把他們的私兵驅趕到官渡,這兩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劉平也給自己編造了一個籍貫——弘農劉氏。這個家族號稱漢室遠親,其實早出了五服,毫不顯赫。果然他一說出口,立刻就有人面露不屑,說了一句:“又是一個村夫!”

劉平一看,說話的是一位錦袍貴公子,周圍簇擁了一群幫閑。他一發話,盧、柳等人立刻站開幾步。他心裏有了計較,眯起眼睛雙手虛空一拜:“我弘農劉氏的始祖乃桓帝時的司徒劉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長——代王劉喜,地道的漢室宗親。敢問這位公子,漢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貴公子沒料到他反應這麽犀利,一時間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譏:“漢室支脈可多了,一看你就是住在窮鄉僻壤,仗着那點遺澤出來招搖的可憐蟲!”劉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于沛郡,光武生于濟陽,敢問他二人所住,也系窮鄉僻壤否?”

面對這有點無賴的質疑,貴公子張了張嘴,正要回答。這時劉平又擡起手指,大剌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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