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3)
都是曹氏地盤。如今袁曹開戰,袁紹萬一打勝了,咱們家族豈不慘了?”盧毓拊掌笑道:“許都是曹氏盤踞不錯,但畢竟打出來的是漢室大旗。袁紹又是漢家的大将軍,我們公開宣稱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與他徹底撕破臉,家裏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漢不投曹,這就是劉兄之計的精妙之處了。”
大家一聽,轟然叫好,看向劉平的眼光又多了幾絲敬服。劉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标,只是煽動這些士子的情緒,沒想到盧毓居然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分剖出這層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這些人能夠進入許都,漢室局面應該也會為之一變吧。劉平暗暗攥了下拳頭,想要不要把計劃修改一下。
曹丕恭敬地垂手等在劉府門口,望着緊閉的朱漆大門。在他與大門之間,有五名衛士排成一條線,彼此相隔數尺。最中間的那一位壯漢神色陰郁,披挂齊全,手中還握着一把佩劍。
曹丕現在知道了,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俨,名義上是專門負責劉府的安全,實則是為了看守他妹妹。他的铠甲披挂整齊,連縧帶都束得一絲不茍,應該是個認真謹慎的人。曹丕偶爾擡頭,看到對方正盯着自己,便回一個茫然的微笑,然後低下頭去。
甄俨盯了一陣曹丕,又把視線轉移到即将靠近大門的一輛木輪車上去。其實無論是曹丕還是那木輪車,甄俨都不認為是個威脅,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四個字修煉成了人形。她總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瘋狂的辦法,甄俨自認在想象力上無法與妹妹相比,只好用最笨拙的辦法去杜絕一切可能性。
甄俨根本不想做什麽劉府的護衛,這對一個校尉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他的實職是邺城衛的統領,管理着整個邺城的城防。可審配告訴他,甄宓是你們甄家的人,理應由你來親自解決。甄俨知道這是審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甄宓逃出邺城,那家族的聲譽就全毀了。為了甄家的前途,甄俨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來,不能假手他人。
這時府門發出一聲響動,旁邊校門開了半扇,一名衣着華美的女子提着籃子從裏面走出來。甄俨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心情緊張起來。他認識這女人,她叫貂蟬,是邺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劉府最受歡迎的人,可以來去自如無須通報。據說前幾天讓這些衛士疲于奔命的壽宴獻藝,就是出自她的建議。
不知為什麽,甄俨一看到貂蟬的身影,身體就莫名激動。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蟬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還是控制不住有些口幹舌燥。
任紅昌走出門來,撩了撩額頭的頭發,把籃子伸向甄俨,妩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檢查一下吧。”甄俨忙不疊地把籃子接過去,随手翻了翻,籃子裏都是些鮮果布帛,想來是劉夫人的賞賜。甄俨把籃子還回去,交接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紅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這是何等滑膩細嫩的手啊,甄俨一瞬間有點迷醉,然後又緊張起來,這可是唐突之極的行為。不料任紅昌面色如常,把籃子接過去,向甄俨道謝後就離開了。甄俨長出了一口氣,擡起自己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那種滑膩感讓心頭一陣蕩漾。
任紅昌走到曹丕跟前,說咱們回去吧。兩人并肩而行,慢慢走到一處河道旁。邺城新城為了追求風雅,在城內修了數條縱橫河道,道旁還遍植垂柳,石基墊肩,是個幽靜的去處。尤其是大戰開啓以後,來的人就更少了。
任紅昌走到一塊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開籃子把裏面的瓜果都拿了出來,擺滿了石案。曹丕安靜地站立一旁,一言不發。遠遠望去,還以為是一個侍女一個童子在忙裏偷閑地賞春。
籃子拿空了水果以後,任紅昌從底下一個墊層裏抽出兩張折好的麻紙文書,遞給曹丕。曹丕打開一看,落款都蓋着殷紅的大将軍印,條印分明。他趕緊将其揣在懷裏,還左右看了看。
見文書收置妥當了,任紅昌長長舒了一口氣,感嘆道:“這都是甄宓的功勞。那姑娘可真是個奇才。她想出來的辦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曹丕把文書重新折疊好,放入懷裏,沒動聲色。任紅昌眨了眨眼睛,別有深意地看了眼這男孩的表情,促狹道:“這麽聰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鳳求凰》勾搭上,也算是個奇才了。”
曹丕苦笑一聲,脖頸處的牙印隐隐做疼。父親曹操年少時和袁紹是親密好友,他絕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去勾引袁紹的兒媳婦私奔。
Advertisement
“對了,她還讓我問問你,有沒有好好練琴。”任紅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種匈奴時間。”曹丕有點惱火地嘟囔了一句,臉色卻有些泛紅,“如果沒什麽事,我先走了。”任紅昌身子卻沒動,她軟軟靠着石案,欣賞着河道旁已經翠綠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現出幾絲難以名狀的寂寥。她輕輕磨動紅唇:“真羨慕你們啊……”
曹丕驚訝地看向任紅昌。在他的印象裏,任紅昌雖然形象多變,可從來都把自己的內心裹得嚴嚴實實,從不袒露心聲。剛才那一聲輕嘆,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紅昌轉過頭來,對曹丕道:“你是否覺得我水性楊花、不守婦德?”曹丕吓得連連搖頭。任紅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飾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你縱然不說,心裏也一定在嘀咕。我從前追随呂布,後來做了郭祭酒的寵妾,又來做皇帝的侍婢,豈不是淫亂得很?”
一時間曹丕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
任紅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揚手丢入河道裏,泛起幾絲漣漪:“我羨慕甄宓。我應該如她一般率性而為,轟轟烈烈地談一段情,才不枉費此生。甄宓說她心羨卓文君,我又何嘗不是——”她的聲調陡然提高了一點,“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樣,學學女紅,讀讀《女誡》,尋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終老一生也好。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對我來說也是奢求。”
“生逢亂世,皆有不得已之事吧。”曹丕笨拙地勸解道。一抹苦澀與堅決同時出現在任紅昌的臉上:“你說的不錯。我有我不得已的責任,我舍棄了這麽多東西,就是為了完成這份責任——二公子,你會幫我麽?”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紅昌不是中原人氏,她來這裏是想尋求支持,以求複國。他不知道那個國家在哪裏,也不清楚任紅昌的打算。但一接觸到她憂郁的眼神,曹丕熱血湧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幫你!”
他對任紅昌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既不同于對母親的眷戀,也不同于對伏壽的迷戀。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描述的話,應該是“大姐姐”。曹丕有姐姐,可他幾乎見不到她們。身為弟弟的體驗,他要從黃河被救起時才覺醒。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紅昌身上感覺到了來自姐姐的呵護,這讓他感到溫馨,同時也激起了他的保護欲。
面對曹丕的慷慨激動,任紅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諾是很貴重的,不要随意許諾啊。”曹丕道:“怕什麽,有郭祭酒在呢。”一聽到這個名字,任紅昌面色一黯,卻沒多說什麽。
曹丕見任紅昌似有疑慮,擡起三指對天發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複興國統,子孫亦然。如有違背,天雷共劈。”
任紅昌摸摸他的腦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這句承諾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來,遞給曹丕一個果子,說你把文書帶回去給陛下和司馬先生,我還有點別的事情。曹丕一楞,問她去哪裏。任紅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談談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問了。”
曹丕臉色一紅,趕緊轉身離去。任紅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後,仰望東方的天空,忽然輕輕嘆了一聲,把頭發绾起一個蛇鬓,又返身朝着袁府走去。
曹丕懷揣文書,朝着館驿走去。他現在身上也帶了一塊随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擔心沿街搜捕的衛兵。他懷裏的這兩份文書,都是司馬懿親自拟定的,一份是城防調令,還有一份是模拟袁紹筆跡的書信,後者是為了進入許攸私宅而準備的。許攸被軟禁在家,任何人不得進入,唯一可能接近的辦法,就是僞造袁紹的手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腳步,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胸口的文書,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個小小的念頭悄然從曹丕的意識深處爬出,像春天的毛毛蟲一樣,頑強而堅定地向上攀緣,很快就爬到了心尖。
“文書既然在我這,為什麽我不自己去呢?”
這個念頭一想出來,便無法抑制。胡車兒想要通過徐他轉達給許攸一句話,而這句話與當年宛城之戰密切相關。曹丕來到邺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許攸,搞清楚當初在宛城到底發生了什麽。直覺告訴曹丕,這件隐秘很可怕。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單獨去見許攸。無論是任紅昌還是當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時,正是一個絕好的良機。
曹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麽做有點背信棄義,可他別無選擇。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後退了五步,腳尖一轉,眼神變得堅定,整個人朝着右邊毫不猶豫地走去。
許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們一早就已經打聽好了。這是一座位于西城區的深宅,許攸一家都在這裏住。門口有大将軍幕府直屬的衛兵看守,這些人連審配的面子都不賣,唯袁紹命令是從。平時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門前,再由衛兵送進去。
曹丕把自己的仆役服脫掉,從成衣鋪裏買了一套成人的舊短袍換上。他的身材不低,這套短袍并不顯寬綽。他又用炭筆在嘴邊淡淡地掃了幾筆,讓自己起碼看起來年長了五歲。曹丕準備停當以後,忽然又想到什麽,就地打了一個滾,沾了好多灰塵在衣服上頭,徑直朝着許攸深宅走去。
“幹什麽的!?”一名衛兵看到曹丕走過來,端起鋼槍大吼一聲。曹丕毫不畏縮,一直走到快頂到槍尖才停下腳步。沒等衛兵再次發問,曹丕先低聲做了一個手勢:“東山來人。”然後亮出一塊木牌。
那塊木牌是蜚先生贈送給劉平的,代表了東山身份,在他們逃離白馬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現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來,打算故伎重演。衛兵拿起木牌檢驗了一番,面露疑惑。這牌子是東山頒發的無誤,但東山的活動範圍一直是冀南,邺城是不允許他們的勢力進入的,而且,眼前這個家夥未免太年輕了吧?
東山在普通袁軍士兵眼中,多少帶點神秘色彩,裏面充斥着奇人異士。所以衛士對曹丕的疑心稍顯即逝,東山的人嘛,古怪一點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官渡急報,主公有密事與許先生相商。”然後他把司馬懿僞造的袁紹手令遞了過去。衛兵接過手令,打開來看,确實是袁紹手筆,說見信如見人沿途不得阻撓雲雲,落款大印鮮明無比。
曹丕道:“我可以進去了麽?”衛兵猶豫了一下,身體卻沒動:“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許任何人與之接觸。你可以把信函給我們,我會轉交給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懷裏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個邊:“主公在手令裏說得明白,這函幹系重大,必須親自交到許攸手中。在許先生親手拿到這封密函拆開之前,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麽?”
衛兵沒敢接受這種挑釁,他膽怯地後退了一步道:“可我們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質疑這份手令是假的喽?”曹丕低聲吼道,把袁紹手令扔到他臉上,“官渡戰事正急,若因為你而耽誤,這責任你敢承擔麽?!”
衛兵沒有回答,可還是沒動。曹丕冷笑道:“很好,我這就去回禀主公,可不是我沒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讓主公在官渡獲勝,所以在此許以阻撓。”曹丕說完,轉身要走。
剛才那句話太誅心了,衛兵一聽吓得臉都白了。曹丕這一走,就等于坐實了他裏通曹操,這個罪名扣得實在太大。他連忙把曹丕拉住,解釋說自己也是照章辦事。曹丕道:“我對你的解釋沒興趣。我只想知道,憑着主公的手令能不能進去?”
衛兵這次不敢再阻攔了,但要求必須有人跟随。曹丕也沒堅持,就讓兩名衛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趨地往裏走去。衛兵們把守的位置,是在許家宅邸外圍的裏坊,再往裏走上二十幾步,才算是許家宅邸的正門。
衛兵敲了敲門,從裏面走出一個侍婢。侍婢以為是來送飯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來,衛兵一揮手,表示不是為了這事。侍婢一愣,連忙放下食盒,放他們進來。
院子裏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着沙土,一名姿色還算不錯的女子在一旁照顧着他。女子看到他們,連忙別過臉去,用袖子擋住。曹丕心想,這大概就是許攸的家眷了吧。他沒有多做關注,繼續朝前走去,來到一間青磚鋪地的瓦房前,許攸就在裏面。
曹丕邁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門。他看到衛兵也跟了進來,眉頭一皺:“你要幹嗎?”
“你遞送密函的時候,我必須在場。”
曹丕冷冷道:“笑話,你都說是密函了,還要在場?等下我呈遞完密函,還要等許先生給主公回書,才趕回官渡。這等軍機大事,你區區一個小卒也配參與?”
“我必須确保許先生安全。”衛兵還在堅持。
曹丕轉向他,高舉雙手,不耐煩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帶着什麽兇器!”衛兵檢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別無可疑之處。衛兵沒辦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卻不肯離開,站在院子當中等着曹丕出來。
曹丕敲敲門,大聲道:“東山來人,主公密函!”屋裏傳來一個聲音:“進來吧。”這聲音尖細銳利,好似鐵槍尖在銅鏡上摩擦的聲音。曹丕輕輕推門邁進去,把門順手帶上。他一擡頭,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奮筆疾書,背後堂中還挂着一把長劍。這人頭發花白,臉形極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錐子。
他對曹丕的進入恍若未聞,也不擡頭,繼續在寫。直到這一頁紙都寫滿了墨跡,他才心滿意足地吹了吹氣,把毛筆挂起來,用旁邊的絲絹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東山來人,主公密函。”曹丕重複了一遍。許攸看看窗外,問道:“衛兵沒為難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許攸“哦”了一聲,卻不急着追問,他走到窗前,對院內的妻子揮了揮手:“我要談主公的要事,你們都站遠點,別在這裏礙事。”
他妻子連忙扶着孩子進了隔壁廂房。那名衛士本來不想走,可許攸一雙三角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說話。他實在頂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門的位置。
許攸把窗戶關好,回到案幾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幾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瞞好膽識,竟敢把自家公子送進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