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
敢正視,趕緊低頭去調琴弦,即使是面對王越,他也沒這麽難受過。甄宓看到曹丕慌亂的神情,咯咯笑了起來,似乎看到什麽滑稽的東西。她笑的時候從不掩口,一顆小虎牙嬌俏地露了出來。
“不逗你了,快彈吧,我很久沒有聽過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個男人一樣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為曹操的次子,自然這操琴之法也是學過的,而且老師還是天下聞名的師曠。他雖沒怎麽認真練習,但畢竟還有些天分。彈《廣陵散》有點難度,《鳳求凰》倒不成問題。
指肚撫過細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幾聲顯得頗為生澀,偶有斷續。他有些擔心地擡頭去看聽衆,卻發覺甄宓跪坐在原地閉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只引頸的飛燕,仿佛渴求聽到這曲子很久。
看到她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練,越彈越順。優美的琴聲從容不迫地流瀉而出,充斥整個棚內。
曹丕不時擡眼去看,開始他看到的是閉目的甄宓,可随着琴聲愈發激越,自己的情緒也開始翻騰起來——師曠曾經說過,琴師須與琴聲共情,随曲而悲,随曲而喜,人曲合一,方為上品——自從來官渡之後,他每日都處于警惕的狀态,不敢有一時松懈。戒懼成功地壓抑住了他的夢魇,但同時也深深地壓抑住了其他情感。随着曹丕慢慢進入共情,封鎖在逐漸解開,在他眼中,伏壽與甄宓兩個人的影子竟逐漸合二為一。以往曹丕對伏壽的那種朦朦胧胧的情感,此時竟被這一曲《鳳求凰》抒發出來。
年輕的樂師時而垂首,時而後仰,雙手柔順地撫過琴弦,而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許都的伏壽,不知為何,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氣陡升,琴弦“铮”的一聲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驚醒過來,她看了眼那斷開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這琴聲難道真的打動了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裝出一副淡然模樣。
下一個瞬間,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對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馬相如才不會彈得這麽爛!”
曹丕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雖然不以琴藝自傲,可被人當面這麽說,還是覺得面皮有些發疼。
甄宓卻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道:“知道琴弦為什麽斷嗎?就因為你指法有問題。知道為什麽指法有問題麽?因為你的心思不對。彈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馬相如彈這一曲《鳳求凰》時,心中并沒有卓文君,他的風流倜傥不是做給誰看的,是真實流露,是無人之境。你的琴聲太膩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麽人似的——”說到這裏,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麽珍寶一樣,“——哎,你不會是看中我了吧?”
被說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變得尴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為何,他面對這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惱怒還是心虛,幾乎無法掩飾。甄宓笑意盈盈,彎腰湊近曹丕的臉:“你是不是聽誰說過我喜歡司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态,哄我開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閉口不言,額頭居然沁出汗來。甄宓掏出一塊香帕,輕輕在他額頭擦了擦,嗔怪般地點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蟬姐姐一夥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顫,嘴角微翹,又說道:“司馬相如的事,這些天裏我只對一個外人說過,那就是貂蟬姐姐。這次的壽宴獻藝,也是她操辦的,把你弄進來也不是難事。你們都是想把呂姐姐救出去,對不對?”
說來也怪,甄宓把話說透以後,曹丕反而不那麽緊張了。比起勉強裝成風流才子去騙人,曹丕還是更喜歡這種對話的感覺。他把身子朝後傾了一點,雙手按住琴弦,平視甄宓:“你說的對,我們這次來,是為了呂姬。”
甄宓點頭道:“呂姐姐在我身邊。把我籠絡住,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錯……”她用右手食指點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幫忙,我們還需要袁府裏的一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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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夫人……”甄宓有些厭惡地咀嚼這三個字,吐出舌頭呸呸了幾下,方才說道:“我猜,你們要的是袁紹的副印吧?”
袁紹是天子親授的大将軍,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帶去了官渡,副印則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紹親至,效力之大甚至要勝過審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目的,這讓曹丕有些驚訝。這女子看上去活潑天真,眼光卻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調整對她的觀感。
“你猜的不錯,我們想借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離開琴床,輕輕嘆息一聲道:“唉,你還不懂……”
“什麽?”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搖搖頭,又站開幾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呂姐姐的,希望她能順利逃出去。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想了,這麽多人想幫她出去,卻沒人幫我,我不開心。”甄宓嘟起嘴來,像個受氣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卻是一涼,這女人明明肯冒着風險幫呂姬出逃,怎麽這轉眼間就不認賬了。他連忙說:“若你想走,我們也會設法把你帶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這麽快,一聽就是唬人的假話,其實一點計劃也沒有吧?你這樣的家夥,和袁熙都沒區別,連句哄女人開心的謊話都編不出來。”
“袁熙……也是這樣?”曹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與正題無關的問題。
一聽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嘆:“他那個人,疼愛我是疼愛我,只是沒什麽可談之事。我與他談漢賦,他說許多字不認得;我跟他說儒學,他說一看到書名就犯困;我給他寫信引了幾段詩經,居然被他當成是我寫的,拿出去給賓客炫耀,多丢人啊!”
一提到這個話題,甄宓情緒就有點激動。她拿起香帕在腮邊趕上一趕,好似在驅趕一只蚊蟲:“你知道蔡邕麽?”
“知道。”曹丕點頭。那是這個時代頂尖的文學大家,可惜因為依附董卓,為王允所殺,他父親曾經數次感嘆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個女兒叫蔡昭姬,才華不輸給班昭。可惜自從蔡邕死後,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懇求袁熙去找袁紹說一聲,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勢力,把蔡昭姬請回來,好使這份才情不致淪為胡虜——你猜他說什麽,他說中原識字的人那麽多,也不差這麽個娘兒們。蔡昭姬何等才華,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氣死我了!”甄宓義憤填膺,小臉漲得通紅。
“袁家世代簪纓,應該不至如此……”曹丕小聲說。
她走到曹丕跟前,輕蔑地伸出小指頭,往地上一指:“觀子如觀父。袁紹這一家子人,上馬征戰喝酒玩樂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卻都毫不沾邊。與這樣的人為伴,有何樂趣可言?”說到這裏,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嘆道:“同樣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寫的詩句多麽蒼勁風流。若是這樣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沒誇你,你在那裏美什麽。”曹丕連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哼,連《鳳求凰》都彈不好,就想打動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樣,就連花點時間編套好點的謊言騙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怎麽騙我喽?”
曹丕發現不能按照甄宓的節奏,否則很快就會被她帶到詭異的方向去。他雙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響過一聲強硬的顫音,打斷了甄宓的話:“行了,我放棄了。”甄宓見曹丕态度陡變,不由得好奇地盯着他,想知道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開,坦誠地攤開手:“其實我一開始就不贊同這個計劃。靠撫琴來誘惑女人,尤其是應付你這樣的女人,實在是個笑話。”甄宓鼻子一聳:“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這樣的女人?”
曹丕沒有跟着她的話題走,他把身子探前,盯着甄宓道:“談情終究不适合我,還是談談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着曹丕,這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剛才還很青澀,現在卻一下子老成起來。她眼珠一轉:“也好,那就來談談看吧。”
“我們需要把呂姬帶出城去,還需要袁紹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幫我們做到這兩件事,我可以竭盡所能助你離開邺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氣,“——甚至可以把你帶去許都,把你介紹給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咯咯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大話精,不過拿這種話來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說的不是實情?”甄宓道:“我剛贊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馬上拍胸脯說願把我帶去曹家,還不是空口白話順嘴一說麽?”
曹丕緩緩起身,聲音開始蓄積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麽。”甄宓一甩香帕:“有什麽好猜的,你身份再高,總不會是曹操兒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勁的氣勢突然撲了個空,不知該怎麽接下去了。難道順着她的話,主動承認自己是曹操兒子?氣勢已去,那麽說只會招來一頓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撲哧”一聲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陣,斂容道:“我告訴你。我幫呂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卻不是義務。你們這一群來路不明的奇怪家夥,我更沒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談生意,總要有個令我心動的價格。”
曹丕低頭想了半天,把琴頭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彈的那首《鳳求凰》那麽難聽,難道你不想指導一下麽?”
“喂,真的是……”甄宓無奈地搖搖頭,“不是在談生意嗎?怎麽又開始談情了?”
“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請你做我的琴技之師,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麽喜歡《鳳求凰》,總不至于放任這曲子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氣壯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賞珍禽異獸一樣端詳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這個價碼也太無賴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簡單地說了十六個字。
這個請求,是曹丕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決定破釜沉舟——要麽甄宓被氣走,要麽被打動。
華佗的人分五品論,曹丕也從郭嘉那裏聽說過。人之所欲,分為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只要搞清楚對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徹其心。
像甄宓這樣的小姑娘,用謊話是騙不過的,也不可能靠風雅來打動她。從剛才那一系列關于蔡昭姬的議論裏,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實對自由、婚姻什麽的,也不是特別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認可,是對自己才能的肯定。這麽聰明的一個女人,一定心中自負得很,渴望能一展才華。
甄宓聽到這十六個字,怔了怔,一時竟沒說出話來。曹丕知道自己賭對了。甄宓和任紅昌,其實都是一類人,她們有着自己的想法,不願依附于男人。這大概就是任姐姐為什麽不在許都陪着郭嘉,而是自己獨立撫養着幾個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
甄宓用指頭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轉,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讨厭,這句話可真是打動我啦。”曹丕卻沒上當,追問一句:“我們這算是談成喽?”
甄宓伸出雙臂,環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氣:“這得看我們談的是什麽……”曹丕拼命忍出臉紅耳熱,繃緊着臉問:“不是說好談生意麽?”甄宓雙手環得更緊,兩人的鼻尖相距不過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當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時,甄宓卻突然松開手,站開幾步。
“你還好意思說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婦,就這麽跟你走了,我豈不是成了淫奔之女?我可不是那麽随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點噴出來:“難道你還想找個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個名分才好,哎,你結婚了沒有?”曹丕搖搖頭。甄宓眼睛一亮:“這樣就好辦啦。你是司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聽了你的琴聲,決定跟你走。嗯,嗯,這樣不錯!這樣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重演《鳳求凰》才毅然私奔,只會傳為美談,說不定還能記到史書裏呢。”
曹丕看着神采飛揚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說幫她出逃,她不樂意;說帶着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饴——這女人的想法,他實在是無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為他不情願,拍了拍肩膀道:“我父親當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門楣了。”曹丕暗暗腹诽,心說你若知道我什麽身份,哪裏還敢這麽說。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甄宓朝後退了幾步:“你快把琴彈起來,不然外頭的侍婢會心生懷疑。”曹丕連忙續了根弦,随便挑了首曲子彈起來。就在琴聲掩護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劉夫人的寝室,守備森嚴無比,就不要想把它盜出來了。不過若你們有什麽文書案牍,我倒是可以試試進去蓋上大印。”
曹丕點點頭,表示聽到了。甄宓又道:“自從我上次出逃失敗,如今他們看得更緊了,我在袁府裏可以随意走動,但不能出門一步。外圍還有我二哥甄俨親自帶兵守衛。他雖然不夠聰明,但為了甄家安危,可是會不遺餘力地堵截我。怎麽把我和呂姬弄出袁府,你們可得仔細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辦法。”
甄宓笑道:“那咱們就這麽約定了。不過我得要你一件信物,才好行事。不然我怎麽知道你不會騙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麽信物。甄宓歪着頭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湊臉過去。曹丕頓覺一陣馨香撲鼻,還未說什麽,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頸一側,留下兩排牙齒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卻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顆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齒生得很有特點,這兩排牙印幾天都不會掉。如果你辜負我,我就到審配那裏去舉報,說你意圖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無語,他自命算是聰明人,可面對這麽一個表面文靜卻有無數瘋狂想法的丫頭,卻是束手束腳。他摸摸生疼的傷口,只能虎着臉答應。甄宓摸摸他的臉頰,輕輕親了一下,算是安慰,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忽又回首柔聲道:“我要走了,你說咱們現在算談的什麽?”
她的眼神裏,此時湧動着柔情蜜意,如同望着自己最心愛的情人一樣。曹丕知道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時,心中還是一熱。還沒等他想好怎麽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獨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傷口上,心想我這算是完成任務了?應該算是吧,可總覺得哪裏的味道不對。
這一天一大早,邺城新城的居民們感覺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在各個裏顯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告示,旁邊還站着一名小吏,給圍觀的人大聲宣讀。告示的內容寫得四骈六麗,小吏的工作就是将之轉成人人皆懂的白話。
告示說最近各色流民蜂擁而入邺城新城,忠奸難料,良莠不齊,長此以往,必生禍患,如今前方激戰,為防曹軍細作生事,從即日起将整肅城防,清查戶籍,閑雜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将軍幕府的血紅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這是審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達了邺城高層對這件事的重視。
仿佛為了證明這張告示的嚴肅性,不時有大隊的衛兵轟轟地開過街市,設卡查驗,甚至挨家挨戶拍門搜查。邺城新城雖說是進城管制嚴厲,但一幹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髒活累活也需要勞役來做,每日開放的那些人數根本不夠用,所以利用各種關系偷偷進來的人着實不少。
在這一場大整肅中,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來,用繩子捆成長長的一串,由騎兵拽着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賄賂就擡手放行的衛兵們,這次卻毫不通融,冷着臉用長槍橫在身前。一群群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就這樣被拖曳過街,跌跌撞撞,求饒呼喊聲此起彼伏。街邊有一間館舍,臨街是一個大敞間,此時這敞間裏聚着三十餘名學子,他們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視着外面,神情嚴峻。
柳毅一拍桌子:“審配這個家夥,真是太過分了!孟子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淩百姓,這和當年董卓屠戮洛陽有什麽不同!”
他的話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引經據典,有的舉夏桀,有的說商纣,還有的說是贏政。劉平在一旁端着酒杯,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
別看這些人在這裏為邺城百姓鳴不平,其實他們憤懑是另有原因的。
審配的這次整肅,也波及了這些非冀州的學子們。他們個個出自大族,到邺城來也是擺足了排場,每個人都從家裏帶了十來個仆役,伺候起居住行。可邺城衛的人剛剛到了館驿,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将所有非冀州籍的學子都搬出館驿,重新安置在一處臨街的大院,這裏雖也叫館驿,但條件比之前差遠了;二是每個人只能留兩個貼身仆役,其他人必須離開新城。
這兩個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氣得柳毅、盧毓等人嚷嚷着要去衙署抗議。好在辛毗從中斡旋,據理力争,說館驿搬遷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仆役,恐怕會多有不便。審配這才松口,給了他們三天緩沖的時間。如今這些士子的仆役們在兩處館驿之間來回搬運着東西,而閑來無事的士子們則坐在敞間裏對着街上怒氣沖天。
柳毅罵得口幹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看着劉平道:“哎,劉兄,怎麽你今天這麽沉默啊?平時你可都是罵得最精彩的幾個人之一啊。”
劉平捏着自己的杯子,微微動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只是還沒想通。”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麽。
“哦?劉兄在想什麽?”盧毓問。他在這群人裏算是沉靜的,但對劉平這份鎮定也頗為佩服。
“我在想,審配在這時候頒布這個命令,有些蹊跷。事情沒那麽簡單,大家要少安毋躁。”
柳毅跳起來叫道:“劉兄,你只帶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們可是一下子十停裏去了八停啊。你想,我們都是遠道而來,若不多帶些人,豈不事事不方便?他審配倒好,一張薄紙就想攆走這麽多人,分明是針對我們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說了實話,大家也都索性放開了,紛紛表示不滿。盧毓也問劉平:“劉兄,你說這事不簡單,莫非還別有隐情麽?”
劉平笑道:“隐情什麽的,我可不知道。不過從這一張告示裏,倒是可以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些推測,不知諸位是否願意聽聽……”其他人一聽他這樣說,都圍過來。劉平環顧四周,一指外頭:“我這也只是猜的,未必猜得準。你們聽聽就罷了,不要當真,也不要外傳。”柳毅拍拍桌子,豎起手掌發誓道:“今日劉兄之言,若洩與無關人知,我柳毅甘願五雷轟頂。”衆人見他帶了頭,也都紛紛起誓。
劉平不緩不急地啜了口酒,轉了轉酒杯,擡頭對柳毅道:“柳兄,你可還記得告示原文是什麽?”
過目不忘是讀書人的基本功,柳毅張嘴就開始背了起來。當他背到某個特定段落時,劉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諸位,聽到了麽?告示這一段說,邺城不穩,亟需整頓,閑雜人等一律驅逐出城雲雲。”
諸人交換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劉平的意思。劉平敲了敲桌面,沉聲道:“這告示說要驅逐閑雜人等,可這閑雜人等究竟是誰?怎麽界定?卻沒提及,沒有規章可循。換言之,他審配指誰是閑雜人等,那誰就是。今天他可以說你們的仆役是閑雜人,趕出城去;那明天萬一說到你們也是閑雜人等,你們如之奈何?這一句模糊的話,就是審配的手段。”
衆人俱是一愣,他們倒沒想這麽多。可劉平這麽說,似乎又頗為在理。盧毓道:“審配再偏袒,也不至于驅逐我等吧,難道他想把幽并青幾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劉平冷冷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又繼續說道:“你們可去看過告示原文?那落款處有個大紅印,乃是大将軍的專印。”柳毅道:“審配代袁紹掌後方,這又怎麽了?”
劉平道:“整頓邺城,只用邺城衛就夠了,審配何必多此一舉用大将軍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紹帶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審配要用印,還得跟劉夫人去借。”
這一句質疑一出,堂內登時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審配這個古怪行為,殆不可解,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平,等他揭秘。劉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點:“前日壽宴你們也去了,那些雜耍藝人表現不俗,得了劉夫人不少賞賜,好多官吏請他們府上獻藝。可如今這告示一頒布,這些藝人居然都被清出邺城了,審配為何要急匆匆地趕他們走?”
“只怕這裏面魚龍混雜,有曹賊的奸細混入吧?”一人試探着說。
劉平的指頭一敲桌面:“不錯!你會這麽想,別人也會這麽想,大家都這麽想——但這恰恰是審配讓我們這麽想的。”他負手在堂下來回踱着步子,不時伸展右臂,用力揮舞,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手勢。
“若只是為了對付雜耍藝人,審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費周章搞整肅清城?可他卻發了告示,還用了大将軍的副印。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審配的用意,根本不是這些竊居邺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圖謀還相當得大,已經超越了邺城衛的能力範圍,所以他才會用大将軍印鎮在那裏,以便未來有事的時候,可以随時代表袁紹的意志。”
劉平這麽一分剖,盧毓忍不住問道:“那劉兄所謂大事,究竟是什麽?”
劉平把酒杯舉起來,一下将其中酒水潑在地上,擡眼逐一把衆人掃過去:“審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諸位身上。他搞這麽一出,是打算不動聲色地把你們與仆役之間隔離開來。這些仆役一離開新城,你們身邊只剩寥寥數人,屆時審配便可随心所欲,你們只能聽之任之,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士子們聽到這一句,無不色變。他們帶這麽多仆役來,表面上是照顧衣食住行,實則是有保镖之用。這些人都是家族選拔出來的好手,危急關頭可以起碼做到自保。若按照劉平的說法,審配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把他們這點最低限度的武裝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盧毓道:“劉兄,茲事體大,你可确定麽?”
劉平道:“雖無明證,但咱們被趕來這個舊館居住,豈不就是個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聲道:“你是說……”劉平淡淡道:“把冀州與非冀州的人分開,自然是方便他們辦事喽。”
“辦什麽事?”柳毅沉不住氣。
劉平冷笑一聲,什麽也沒說,把潑光了酒水的杯子擲到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
之前的館驿是混住,冀州與非冀州的混雜一處。可這一次遷移,搬家的卻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許多人心懷疑惑,劉平這麽一解釋,他們頓時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動作,猶如向滾燙的油鍋裏扔入一滴水,激起無數議論。
劉平注視着激動的士子們,心情卻異常平靜。
他剛才的那些推斷,若是細細想想,都是牽強附會、不成道理。但他的聽衆已經對審配先入為主,他只消用一些反問與疑問,不斷把不相幹的論據往審配身上引,聽衆自然會補白出他們最想聽到的結論。他們對審配懷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動,審配做什麽他們都會認為是處心積慮。
其實館驿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只是批準而已。但劉平刻意隐瞞了這個細節,誇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內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将軍印只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衆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現效果驚人。
劉平見衆人的情緒越發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嘩,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着。過了一陣,劉平“刷”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唯有離開邺城,或有活路。”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麽大的局面,豈會容我等随意離開。”
劉平道:“辛先生不是幫我們争取了三日麽?這三日裏,諸位不妨以搬遷為借口,把自家仆役都集中起來,盡量不要分開。你們每人都帶着十來個仆役,三十幾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數,可堪一戰。”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如同一把大錘在每個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戰,這就要說,要跟袁氏徹底撕破臉了?這些人雖對審配極度不滿,可要讓他們公開與河北袁氏決裂,卻實在為難。何況這裏是袁氏腹心,他們這三百人,能有什麽用處?
劉平看出了他們的猶豫,順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斷;三根竹箸,縱然能折斷,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諸位都明白。審配為何搞邺城整肅,還不是忌憚你們聚在一起的力量麽?這三百人奪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話,他們卻也攔不住。”說到這裏,他放緩了語速,“人為刀俎,你們就甘心做魚肉麽?”
“可走去哪裏呢?各自回家嗎?”盧毓滿面憂色。如果就這麽回去,家族勢必會招致袁紹的怒火。劉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許都。”
這個建議提出來,大家都是一愣。去許都?許都不是曹操的地盤麽?柳毅狐疑地瞪着劉平:“劉兄,你是讓我們去投曹?”
“諸位莫要忘了,許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劉平淡淡說道,然後虛空一拜,“當今皇帝,漢家天子。”
衆人面面相觑,一人失笑道:“劉兄,你說別的在下都很認同,可這個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麽境況誰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籬下,哪裏還有投效的價值。”另外一人道:“我聽說董承敗亡以後,漢室急着向曹家示好,把能給的朝職都封了曹家人,咱們過去,怕是連個議郎都當不上啊。”另一人道:“說不定天子還得跟你借仆役呢。”
大家一齊哄笑。劉平心中苦笑,用極細微的動作搖了搖頭。老一輩的人曾感受到過漢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這些年輕人生于末世,長在亂世,心目中的漢室早就成了一個大笑話。觀一葉而知秋,從這些邊陲世族士子的态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謂漢室衰亡,實際上就是漢室逐漸為人淡忘的過程。這個趨勢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只是緣木求魚?一個疑問悄然鑽進劉平心中。
這時,盧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聲“好”!柳毅問他怎麽了,盧毓大笑道:“我等亂了方寸,竟然沒體察到劉兄苦心。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這下別說其他人,就連劉平都愕然地望向盧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盧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們待在邺城的理由,是同去許都聚儒。我們出城南下許都,不過是提早幾日離開罷了,審配就算氣瘋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