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左邊五亭的城垣再補上去兩個伍,告訴那邊,這是最後一批援軍,多一個人都沒有了。”
張繡負手站在望樓之上,面色嚴峻地注視着眼前的防線,一道道果斷而冷酷的命令發布下去。此時在曹營與袁營的高垣深壘之間,身着黑色與赭色的士兵們如炸了窩的螞蟻一般,在綿延數十裏的狹窄區域陷入了最殘酷的近身搏殺,雙方的陣線不斷變化,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混亂态勢。
“報!右翼三亭後撤五十步!”一名傳令兵飛跑過來,一路高喊。張繡聞言,毫不遲疑地将食指指向一個方向:“傳令,右翼陣後七隊弓手,兩箭吊射,三箭平射。”這時他身旁的一位軍官面露難色:“将軍,那邊已經連續射了半日,弓手的指頭已經承受不住了。”張繡面無表情地答到:“指頭斷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盡管張繡平時表現得謹小慎微,可一到了戰場,他骨子裏那種西涼人的狠辣就發揮得淋漓盡致。傳令兵銜命而去,過不多時,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牆頭,立刻升騰起一陣血霧。剛剛沖上城垣的幾十名袁軍士兵紛紛慘叫着滾落,攻勢稍被遏制。可過不多時,又有數倍手執藤牌的袁軍撲了上來,把趕來填補缺口的曹軍步兵徹底淹沒……
這樣的小小變化在戰場的每一處都不斷發生着。雙方的将軍、校尉、曲長、屯長乃至最底層的普通兵卒,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着命,希望憑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對戰局造成一點點的影響,只要這些影響積少成多,就能逐漸積累成勝勢。可在此時的戰場,究竟孫武會向誰稽首微笑,恐怕沒人能說得準。
“盤口混亂,莊閑不分,好一場亂賭的局面。”楊修站在張繡身旁,狹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知是在看着張繡,還是在看着戰場。
“楊先生,這裏太危險,你還是下去吧。”張繡頭也不動一下。楊修沒挪動腳步,他擡頭望了望天,忽發感慨:“日出而戰,如今已近午時。張将軍,你從前可曾打過這麽長時間的仗麽?”
張繡微微一皺眉,他的目光終于從戰場上挪到了楊修身上:“你想要說什麽?”楊修道:“袁軍與我軍對峙這麽久,為何今日卻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說彼攻我守,他們這麽打,損失遠比我們更大,可對方卻一點沒有退兵的意思,從日出打到現在不停——今日這仗,有點蹊跷啊。”
張繡聞言默然,雙手擱在望樓護欄上,身體前俯。楊修的疑問,其實他心裏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紹軍的攻勢明顯不同以往,不光集結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連精銳的中軍大戟士與強弩手都拉上來了,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張繡的營地位于官渡防線的核心地帶突出部,承受着極大壓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見肘,幾乎連親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張繡看來,袁軍的攻擊還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論,若要擊破官渡這種聯營防線,應當是集結優勢兵力攻敵一點。可從目前得到的情報來看。袁紹軍是全線出擊,針對曹軍的整條防線壓了過來,每一個營盤都遭受了強攻。這麽打雖然聲勢浩大,可實際效果卻值得懷疑。
明明用利錐一刺即破的口袋,為何袁紹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張繡實在是想不通。
這時幾聲呼嘯從頭頂飛過,望樓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是霹靂車發射的聲音,這些大家夥可以把幾十斤的大石抛出去很遠,是遏制敵人進攻最好的手段。經過一上午的劇戰,這些霹靂車損毀了一半,只有一半還在運作。但即便如此,它們仍是袁紹軍在進攻途上的噩夢。
“楊先生你怎麽看?”張繡問。
“袁紹這法子雖然粗暴,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比心眼,他是比不過郭奉孝與賈文和,不如直截了當地拼消耗,這樣一來什麽計謀都沒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将廣,三個人換我們一個人,贏面還是很大。如今曹軍全被死死吸在陣地,動彈不得。只要袁紹願意承受損失,不放松進攻,最終先撐不住的還是曹公。”
張繡面色陰沉地點點頭,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賈诩會看得更明白。張繡轉過頭去,看向曹軍中軍大帳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個病老頭子到底會怎麽處斷。
“若楊先生你身在中軍,會如何應對?”張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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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掂了掂手裏的骰子,難得地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難。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該如何下注才好啊。”張繡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謂的“下注”,是拿袁曹對賭,還是想讓官渡若隐若現的漢室坐莊。不過這種事情他不想問,這是賈诩特意叮囑過的。
尤其是在楊修面前,他更不願意多說什麽,張繡如今對楊修充滿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楊修去伏擊關羽,結果楊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導致關羽輕易就脫離了伏擊圈離去。張繡本以為他們要被大大地責難一番,結果郭嘉的申饬未到,先來的卻是曹公一紙停止追擊的軍令。
這說明楊修之前早有算計,只是沒事先與他通氣。這個人就好像他手裏的骰子一樣,不知道落地時到底是幾點。張繡根本看不透這個古怪的家夥,索性敬而遠之。
張繡把思緒收回來,這時一名士兵匆匆趕到望樓,對張繡耳語了幾句。張繡眉毛先是高挑,繼而僵在了那裏,整個人都呆住了。他聽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嚣戰局還要詭異。
相比起一線曹軍在戰線上的艱苦,曹軍的中軍尚算平靜。這裏位于官渡防線後兩裏的一處丘陵上,外圍依勢共有三重圍障,皆是粗木大釘,把中軍帳圍在正中。前線戰況吃緊,這裏的衛戍部隊也被抽調了許多,所以比平時要冷清不少。唯有營盤之間的通道,信使絡繹不絕,将前線的每一點動态都及時彙報過來。
當太陽移到天頂之時,通道上的信使終于變少了。這說明前線局勢趨于穩定,即使還未見勝利,至少已不再惡化。中軍營內的衛兵們情緒也稍微放松了些,開始議論紛紛。
“你說這會兒咋就安靜了呢?”一名在中營外圍轅門看守的年輕衛兵對自己的同伴說。他的同伴是個老兵,哈哈一笑:“前頭打了一上午仗了,就是鐵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熱,兩邊都得歇歇。”年輕衛兵慶幸地看了一眼那邊,喃喃道:“幸虧我是負責守衛中營,不然肯定活不下來……”老兵深有感觸:“我投軍十幾年了,當初一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一。記得那年跟呂布在濮陽打,可比現在慘烈多了。甭管你帶上去幾個伍,一下工夫就全沒了,兩邊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兩個人正說着,看到另外一名士兵走了過來。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滿了泥土,右臂還有一大片血跡。“什麽人?”年輕衛兵警惕地喊道,同時擡起長矛。那士兵勉強擡起右臂,抱拳道:“我是從前線換下來替崗的。”
曹軍在前線吃緊之時,經常會把後方駐守的精兵抽調上去,把暫時失去戰鬥力的人替回來。年輕衛兵聽到這個解釋,放下長矛。老兵卻疑惑地問道:“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那士兵苦笑道:“前線的仗已經打亂套了。哪裏吃急,上頭就往哪裏塞人,根本不管你是哪一部,塞來塞去,如今編制全亂套了。我本是韓浩将軍的人,結果打着打着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來了這裏。”
老兵點點頭,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你傷到筋骨沒有?拿得動兵器麽?”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問他現在前頭打得怎麽樣,士兵說不太樂觀,袁軍的部隊太龐大了,經常一次沖鋒就投入數倍于前的兵力,曹軍如今憑借地利勉強抵擋,時間久了真不好說。
三個人都是一陣感嘆。這時候一陣詭異的風聲從頭頂傳來,他們同時擡頭,看到了一幅奇景:三四塊形狀各異的碩大石塊在半空飛過,劃出數條危險而優美的弧線,朝着中軍營砸來。他們三個下意識地要躲,好在這些石塊沒什麽準頭,幾乎全部落空,在中軍附近的田野裏砸起了一片煙塵。
年輕衛兵狠狠地罵道:“霹靂車營的那些廢物一定是打偏了!”同時又有點小小的興奮。老兵眯起眼睛,眼神卻很迷茫:“不對啊,霹靂車營在中軍的正北,打得再偏,他們也不可能會把石塊扔到身後啊?”
中軍大營附近一下子變得十分熱鬧,許多人在大喊,許多人在奔跑。每個衛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砸懵了。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一支飛矢射進來,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況現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靂車砸中,問題可就更為嚴重了。
老兵想到這裏,不由得渾身一陣冰涼——難道車營叛變了?中軍不能動,如果車營調轉了霹靂車的方向,朝這邊砸來的話,不用多,十輛車就足以造成嚴重威脅。想到這裏,老兵急忙想大聲向附近的同僚示警,這時候,一柄冰涼的匕首從他咽喉輕快地劃過。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身軀撲倒在地。他臨死前的最後一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輕同伴捂着喉嚨倒地的模樣。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這兩具屍首扶起來靠在轅門兩側,将長矛塞回到手裏,然後走進門內。周圍人影雜亂,呼喊聲此起彼伏,沒人注意到這裏的異狀。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名曹軍士兵放下草叉,離開中軍營地旁的草場。在他身後的草料垛裏,殷紅的鮮血緩緩流出。一名書吏掀開帳簾,手裏抓着幾根計數的算籌,臉上挂着一副熬夜工作的疲憊神色。他回頭朝帳篷裏深深地看了一眼,将簾子放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一名哨兵從暗哨位置離開,沒有通知任何同僚;一名民夫從兩輛馬車之間爬起來,拍了拍頭上的雜草;一位匠人拿起一把才被修複的強弓,粗粝的大手在剛剛絞緊的弓弦上來回撥弄;一名曲長脾氣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趕到了中軍營外圍,命令他們去加強戒備,自己卻留在了外圍和中圍之間,用手一掰,竟把木牆上一塊虛釘的木板掰了下來,露出一個小小的缺口。
在七個不同的地方,七名曹軍成員似乎同時從睡夢中驚醒,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無表情地開始了行動。他們的舉動表面上是彼此獨立的,可如果有一雙眼睛可以俯瞰整個中軍營的話,就會發現,七個人的行進路線連貫成了一枚鋒利的釘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堅如磐石的中軍大營外圍。
釘子不斷深入圍障,沿途不斷有曹軍的崗哨在警覺前就被拔除。這些人既安靜又狠辣,總是悄無聲息之間施以殺手,手法幹淨利落。整個中營此時被霹靂車那一擊打得頭暈目眩,無論是中級軍官還是下級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沒人注意到這股奇異的異動。
釘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圍障。曲長已經在這裏開辟了一條狹窄的小通道,其他六個人從這通道裏魚貫而入,與第七個人聚齊。他們彼此之間一句話都沒說,同時從懷裏掏出顏色一模一樣的藥丸吞下,簡單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後繼續前進。一直到這時候,衛兵們才意識到有一支敵意隊伍已經滲透進來了。
如果是正面對抗的話,這七個人恐怕連兩個小隊都無法抵擋。但當他們如水銀一樣滲入到曹軍腠理,卻成為無法拔除的猛毒。中圍的守衛本來人數不少,但精銳被抽調一空,剩下的只是這兩年征召來的新兵以及傷殘老兵,說是烏合之衆也不為過。更何況,剛才的霹靂車襲擊讓中營防線變得漏洞百出,給了這七個殺手可乘之機。
在進入中圍以後,他們的行事風格陡然一變。按道理,殺手應該是潛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一刻不讓別人感覺到他的存在。而這七個人此時表現得更接近一群暴烈的刺客。他們對自己的行蹤似乎不打算遮掩,敢于對任何膽敢阻撓的人痛下殺手。這簡直就是七尊殺神,他們利用中營的木栅和迷宮般的防牆做掩護不斷移動,所到之處騰起無數血霧。
在這七個人十分默契的分進合擊之下,曹軍的守衛被打懵了,無法組織起哪怕一次有威脅的反擊,任由這七支陰影裏射出來的箭矢擊穿一層又一層魯缟,逐漸逼近曹軍的心髒中樞。原本應該是整個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卻變成了一片血肉橫飛的戰場。
越接近內圍,這些殺手的突擊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對他們來說,比鮮血還珍貴。他們必須趕在曹軍守軍清醒過來之前穿過最後一道栅欄,擊殺曹操。
但奇怪的事發生了,殺手們在內圍和中圍之間的轅門附近停住了腳步。轅門的門口停放着兩輛虎車,還有陰冷的勁弩與長槍隐伏在牆後。那裏是曹操最後的親衛——許褚以及他麾下的虎衛。
殺手們沒有急于進攻,而是圍着中圍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巧妙地穿過幾處軍場和望樓,來到整個中營後方的一處小門。這裏是依照丘陵地勢修的一條汲水之道,不過在水道兩側都挖有壕溝,還拓寬了路面,可以容兩匹馬以最快的速度直線通行。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實際上是曹軍大營的一個後門,一旦有什麽緊急情況,營中的人可以從這裏迅速離開。
而現在,顯然就是這個緊急情況了。
當霹靂車的石塊砸下來以後,整個中營将沒有一處是安全地帶。而許褚第一件會做的事情,就是掩護曹公脫離這個危險區域。也就是說,霹靂車這一招不光砸懵了中營的防禦體系,還把曹操從最安全的地方驚了出來。唯有如此,這七個殺手才有機會真正接近曹操,将殺意化為殺機。
小門忽然打開了,數十名虎衛沖了出來。他們在外面站成兩個半月形的隊形,占據了左右兩翼。緊接着許褚和一輛單轭輕車沖了出來。在情況不明的戰場,騎馬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反而不如防護力更好的輕車。虎衛們看到輕車出現,迅速散開,背對着馬車結成一個圈子,謹慎而快速地移動起來。
殺手們沒有絲毫遲疑,在第一時間就發動了全力攻擊。四個人化為四道黑影躍向馬車,一名弓手将三支箭同時挂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兩個人則撲向了許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時射出三箭雖然會降低準頭,但狹窄的空間彌補了這一點缺憾。兩名虎衛一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馬車的防禦圈登時出現了一個缺口。虎衛們的反應并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後,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對準了他。弓手還沒來得及發出第二箭,身體就被射穿。不過他的使命已經完成,那四名突擊者不失時機地朝着缺口沖了過去。
兩側的虎衛試圖移動過來填補空缺。突擊者左右兩人分別抽刀,奮不顧身地将他們阻住,中間的兩人速度不減,繼續朝着缺口沖去。
許褚發出一聲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雙臂像驅趕蒼蠅一樣奮力揮動着,可負責纏住他的那兩個殺手同時從懷裏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臉上揚去。這個近乎無賴的舉動,讓許褚更加憤怒,但他的雙目卻變得刺痛紅腫。
借助同伴們用性命換來的機會,那兩名殺手如閃電一般沖過缺口,接近輕車。他們手裏的刀都是百煉而成,輕車薄薄的木板根本無法阻擋,而狹窄的車廂也保證車內之人不會有任何躲閃的空間。
就在刀刃接觸到木板的一瞬間,一名虎衛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徒手推開刀刃。他的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卻成功地讓兩柄利刃偏離了目标。兩名殺手毫不猶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衛毫無防備的肩頭和後腰,讓他的身體撞在車身上,又滾落在地,濺起兩團血花。解決了這個意外之後,兩名殺手又朝着輕車刺去,刀尖像刺豆腐一樣刺入木板,然後發出輕輕一兩聲金屬碰撞聲。兩名殺手的瞳孔立刻縮小,車廂裏居然還襯了鐵板!
這片刻的耽擱,足以致命。
來自數十名虎衛的兇暴刀光霎時間籠罩住這了兩名殺手,把他們的身體絞碎。
這時候,從許褚的方向傳來一聲慘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許褚就像是一只中箭的野豬,只會變得更加危險。他揪住一名殺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開了半邊。另外一名殺手終于面露驚恐,試圖後退,卻被許褚扼住脖子嘎巴一聲捏斷了頸椎。腦袋從側面耷拉下來,顯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兇殘,對虎衛們來說是一個最好的激勵,對敵人卻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許褚手中那殘缺不全的肢體,成了壓在水牛背上的最後一個牧童。最後兩名殺手意識到,刺殺曹操的機會永遠錯過了。他們的動作變得遲鈍,然後被虎衛抛出漁網活活困住。
戰鬥開始得倉促,結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幾息,七名殺手全數倒在了地上,還有同等數量的虎衛也變成了屍體。輕車安然無恙——不過圍繞着輕車的防線并沒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奪白刃的虎衛在內的十幾名虎衛背靠車廂,繼續警惕地注視着四周。
許褚從腰間拿出來一塊布擦了擦眼睛,環顧四周,顯然對這次的傷亡很不滿意。當目光掃到那名年輕虎衛時,他才露出贊賞的神色。這名虎衛此時受傷也不輕,雙手鮮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間的血洇痕跡不斷擴大,但仍堅持守護着馬車,身體挺得筆直。
許褚想開口說幾句,卻看到虎衛眼神裏閃過一道戾光,轉身拉開車門,舉劍向裏面刺去。車廂上皆鑲嵌鐵板,車門是唯一的漏洞。
這一個變化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外圍,誰會想到,剛才還奮不顧身保護主公的近衛,居然會突然倒戈一擊,突施殺手。
“撲哧”。
利器刺入肉體的聲音,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劉平站在袁軍主帥帳內的正中央,承受着無數道眼光的注視。他微微閉上眼睛,甚至能體會到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來自公則的目光是驚訝多過驚喜;來自逢紀的目光是憤怒,但還摻雜了一點點不安;淳于瓊充滿好奇興奮;許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張郃高覽兩個人則只是冷眼相對——至于袁紹本人,他端着酒杯,眼神缺乏焦點,似乎對這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來。
劉平緩緩睜開眼睛,環顧四周,手指不自覺地在敲擊着大腿外側。他已經成功站在了這裏,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選擇一個突破口。這個選擇,将關乎到他的安危、整個官渡的戰局,以及漢室未來的命運。
劉平離開邺城之後,很快就與那群士子分手。盧毓和柳毅聽了他的勸說,直接前往許都參加聚儒之議,而他則找了個借口脫離了大隊伍。
邺城的經歷告訴劉平,順應大勢趁機漁利也許是不錯的策略,但對漢室來說太過消極了。如果想要在這一場複雜的弈棋中真正取得優勢,他必須要更加徹底地貫徹自己的道,才能把命運掌握在手裏。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愛,是悲天憫人,是對人性的信心。
而在這個亂世,充斥着許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選擇。如此之多的誘惑之下,堅持仁道是一件極其困難且代價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會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一個選擇。
劉平在選擇去拯救士子的一剎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仁者不願舍棄他人,那麽唯有犧牲自己,以自己為代價來換取天下之安,方為大仁。
所以他決定不依靠任何人,放棄與曹丕、司馬懿等人會合,孤身返回官渡,徑直闖入袁紹大營,要求面見那位大漢王朝的大将軍。
劉平宣稱的理由很簡單:“我是漢室派來的繡衣使者。”
他初入官渡時,已經自稱過是漢室的繡衣使者,并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那個時候的策略,是逐漸取得公則、蜚先生與逢紀的信賴,利用他們的私心來影響布局。但因為劉平過于大意,幾乎死在了逢紀的手裏。
不過這次失利也并非全無好處,至少現在劉平知道該選擇誰來突破了。
“元圖兄,別來無恙?”劉平微笑道,向人群裏的逢紀打了個招呼。
逢紀的臉色變得鐵青,這張臉他怎麽會不記得。這個自稱繡衣使者的家夥為他提供了曹軍的動向,結果他自作聰明,導致了文醜在延津的陣亡。逢紀本打算把他幹掉滅口,卻沒料到他居然從白馬逃了出去,如今還站在了大庭廣衆之下,向自己挑釁。
如今主公和冀州、颍川兩派的人都支棱着耳朵,劉平只消吐露出真相,逢紀就完蛋了。袁紹會問你為何私藏漢室使者不報,冀州的人會質疑你手握情報,為何還讓文醜戰死,是不是故意為了打擊政敵。無論哪一條罪名,都足以動搖逢紀在袁紹心目中的地位,讓他一跌到底。
這就是為什麽逢紀當初決定殺劉平。
劉平沒有繼續說什麽,而是直視着逢紀。逢紀并不蠢,他從劉平的沉默中讀出了對方的用意,只得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微微一揖:“劉老弟,別來無恙。”
聽到他們的對話,袁紹擡起頭,搖晃了一下酒杯:“元圖,你和這位使者以前認識?”劉平截口說道:“在下從前曾與元圖兄有一面之緣,那時候還想請他引薦在下給袁公您呢。”
袁紹眉頭微微一皺,他注意到劉平一直用的稱呼是袁公,而不是袁将軍。後者是一種對上位者的尊重,前者卻把自己擺在一個平等對談的位置。這讓袁紹有些不開心。
“有這等人才,元圖你怎麽沒和我說起過?”
逢紀聽出來了,劉平這是提出了交換的條件:劉平不會說出真相,而他則要全力游說袁紹相信劉平。逢紀在心裏微微一嘆,他沒什麽退路了,只得躬身道:“主公明鑒,此人一直心系漢室,臣以為事幕府也罷,事漢室也罷,皆是為國家盡忠,并無分別,所以不曾舉薦。”
他這一番話算是委婉地為劉平這個繡衣使者的身份擔保,還捎帶着又拍了一記馬屁,讓周圍幕僚們心中都是一哂。
那一群人裏,公則的臉色是最不好看的。他明明是最早接觸劉平的人,現在聽起來卻像是逢紀和漢室使者打得火熱。本來公則的心情是很好的。此前在劉平的策動下,顏良、文醜先後被殺,逢紀也碰了一鼻子灰,冀州、南陽兩派鬥了一個兩敗俱傷,然後劉平又恰到好處地失蹤,颍川正迎來前所未有的機遇——偏偏這個時候,劉平卻回來了。
“該死的,你現在冒出來做什麽。”公則恨恨地咬了下牙齒,意識到出現了變數。可他卻不敢說什麽,因為如果他站出來,袁紹一樣會過問他窩藏漢室使者的事。他側眼看了一眼淳于瓊,發現他正好奇地東張西望,暗暗祈禱這老頭子可不要突然發神經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袁紹端詳了劉平半天,慢吞吞地問道:“陛下有何谕令?”
劉平心中一松,逢紀的擔保起了效果。袁紹果然消除懷疑,把他當成漢室的代言人來對待了。他立刻說道:“陛下聽聞将軍南下勤王,不勝欣喜,特令我來犒軍。”
袁紹道:“紹乃是朝廷大将軍,漢室有難,豈會坐視不理。我久有觐見之志,奈何陛下身旁奸佞叢生,孰忠孰奸,一時難以廓清,欲清君側而不得啊。”劉平知道袁紹還是有點不放心,擔心他是曹操派來耍計謀的。于是他正色道:“縱然淤泥橫塞,荷花一樣高潔不染。漢室從來不缺忠臣,遠有李膺,近有董承與将軍。曹賊兇暴,人所共睹,誰會與他為伍!”說到這裏,他猛然轉身笑道,“元圖兄和公則兄可為在下作證。”
逢紀早有了心理準備,立刻點頭稱是。公則卻沒料到劉平把自己也扯下水來,一時又驚又怒。他最近過得已經很不順心了,想不到劉平又要往上壓一塊石頭。
袁紹眉毛一挑:“公則,你也認識他?”公則情急之下只得答道:“是,從前略有交往,此人确非曹氏一黨,是漢室忠臣。”他咬了咬牙,又補了一句,“此事我和蜚先生都知道。”其實他手裏連天子親自寫的衣帶诏都有,但不敢拿出來。
劉平先以繡衣使者的身份跟他們暗通款曲,如今突然現身袁紹身前,郭、逢二人心中有鬼,唯恐讓其他派系抓住把柄,只能替劉平圓謊。當他們意見一致之時,多謀寡斷的袁紹也就不難控制了——這就是劉平曾告訴曹丕的控虎之術。
劉平回頭看了眼公則,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雖然歷經波折,但一切總算回到了最初的計劃軌道中來了。不過公則的反應,讓劉平稍微有些詫異。除了懊喪、憤怒以外,他還感受了幾分無奈,似乎在公則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公則和逢紀的擔保對袁紹産生了作用。他“嗯”了一聲,轉向劉平:“使者不妨暫且在營中歇息,只待我在官渡殲滅阿瞞,就別遣一支輕騎去許都為陛下護駕。”
劉平注視着袁紹,發現他眯起的雙眼閃過一絲狡黠。袁紹的意思很明顯,漢室的目的不可能只是犒軍,但他懶得說破。如今袁軍局面大大占優,漢室只要老老實實等着被拯救就行了,其他念頭想都不要想。
劉平也聽出了這一層意思,身子未動,卻伸出手臂虛空一拜,厲聲道:“漢室來此,可不是為了乞援!而是為了濟軍。”
周圍的人都吃吃發笑。漢室龜縮在許都動彈不得,還奢談什麽救人,簡直就像一個乞丐要來赈濟富翁一樣可笑。劉平掃視一圈,看到許攸也在隊列之中,不過他雙手垂在身前,閉目養神,似乎對這一切都沒興趣——袁紹把他緊急召來官渡,不知是為了什麽。
劉平暫且先把這個念頭擱在旁邊,冷笑道:“曹賊狡黠,未可遽取。若諸公還是這麽掉以輕心,恐怕就要大難臨頭了!”他這一聲大吼震得整個廳堂內嗡嗡作響,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望着他。除了田豐,可從來沒人在袁紹面前這麽大聲說話過。
袁紹手掌摩挲着酒杯,眼神變得有些不善:“即便你是繡衣使者,如此危言聳聽,也是要治罪的。你倒說說看,我如何大難臨頭了?”
劉平夷然不懼,一字一句道:“在下所言,絕非危言聳聽。将軍與曹公少時為友,應該深知此人謀略。如今他雖居劣勢,但至今未露敗象,兼有郭嘉、賈诩之謀。單憑河北兵馬,恐怕難以卒勝。”
“你是說我不如孟德?”袁紹臉色有些難看。
劉平道:“南北開戰以來,顏良、文醜相繼敗北,曹氏雖然一退再退,卻都是有備而走,慢慢把河北兵馬拉進官渡這個大泥潭。這等行事,你們難道不覺得可疑麽?”高覽忍不住高聲駁道:“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如今白馬、延津、烏巢等要津皆已為我所據,這難道還成了敗因?實在荒唐!”
劉平一指袁紹背後那面獸皮大地圖:“曹氏将烏巢讓給你們,根本就沒安好心。這裏貌似安全,卻背靠一片大澤,無法設防周全。曹軍此前故意在西線糾纏不休,又故意敗退,就是要你們産生這裏已經很安全的錯覺,把糧草屯到烏巢。時機一到,他們就會偏師穿過烏巢大澤,發動突襲,畢其功于一役——這,難道還不是大難臨頭麽?”
周圍一下子變得特別安靜,高覽忍不住問:“你是怎麽知道的?”劉平輕蔑地擡手道:“在下剛才說了,縱然淤泥橫塞,總有荷花破淤而出,高潔不染。在許都和官渡,有許多忠直之士時刻等待着為陛下盡忠。所以唯有裏應外合,才是取勝之道。”
聽到劉平這句話,袁紹仰天長笑,笑得酒杯裏的酒都灑了出去,好像聽到什麽特別可笑的事:“陛下操勞國事,這些小事就不必讓他操心了。也罷,陛下既然肯派人到此,費了這麽多唇舌,我若不露些誠意,反而顯得河北小氣。”
劉平見袁紹居然面色如常,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烏巢之計,是臨行前郭嘉告訴他的,他原來指望能夠一錘定音,贏得對方信賴,可如今袁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他早已知曉,還是另有安排……
袁紹看到劉平面上陰晴不定,很是享受這種尴尬。他打了個響指,一輛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