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邺,邺,(3)

地指着他,問出了第三句:“弘農除我劉氏之外,尚有楊氏。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輪者十人,敢問楊氏也是窮鄉僻壤之村夫否?”

這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砸下來,貴公子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對方根本不給他回答的餘裕。劉平知道,論辯之道,勝在氣勢,只要連續不斷地提問,不留應答間隙,便可勝得大半。他居高臨下,又是數個質疑出口,一個比一個刁鑽,一個比一個誅心,直斥對方是一個蔑視皇權、踐踏儒學、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貴公子哪知道一句無心嘲諷,居然被別有用心地引申到了這地步,氣得臉色發青,手指指着劉平發顫,說不出話來。劉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你個狂生!你等着吧!”貴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讨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轉身走掉,他身邊一群人也跟着出去,剩下劉平站在原地,氣定神閑。

“劉兄,你可真是太厲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動地嚷道。劉平道:“我只是見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懲罷了。”這屋子裏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來,對他的态度親熱了不少。劉平一向謙遜內斂,如今卻要扮成一個跋扈自傲之人,剛才借着那些狂放的言語,內心壓抑一洩而出,備感輕松。

盧毓告訴劉平,轉身離開的那個家夥叫審榮,是審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時高傲得不得了,冀州人都圍着他轉。柳毅插嘴道:“冀州人總覺得他們高我們并州人一等,不過并州又比青州、兖州的強點,最慘的就是老盧這些從幽州來的,總被奚落為公孫餘孽——這館驿裏還有幾個兖州、徐州甚至司隸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團。”

劉平暗暗點頭。他剛才就隐隐注意到了這個隔閡,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攏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個叫審榮的,一貫這麽嚣張?”

盧毓一臉不爽:“哼,還不是因為他叔父故意壓制我們。劉兄你知道麽?審配連我們的随身仆役都要限制,最多只能有十人,還不許随意出城,這成什麽話。”劉平這才知道,為何自己公然帶着侍妾和侍童入內,卻沒人說什麽。原來這些世家子弟帶的更多,在他們眼裏,十個仆役都嫌少。

劉平暗暗把這些都記在心裏,又問道:“你們來邺城游學,莫非都是大将軍的意思?”

柳毅聳聳鼻子:“要不是大将軍的命令,我等早去許都了。”

“哦?為何,因為靠近天子麽?”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麽用。”盧毓和柳毅一齊大笑,“還不是因為孔少府倡議聚儒的號召。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湊個熱鬧。袁大将軍讓我等齊聚于此,是想等人齊了,由鄭玄公和荀谌公帶着一同上路——這是審配怕別州有才俊先行,搶了他冀州的風頭啊。”

果然這件事和蜚先生及孔融有關。孔融在許都點火,蜚先生借着“荀谌”這具僵屍煽風,審配又借此打壓各地大族。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劉平暗暗嘆息,漢室在這些年輕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蕩然無存,再想挽回,還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劉兄來此,難道不也是為了許都聚儒麽?”盧毓問道。

劉平昂起下巴:“不錯,我來之前,聽說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納百川,想來切磋一下。如今一看,實在令人失望。都是些只認郡望不通經典的愚昧之輩!”柳毅和盧毓紛紛點頭稱是,覺得這人狂歸狂,講的話倒是很中聽。盧毓嘆息道:“正所謂上行下效,大将軍的幕府重籍貫甚于德行,才會有審榮這些小醜跳梁。若不是辛毗先生從中周旋,我們不知還要被輕慢到什麽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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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郡望之争積怨已深,劉平眉頭緊皺,負手沉聲道:“看來這邺城,竟是他們審家的天下啊。”這一句話,引得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講自己在邺城如何被排擠,就是說袁氏如何對當地家族苛酷。

見大家情緒都起來了,劉平擡起右臂,傲然道:“不瞞諸君,在下乃是荀谌荀老師的弟子,那審榮在我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純儒之心,教他們知道,不是只冀州才有名士!”他這一番話,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來。柳毅興奮地嚷道:“說的對!把咱們逼急了,咱們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鬧!當初太學生數千人詣闕上書,連桓帝都要退讓,何況區區一個審榮!”

盧毓在一旁忽然道:“審榮不過是借他叔父名頭橫行,學識有限。但這城裏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險的人物。”屋子裏霎時安靜下來,劉平看衆人的表情,似乎對此忌憚得很,微微一笑道:“聽憑八面風起,我自巋然不動。”

柳毅連忙道:“劉兄,這人可是個狠角色,不能掉以輕心啊。我們在他手底下,都吃過虧。連審配、辛毗那些人,都時常過來拜訪,對其贊賞不已呢。”

“哦?你這麽一說,我倒想去拜會一下了。”

劉平昂起頭來,顯露出孤高傲然的氣質。他知道,邺城的那些人在暗處注視着自己。表現得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視。最好的途徑,就是打敗他們最看好的英才。

這是邺城館驿中的上房,獨棟獨戶,還有個小院。劉平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上的獸環,發出沉悶的鈍聲。他的身後簇擁了一群以盧毓、柳毅為首看熱鬧的士子。盧毓有點擔心把事情鬧大,柳毅卻是唯恐天下不亂。

很快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與劉平四目相對。

“司馬懿,你的勁敵來了!”柳毅在劉平身後大叫起來。

這兩個人靜靜地望着對方,一時間都沒說話。柳毅對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很是詫異,他看向盧毓:“他們原來認識?”盧毓皺眉道:“弘農與河內,倒不是特別遠,兩人認識,也未可知……”可他看兩人神情,語氣裏也沒什麽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馬懿,他晃動脖子,陰恻恻地環顧四周:“你們跑來我家門口,還沒吃夠教訓麽?”他眼神掃處,衆人都紛紛把視線挪開。劉平抱拳道:“我是弘農劉和,特來向司馬公子請教。”他的肩膀在微微發顫,聲音略僵硬。

“哦……姓劉的,你是漢室血親喽?”司馬懿昂起頭,嘴角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間的佩劍,踏出門來,頂着劉平走了幾步:“漢室的人,可不會只耍耍嘴皮子,咱們來比劍吧。”劉平這才發現,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似乎右腿受過傷。

這年頭的年輕人,除了讀書研經以外,都要學點劍技、當幾天游俠,乃是一代之潮流。那些士子看到司馬懿直接亮出了劍,都有些興奮。劍鬥可要比吵架精彩多了。劉平身上沒有劍,柳毅立刻從同伴那解下一把,遞了過去。

劉平剛把劍握緊,司馬懿已經挺劍刺了過來。因為腿傷,他的劍速并不是很快,可劉平的反應卻更加遲鈍,甚至連躲閃的動作都沒有。司馬懿的手腕一抖,化刺為拍,劍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左肩。劉平往後踉跄了好幾步,神色有些痛苦,想來被拍得不輕。

司馬懿的進攻仍在繼續,劉平勉強抵擋,卻左支右绌,被他連連拍中,狼狽不堪。

“劉兄辭鋒了得,可手底的功夫還是差了點火候。”柳毅啧啧地說,面露遺憾。盧毓歪了歪頭,他也懂得劍道,總覺得這場比鬥的兩人有些蹊跷。進攻者與其說是殺意凜然,不如說是怒火中燒;防守者似是心存歉疚,卻又帶着幾絲輕松。兩人一進一退,居然頗有默契。

“住手!”

一聲大喊傳來,司馬懿與劉平都停下手。衆人循聲看去,看到辛毗匆匆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審榮。辛毗面沉如水,開口便喝叱道:“你們都是儒生,在這裏像個匹夫一樣亂鬥,成何體統!”審榮不失時機地一指司馬懿,瞪向劉平:“仲達腿傷未愈,你好意思與他鬥劍?”

明明是司馬懿把劉平拍得鼻青臉腫,審榮還這麽說,就是明目張膽的偏袒了,圍觀者哄的一聲都議論開來。辛毗擡手,讓這些鼓噪的非冀州士子稍微安靜一下,問劉平道:“到底怎麽回事?”

劉平長劍倒持,讪讪道:“在下與司馬公子切磋劍技而已,并無惡意。”

辛毗一捋胡髯,訓斥道:“你們兩個開釁私鬥,違背城規,都該要責罰才是。你們是誰先動的手?”

劉平道:“是我。”辛毗松了一口氣,他一直在籠絡非冀州士子,卻又不想得罪審配。劉平如今主動認錯,正好解除了他的尴尬。他說道:“既然是你先動手,我也袒護不得。司馬公子,你可有什麽意見?”審榮得意洋洋地對司馬懿道:“仲達,有什麽點子盡管說出來,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

司馬懿乜斜劉平一眼:“劍上虧欠的,不如筆端來還。就讓他來幫我抄抄書吧。”

圍觀人群又是一陣聳動。這懲罰倒不重,只是太羞辱人了。這些人都是各地名族,誰能容忍像個校書郎一樣給別人抄書?辛毗問劉平是否願意接受,劉平居然點頭認罰。

柳毅大叫:“劉公子,你不可屈服,咱們替你詣闕上書,伸張冤屈!”審榮冷笑道:“闕在許都,你有能耐,去面告天子啊。”柳毅大怒,上前要動手,卻被劉平攔住:“柳兄,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擔,不必旁及別人。”柳毅這才悻悻閉口,被盧毓勸了回去。

司馬懿背着手走回院子,勾勾手讓劉平進來。他們進院以後,司馬懿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莊子》,扔在他面前:“你這麽自由散漫,就抄這個吧。”劉平一斂狂态,居然一句話也沒還嘴,乖乖研墨鋪紙。辛毗看他沒什麽異動,這才跟審榮離開。其他人看了一陣,也都散了,無不嘆息這個狂士果然還是不敵司馬公子。

人都散了,司馬懿把院門關好,慢慢走進屋內。劉平放下筆墨,一臉喜色正要開口,司馬懿卻喝道:“不許回頭,繼續抄,不要停。”劉平莫名其妙,只得拿起毛筆蘸好墨,開始一行行抄起來。

“剛才我打得疼麽?”司馬懿站在他身後,忽然問道。劉平筆下不停,口中回答:“嗯。”

“哼,疼就好。這第一下是替我大哥打的,第二下是替我爹打的,第三下是替我三弟打的。第四下是替……”司馬懿嘴裏記着數,在劉平背後來回踱着步子。

“你的呢?”劉平想要回頭,司馬懿飛快地轉動脖子,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趕緊重新轉回去。

“我的另算!你以為挨幾下劍就能抵償?”司馬懿冷冷道,“你這個混蛋,當初在溫縣不告而別,自己偷偷跑到許都,居然當起皇帝來了!我連你的死活都不知道,還得給你收拾殘局!現在倒好,又跑到邺城來,又來個不告而來,還自稱什麽弘農劉氏。我現在都不知該叫你什麽,楊平?劉平?劉和?劉協?你到底是誰?”司馬懿在屋子裏走路的速度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動。

“我是你的兄弟,仲達。”劉平停下毛筆,心情湧動。

“不許停!不許回頭!”司馬懿厲聲道,大發脾氣。劉平低頭抄錄,不敢回首,只聽身後腳步聲往複急促,仿佛情緒化為烈馬在盡情奔馳,然後聲音逐漸轉緩,終于複歸安靜。劉平小心翼翼地側頭,看到司馬懿靠着身後柱子坐下,一臉痛苦地揉着右腿,大概是剛才走得太急傷到了筋。他面上餘怒未消,眼角卻帶着些許潮濕。

他一看劉平又偷偷回頭,眉頭一皺,剛要呵斥。劉平已開口道:“仲達,對不起。”

司馬懿沒說話,隔了好久,聲音才再度響起:“你總算有一件事對得起我,就是殺了趙彥——尤其是栽贓給曹氏這一點,我很欣賞。我就怕你又犯傻,念叨什麽仁義道德。亂世已興,仁德是病,得治!”

劉平一陣苦笑,沒敢接茬兒。他的選擇,正是司馬懿所說最蠢的那種,只不過後來趙彥自己發瘋,陰錯陽差被曹家的人砍了腦袋。他不想繼續讨論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仲達你為何會來到邺城?”

司馬懿似笑非笑,反問道:“我來這裏,還能幹嗎?”劉平手中的毛筆一顫:“……司馬伯父打算暗結袁紹?”

司馬懿是河內大族司馬氏的子弟,而河內地處袁、曹交兵之間,太守魏種又曾有叛變曹氏的前科。司馬懿此時前來邺城,又如此受到厚遇,政治意味濃厚。看來河內近期,恐怕會有劇變。劉平憂心忡忡道:“袁紹兵多而不精,将廣而離心,縱然一時勢大,我以為終究不是曹公的對手,司馬伯父這次,怕是壓錯了。”

司馬懿滿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我爹讓我來,只是考察一下風向,不然送來的就是我大哥了。你放心吧,我爹這個人雖不夠聰明,可分寸掌握得很好,從來不會站錯隊。”劉平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司馬防在諸多諸侯之間存活至今,自有一套辦法。次子前往邺城游學,這個舉動說輕不重,說重不輕,進退皆宜。

司馬懿換了個姿勢:“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這個家夥現在做事越來越飄忽——記得把頭轉過去,一邊抄一邊說,說不定有人在外頭監視。”

劉平轉過身去,慢慢抄錄着《莊子》,把他的事情和盤托出。這是一次漫長的坦白,劉平心中的秘密藏得太多太過複雜,對每個人都只能吐露一部分,只能三思而言,極其耗費心神。現在終于可以毫無戒備地袒露心聲了,他說得酣暢淋漓,像是一個在黃河中掙紮的溺水者浮上水面,貪婪地吸着自由的氣息。

一直到整部《莊子外篇》全數抄完,劉平才說完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司馬懿閉目不語,陷入深深的思考。劉平的經歷确實太過奇特,所牽涉的人也太多,他不得不在身上罩上一層又一層的薄紗。從伏壽、楊修看來,他是複興漢室的同謀者;從天下看來,他是寄寓許都的孱弱天子;從郭嘉、曹丕看來,他是白龍魚服的皇帝;從公則、蜚先生看來,他是漢室的繡衣使者;如今到了邺城,他又成了弘農來的狂士。若要把這些順序理清,即使是司馬懿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義和呀義和,你可……呃……你可真是個撒謊精。”司馬懿感嘆。劉平沒料到他第一句評論,居然是這個,一時愕然,旋即笑了起來。他們當年在河內一起玩耍,闖出禍來,都是司馬懿出面撒謊隐瞞,有時候能瞞過去,有時候卻會被揭穿,劉平那時取笑司馬懿是個撒謊精,想不到這外號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

司馬懿微微撇了下嘴,很快收斂起笑容,換了副憂心忡忡的神情:“義和,我聽到了你的經歷,但還是不明白你的打算。你身為九五之尊,為何不惜以身犯險跑來邺城?你到底有什麽圖謀?”

聽到這個問題,劉平把毛筆擱下,開始重新研墨,墨塊慢慢在硯中化為黑水。

“自從我做了皇帝以後,日夜苦想。但無論我如何思考,都想不出在許都可以扳回局面的辦法。漢室在這個螺獅殼中騰挪,終究是一盤死棋。唯有跳出來,才有廣闊天地。”

時近黃昏,屋子裏已有些黯淡。司馬懿取來一尊銅制燭臺,插上一根素淨白蠟燭擱到案幾上,自己則退回到陰影裏。劉平鋪開一張新紙,繼續抄錄內篇。司馬懿倚靠在屏風邊,慢慢地用手拍打着膝蓋。

“讓我猜猜看……”司馬懿閉上眼睛,又倏然睜開,“你借與郭嘉聯手的機會,跳出許都;又借白馬之圍,跳出郭嘉的掌控,來到邺城——那麽然後呢?”

這是劉平第一次吐露出自己的真實目的,他下意識地左右環顧,壓低聲音道:“我這次來邺城,是要找一個人。這個人叫許攸,他的手裏有一本許劭的名冊。”

司馬懿在陰影裏一聽到這個名字,眉頭一皺。

許劭乃是當代名士,最善于品評人物,每月一次,謂之月旦評。誰若能得他金口評價,必然是身價暴漲,各家追捧。當初曹公還未發跡之時,經常帶着禮物去求見許劭,希望他能美言幾句,許劭卻對他為人頗為鄙夷,不肯相見。曹公動手脅迫,許劭不得以,只得說他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據說曹公自己還挺喜歡這句。

劉平道:“許劭本人在漢帝移駕許都的前一年在豫章去世,月旦評從此中斷。可他留下來一本名冊,幾經輾轉,最後落到了許攸手裏。許劭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之事。他的背後,必有一個覆蓋中原的人脈,對諸家動向了如指掌。你明白了?”

司馬懿“嗯”了一聲。許劭雖然過世,但這本名冊裏一定記錄着他生前操控的那層人脈。只要把這本名冊掌握在手,等于是多了一雙俯瞰中原人才礦脈的眼睛。世族動向一目了然,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

“這名冊叫什麽?”司馬懿問。

“名冊叫做《月旦評》。”

司馬懿随即又問道:“這冊子如此有價值,為何許攸不給袁紹?反而深藏不露?”

“因為袁紹用不着。河北名士這麽多,不需要費盡心思去搜刮人才。對飽食者來說,一塊烤肉無非是一口香,對饑餓者來說,卻是一條性命——許攸這個人,最喜歡待價而沽,珍寶賤賣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誰告訴你這冊子下落的?”司馬懿好奇地問。

“冷壽光。”

這個名字沒有讓司馬懿産生任何觸動,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拿到名冊之後,打算如何?”

劉平把毛筆蘸了蘸墨,擡起頭來,望着高懸的房梁,輕嘆道:“古人雲,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漢室如今最堪倚仗的,就是人和;最缺少的,也是人和。只要我得到這本名冊,便可多為漢室尋一些藤蘿的種子,暗中寄生滋養于曹氏之樹,以圖大計。”

“這可不是你會說的話,誰教你的吧?”

“是楊修楊先生。他說漢室要做倚天蘿,依附曹氏而生。”

司馬懿嗤之以鼻:“幼稚!藤蔓在成長,大樹也在長!大樹離藤,不過是壯士斷腕;藤蔓離樹,卻是必死無疑。等到曹操發現漢室已尾大不掉時,你猜他會不會投鼠忌器?”

劉平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有些尴尬。司馬懿又道:“義和,不是我貶低你。你這個人的性格太溫和,又是個濫好人,根本不會這些鈎心鬥角。這倚樹之計說起來簡單一句話,實行起來要有多難?面對荀彧、郭嘉、賈诩、蜚先生這一群人的算計,不能行錯一步,你覺得自己能勝任?”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我也知道這局面之艱難……但是漢室孱弱到了這地步,這是唯一的出路。仲達,若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

司馬懿重新站起來,用手扶住柱子,五根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木節,發出橐橐的聲音:“無論把大樹纏得多緊,藤蘿終究是藤蘿,永遠成不了大樹。不如去做蛀樹的白蟻,索性把大樹蛀蝕一空,再以腐木為養料,栽下一棵新樹。”

說到這裏,司馬懿眼神裏射出一道陰鸷的光芒,雙唇磨動,似乎在模仿巨蟻啃噬木料。劉平垂下頭,細細咀嚼着“新樹”二字,未置可否。司馬懿又湊前一步,眼神灼灼,這一次言辭更為直白:“漢室已是衰朽不堪,縱然有靈丹妙藥,也不過茍延殘喘罷了。總圍着這塊朽木招牌轉,還不如另起爐竈,別開新朝!”

“啪”的一聲,劉平的手把墨硯碰翻,幾滴墨汁灑在了案腳的竹席之上。

勸說一位皇帝別開新朝?這可當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論,犀利到讓人不能直視。劉平縮了縮脖子,嗫嚅道:“可我是漢天子,怎麽能另……”司馬懿打斷他的話:“漢天子又如何?光武皇帝也是漢室宗親,號稱紹繼前漢,可誰都知道,這個漢和那個漢,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不是中興之主,根本就是開國之君!光武能做到,你為何不能?”

司馬懿的思維一貫出人意表,但他的這個建議仍是太過匪夷所思。劉平不得不停下運筆,勉強咽了咽唾沫,用盡心神去抵擋、消化它所帶來的沖擊。司馬懿沒有逼迫,而是退回到陰影裏,聲音恢複平靜:“若我是你,我就會這麽做。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條生路——不過我畢竟不是你。”

劉平忽然意識到,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自己居然忘記問了。

司馬懿剛才一直談論的,是劉平該如何如何,那麽他自己的态度是怎樣?給出建議是一回事,投身到其中,是另外一回事。劉平知道司馬懿與自己情同手足,可這件事太過重大,關乎到了司馬氏阖族的安危。為了家族利益,司馬懿會如何選擇?會不會投入到這一場勝算不大的艱苦對弈中來?

理智上,劉平不希望把司馬家卷到這一場旋渦裏來;感情上,他卻一直渴望能有一位真正能放心托付的戰友。

“仲達,你會幫我麽?”劉平擱下毛筆,回過頭來,忐忑不安地問。

司馬懿冷冷地回答:“不會,那種對兄弟都不放心的混蛋,我沒興趣答理。”劉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歉疚地抓了抓頭皮,正色道:“我想讓漢室複興,需要仲達你的力量,來幫我。”

司馬懿“哼”了一聲,走到案幾前,把墨汁淋漓的《莊子》抄件一把扯過來,略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一旁:“這種事,果然就不該放任你亂來,還是我自己親自動手吧。”

“謝謝。”劉平低聲道。

司馬懿咧開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陰森森地笑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出生時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是飛馬食槽之命。所以你這個家夥啊,安心守住皇位就行,曹家就交給我來對付。”

劉平長舒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司馬懿卻機警地猛一轉頭,豎起食指:“噤聲!”

屋子裏立刻陷入寂靜,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請問我家主人劉和在否?”

“是任紅昌。”劉平壓低聲音說,和司馬懿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神。按規矩,一個侍妾在入夜後,絕不可能跑到別的男子房前敲門。任紅昌這麽做,想來是有什麽特別的急事。劉平不想讓自己和司馬懿的關系暴露,便主動起身去開門。司馬懿則跪坐在案幾前,裝模作樣地翻看《莊子》。

門一打開,任紅昌一臉焦急地對劉平道:“二公子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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