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2)

小車被軍士隆隆地從後堂轉了出來。車上坐着一人,白布裹身,只露出一只血紅色的眼睛,正是蜚先生。而他進了廳堂之後,整個屋子的溫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劉平一下子全明白了。

蜚先生原本是跟公則結盟,暗中打擊冀州、南陽兩派。現在看來,蜚先生如今羽翼豐滿,所以甩開了公則直接去攀附袁紹。颍川派失此強援,難怪公則一點好臉色也沒有了。

大部分幕僚見蜚先生出現,紛紛起身告辭,逢紀和公則都想留下,兩個人差點撞到一起,只得狠狠對視一眼,拂袖離開。許攸也随大衆離開,臨走前淡淡地掃了一眼劉平,卻什麽也沒說。

很快屋子裏只剩下袁紹、劉平和蜚先生。

劉平的手指飛速敲擊着大腿外側,心中起伏不定。

蜚先生輕易不肯離開他的東山巢穴,現在他居然跑到袁紹的大帳內,這只能說明一件事,袁紹軍正在籌備什麽重大事情。而這個“重大事情”,是袁紹如此淡定的根源所在。

這次兩人再度會面,蜚先生咧開嘴嘶聲笑道:“先生你如今才來,只怕只能吃些殘羹冷炙了。”

劉平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蜚先生此前跟劉平有過約定,讓颍川派與漢室聯手一起鬥郭嘉。可惜這個計劃因為逢紀事發而夭折。如今蜚先生來了這麽一句,自然是說漢室再沒什麽利用價值了。

劉平控制着表情:“聽起來,蜚先生你胸有成竹啊。”

蜚先生擡起右臂,虛空一抓:“天羅地網,已然罩向曹阿瞞與郭奉孝。這一次大勢在我這邊,郭嘉再智計百出,也沒有翻身餘地了。”

“哦?”劉平發出一聲嗤笑,膽敢宣稱超過郭嘉,這得需要何等的勇氣。袁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同情地看了眼劉平:“郭嘉的神話傳頌得太久了,到了該被人終結的時候。你不知道蜚先生的來歷,有這種錯覺也不奇怪——”他懶洋洋地指了指蜚先生,“這位是漢室的繡衣使者,有些話但說無妨。”

蜚先生在木車上艱難地鞠了一躬,然後對劉平道:“你到了這裏,是否感覺到和從前有何不同?”

劉平道:“似乎戰事比從前激烈許多。”

蜚先生湊近劉平,他臉上的膿包比上次見還要嚴重,黃綠色的可疑液體随處可見:“你錯了,不是激烈許多,是前所未有地激烈。這次進攻,我軍是全線出擊,從每一段防線對曹軍進行壓迫。聽清楚了麽?每一段,沒有例外!”

“這确實,但如果憑這種進攻就能讓曹軍屈服,那麽他早就敗給呂布了。”劉平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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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紹笑了,蜚先生也發出幹癟的笑聲,似乎對他的無知很同情。

“王越你是知道的吧?”蜚先生突然毫無來由地問了一句。劉平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回答道:“是的,虎贲王越嘛,天下第一用劍高手。”

“王越前一陣在烏巢剿滅曹軍的時候,意外地遭遇了許褚的虎衛。結果他回來告訴我,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情——他的弟子,也是你那位小朋友魏文的随從徐他,居然出現在虎衛的隊伍裏。”

一聽到這個名字,劉平眼角抽動了一下。

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

當初在公則帳下,徐他要挾曹丕和劉平,讓他們把自己送到曹操身邊。恰好郭嘉(實際上是賈诩)要求劉平在延津之戰做出配合。于是,曹丕便順水推舟,把徐他送入戰場。曹丕知道徐他不識字,便為他準備了一份竹簡。竹簡的前一部分是告訴徐晃,此人在延津有大用;而結尾部分還留了一個尾巴,提醒徐晃此人非常危險,務必在得手後第一時間幹掉。

可劉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份竹簡末尾至關重要的暗示,居然被徐晃忽略了。徐他就這麽陰錯陽差地進了曹營,居然還混成了虎衛。

蜚先生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漢室計劃的一部分,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是件好事,于是我們決定配合一下他。”

劉平似乎摸到了一抹靈感,他恍然道:“你們盡起三軍,就是為了把曹軍主力吸引在前線?”

“不只如此。我們還動用了一直隐藏在曹軍陣營裏的幾枚棋子。這些棋子也許不足以殺掉曹阿瞞,但足以對他構成威脅,給徐他創造機會。誰能想到,最後的殺招,是來自于忠心耿耿的近衛呢?”

劉平倒吸一口涼氣,袁軍動員了數萬人以及幾枚極為珍貴的暗棋,居然只是為了給一個人做鋪墊,手筆實在驚人。

袁紹握着酒杯,發出感慨:“阿瞞這人一向警覺,當初為了點誤會,就殺了呂伯奢一家十幾口人。可沒想到有一天,他還是要死在這上面。”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你那個小朋友魏文啊。”蜚先生得意洋洋地說,“等到許都平定,記得提醒我請主公給他們魏家褒美一番。”

劉平的嘴唇翹起一個微妙的弧度,跟着蜚先生的語調喃喃道:“是啊,都要歸功于魏文。”

中營後門的意外驚變,讓包括許褚在內的所有人都陷入石化。他們眼睜睜看着徐他的劍刺入車門,聽到金屬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

但更令他們驚駭的是,這個聲音傳來的位置不是車內,而是徐他的胸膛。

就在徐他出手的一瞬間,從車廂裏伸出另外一把劍。徐他的手不知為何顫抖了一下,硬生生剎住了去勢,結果那把劍卻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胸膛上的疤痕,進入身體。

徐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車內。車內狹窄的空間裏,盤坐着一個少年。少年臉上滿是戾氣,握劍的方式與徐他驚人地相似。

“主……主人?”徐他勉強發出聲音,他的身體開始大幅顫抖。

“徐他,別來無恙。”

曹丕臉上閃過一絲快意,又閃過一絲遲疑,他手腕一動,“刷”地把劍抽出來,血如噴泉般地湧出徐他的胸膛。徐他緩緩低下頭,注視傷口,忽然想起來,當年在徐州曹軍的矛手也是捅在了相同的位置。

一種陳舊而清晰的哀傷湧上他的心頭,仿佛一個長久的夢終于醒來。徐他手裏的劍慢慢低垂,終于“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曹丕走出車廂,站到了徐他的面前,凜聲道:“這一劍,我本來是要送給王越的,你是他的弟子,替他受一劍也是應該的。”他忽然又嘆了口氣,“可史阿救過我的命,我沒什麽能報答他的,只好給你一個速死。”

徐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嘴裏反複發着一個音:“徐……徐……”曹丕知道他要說什麽,平靜地說道:“我會禀明父親,對徐州良加撫恤,以為補償,你可以放心去了。”

徐他試圖擡起手臂,上面的傷痕是他對魏文的血肉之誓。曹丕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麽意思,是責問,是不甘,還是臨終前的感謝?還沒等他弄明白,徐他原本木然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他喃喃道:“媽媽……”身體向後倒去,整個人倒在了泥土之中,不再起來。

這個本該六年前就死在徐州的人,終于還是死在了曹氏手裏。曹丕看着徐他的屍體,殊無快意。他本來以為手刃王越的弟子,應該能緩解自己的夢魇,可他發現心中的戾氣沒有絲毫減少,反而多了幾絲淡淡的惆悵。

“希望九泉之下你們一家人可以團聚。”

曹丕在心裏默默祝福道。他人生最先立下的兩個血肉之誓,一個為他而死,一個因他而死。這絕不是什麽開心的體驗。

曹丕放下劍,向四周看去。他忽然聞到一種古怪的味道,不由得聳聳鼻子,多吸了一口。虎衛們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但很快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所有人都開始頭暈目眩。曹丕就因為多吸了那一口,突然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地……

……等到曹丕再度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一張綿軟的木榻之上。這木榻應該是女人用的,還熏了香料,用錦緞鋪床,旁邊還挂了幾串璎珞。一名仆人見他醒來,連忙端來一碗藥湯。這藥湯極苦,曹丕捏着鼻子一飲而盡,胃裏翻騰不已,“哇”的一聲吐了一地黃水。

“吐出來就沒事了。”

一個人掀簾走進帳內。曹丕擡頭一看,居然是郭嘉。郭嘉仍是那一臉病态的蒼白,眉眼之間的細密皺紋多了不少,唯有那雙眸子依然精光四射,散出無限的活力。

“這是哪裏?”曹丕虛弱地問,頭還是有些發暈。

“你在我女人的帳篷裏,這是她的床榻,比較軟,躺起來舒服些。”郭嘉捏着下巴,笑眯眯地端詳着曹丕。曹丕心裏有點發寒,連忙在床上擺正了姿勢。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郭嘉撓撓頭,面露慚色:“你中了一種叫做驚墳鬼的毒藥。這種毒藥很歹毒,要先被人服食,服食者一切舉止如常,但一旦他們生機斷絕,藥力便會從肌體彌散而出,聞者皆會中毒——我竟然忘了這點,差點害死二公子,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曹丕是今天早上回歸曹營的,他一回來,先打聽徐他的事。結果他驚訝地發現,徐他居然沒有按照計劃被處死,反而混進了親衛。他請求郭嘉馬上動手,郭嘉卻打算借徐他誘出蜚先生藏在曹營的所有暗樁,一舉拔除。這個行動非常隐秘,除了曹公本人以外,只有郭嘉和曹丕知情,連許褚都不知道。曹丕堅持要參加這次行動,于是就由他代替自己父親坐進車廂,親手殺死徐他。

如果不是有驚墳鬼出現的話,這本來是一個完美的誘殺行動。

“就是說,那些刺客事先都服下了驚墳鬼,就算戰死,也會觸發藥力把周圍的人牽連進來喽?”曹丕問。

“不錯。”

曹丕暗暗心驚,這些刺客的手段竟然決絕到了這地步,連自己的屍體都不放過。

“其他中毒的人呢?”

“都死了。”郭嘉很幹脆地說道,“這毒藥整個曹營只有我能配出解藥,所以就把你接過來親自調理了。但解藥的原料只夠救活你一個人——哦,對了,幸存下來的還有一個許校尉,他的體質太強壯了,吸入的毒藥又很少。”

曹丕露出擔憂的神色,郭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身上的毒拔除得很幹淨,只要以後每年讓我調理一下,堅持五年就沒事了。”曹丕更緊張了:“如果不堅持調理會怎樣?”郭嘉道:“大概活不過四十吧——不過沒什麽好擔心的,別看我病怏怏的,五年總堅持得了。”

說完郭嘉哈哈大笑,曹丕不願意讓人笑自己膽小,便把話題岔開道:“你怎麽會對這毒藥知道得如此詳細?”

郭嘉下巴微擡,露出自矜的神色:“因為驚墳鬼正是我在華佗老師那裏發明的。”曹丕大吃一驚,郭嘉道:“華佗老師有個規矩,每個出師之徒,都得發明一樣藥物,要麽是治病的,要麽是下毒的。這驚墳鬼就是我的出師之作,得了個上上的好評呢。”

曹丕一下想起來董承。董承意外慘死的事,他也略有耳聞。如今聽郭嘉這麽一說,他确定就是郭嘉給董承吃了延時毒發的藥物。一想到這家夥已經夠聰明的了,還玩得一手好毒,曹丕終于明白為何世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真是辛苦你了。”曹丕由衷地贊嘆道。他看到郭嘉的眼睛裏滲着血絲,面色浮着一層不健康的昏紅,知道他這一段時間當真是殚精竭慮。官渡十幾萬大軍的調遣與對抗,得花多少精力去考量,他居然還有餘裕來顧及曹丕。全天下除了他,恐怕沒人能這麽長袖善舞、舉重若輕。

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他不以為然地捏了捏太陽穴:“袁紹已經退了,接下來可以稍微喘口氣。等到官渡打完,我得好好歇歇,這些天我可是連女人都顧不上碰。”他雖說得輕松,那一抹疲憊卻是無法遮掩。

聽到女人二字,曹丕神色一黯:“任姐姐的事……”

“你回頭告訴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體位置,我會把她接回來。”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沒什麽變化,忍不住開口責問道:“任姐姐的死,你一點都不傷心嗎?”

郭嘉看了眼曹丕:“她是個好女人,我對她的事很遺憾,她的遺願,我會盡力去完成。”

“僅僅只是這樣嗎……”

還沒等曹丕說完,帳外有人來報:“祭酒大人,兩名刺客已經帶到。”郭嘉揮揮手道:“我馬上就去。”然後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去見兩位同學,你且安心休養。”

“同學?”曹丕疑惑道,剛才明明說的是刺客,怎麽會變成同學?

郭嘉眨眨眼睛,像少年般地興奮道:“咱們不是活捉了兩名刺客麽?事先服用了驚墳鬼的人,再聞到那味道就不會有效果了,所以他們都活了下來——這兩個恰好都是我的同學。”

郭嘉的同學,卻變成了潛入曹營的刺客。這其中曲折,讓曹丕有些頭暈。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郭嘉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郭嘉在曹營的形象一向是放浪形骸,而此時的他,全身卻洋溢着一種年輕人特有的青澀活力。

不知為何,曹丕腦子裏想到的,是孔子那句描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曹丕閉上眼睛,他大概明白,為什麽任紅昌在臨終前只字未提郭嘉了。

郭嘉告別曹丕以後,走到中軍營中的一處隐帳內。此時裏面已經有兩個人在,他們都是五花大綁。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是民夫裝扮,手上隆起厚厚的繭子;還有一個是書吏模樣,皮膚陰白。他們見到郭嘉以後,都露出怒色。

郭嘉見到他們很是高興:“丹丘生,岑夫子,想不到這次是你們兩個來。”

丹丘生一揚脖子:“反正今日落到你手裏,殺剮随便!”岑夫人也是怒哼一聲,似是對他懷着深仇大恨。郭嘉望着他們,眼神卻變得很溫和,與平時的銳利大不相同:“咱們得有好多年沒見着了吧?”

岑夫子大聲道:“你這是幹嗎,羞辱我們?”郭嘉卻對他們的怒火恍若未聞,圍着他們左看右看:“你個頭倒是沒長,丹丘生可瘦了不少。”

郭嘉的言談舉止,是那種見到多年未見的故友的欣喜。對于這種奇異态度,丹丘生和岑夫子對視一眼,都不知該怎麽應對。郭嘉索性盤腿坐在地上,以拳支住下巴,仰望着他們兩個,眼神無限懷舊。

“丹丘生,你還記得嗎?當年老師家旁的李子樹熟了,咱們幾個去偷摘,最後被鄰居一路追着打。好在事先把李子都藏到華丹的裙兜裏去了,不然白挨了一頓。”

“岑夫子,你知道你這個外號的來歷麽?我告訴你吧,那是華丹起的。她覺得你這人行事慢慢悠悠,面相又顯老,像個老夫子似的,就偷偷起了這麽個外號。起完以後,她又不肯承認,非把黑鍋扣到我頭上,哎呀哎呀,真拿她沒辦法……”

“也不知道老師現在對頭風病研究得怎麽樣了,華丹以前就有這毛病。我記得她每次背藥譜的時候都會犯——那藥譜還是丹丘生你抄的呢,筆跡很爛啊,你最近有沒有練字?可不要再被華丹嘲笑了。”

郭嘉對着他們兩個,絮絮叨叨地說着陳年瑣事,垂着頭用指頭在沙土地上随意勾畫着,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說了半天,丹丘生聽得實在不耐煩了,發出一聲雷霆怒吼:“郭奉孝!你還有臉提華丹,若不是因為你,她怎麽會死!她若不死,我們又怎麽會被師父閹……”最後一個詞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郭嘉似乎一下子從夢中被驚醒,他緩緩擡起頭來。丹丘生和岑夫子一下子都說不出來話,剛才還意氣風發的郭嘉居然已經淚流滿面。那個談笑間可退百萬大軍的浪蕩子,現在像個小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哭了。

郭嘉的哭泣無聲無息,只能聽到淚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丹丘生和岑夫子發現,在他面前的沙土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幅女子的畫像。這畫像是用指頭勾勒而成,寥寥幾筆,卻準确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韻,描出了那燦爛如朝陽般的笑靥。任何人看到這畫像,都會油然生出感慨:作畫者一定是時時把她放在心上,時時念着,才會描摹得如此傳神。

一時間丹丘生和岑夫子面面相觑,不知是該出口勸慰,還是破口大罵。郭嘉把身子向後靠去,軟軟靠在一根支柱上,任憑淚水流淌不去擦拭。他的臉一瞬間老了許多,仿佛這些天積累的疲憊一下子乘虛而入,打碎了他從容的外殼。

帳篷裏一片寂然,過了許久,郭嘉才如夢初醒,淡淡說道:“這些年來,一共有十六個同學先後來刺殺我。我每次都能擒獲他們,卻一個都沒殺,反而任其離開,哪怕他們會卷土重來我都不在乎——你們可知道為什麽?”

“哼,你內心有愧!”丹丘生道。

“不!是因為我舍不得!”

郭嘉站起身來,謹慎地後退,唯恐把沙畫弄亂:“你們每一個人的經歷裏,都有華丹的影子。每次你們前來刺殺我,都能喚醒我關于華丹的一段記憶。如果把你們趕盡殺絕,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丹丘生和岑夫子一陣愕然,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郭嘉的理由居然是這個。

“如果不是你們時常出現在我面前,滿臉怨毒地叫嚷着要複仇,我怕我真的會忘掉她。”郭嘉的視線越過兩人的肩頭,望向虛空。他的身影,顯露出前所未有的孤獨。

岑夫子“呸”了一聲:“說得好聽!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做那等禽獸之事!”

郭嘉微微一抽搐,似乎被刺傷,神情旋即又恢複過來,冷冷道:“我和她的事情,不需要你們來評價。我對你們,可從來沒什麽愧疚。你們怨毒越深,我見到華丹的機會就越多。”

“你!”

丹丘生和岑夫子睚眦欲裂,拼命掙脫繩索要過來拼命。郭嘉微微一笑,一腳踏在沙地上用力一抹,只是一瞬間,女人的畫像消失了,剛才那個哀傷的郭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所熟悉的那個郭嘉——從容、睿智,而且有着看透一切的銳利目光。

“是蜚先生讓你們來的?”

“只要能殺死你,就算是做豬做狗,我們也心甘情願。”岑夫子嚷道。

“你們既然潛伏在曹營這麽久,接近我的機會很多,為何到現在才動手?而且還是針對曹公而不是我。”

“只是殺死你遠遠不夠解恨,我要殺死你效忠的主君,看着你的事業一點點坍塌!”岑夫子豁出去了,肆無忌憚地大叫,“我們投奔了蜚先生,因為他答應會給我們一個完美的複仇!”

他的聲音震得帳篷都微微發抖,而郭嘉卻只是輕蔑地笑了笑:“完美的複仇?在我郭奉孝面前,你們只能在失敗和屈辱的失敗之間選擇。”他說得無比自信,也無比驕傲,熊熊的戰意從這個弱不禁風的男人身上燃燒起來。

“華丹是我的逆鱗。他既然拿你們來做刺客,說明他已做好了承受我怒火的準備。”說到這裏,郭嘉的手臂高擡伸直,食指直指北方的某一個方向。

“蜚先生……不,也許我該稱呼你的本名——戲志才,就讓我們在烏巢做一個了斷吧。”

入夜以後,持續了整整一天的殘酷戰事終于結束了,雙方像兩匹精疲力盡的野獸,無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傷口。空氣裏漂浮着刺鼻的血腥味,許多沒來得及收殓的屍體還橫在軍營內外,不時還有垂死的士兵發出慘呼,卻沒人敢上前幫他,因為不知什麽時候,敵人就會從黑暗中射出一箭。

在一輛殘破的霹靂車旁,楊修撿起一塊斷木研究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扔回到地上。這時候,一個聲音從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史阿死了,徐他也死了。我的弟子為了漢室,可是死得幹幹淨淨。”

一個老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語氣裏有些傷感。楊修卻毫不動容,冷冷地說道:“自作主張就是這種下場。如果徐他肯事先跟我說一聲,我們可以取得比現在好百倍的結果。”

凜冽的殺意從他身後傳來,楊修卻渾不在意,挑釁似的回過頭去:“說起來,為何你沒參與這次刺殺?”

對方沉默了一下,回答道:“這是徐他的複仇,我不能參與。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尊嚴。”楊修不以為然地撫弄着手裏的骰子:“既然你不下注,又何必糾結桌上的輸贏。”黑暗中半天沒有聲音,似乎離去,又似乎啞口無言。

楊修忽然開口道:“你可知道徐他為何失敗?這事與你倒也有些淵源。”

“哦?”

“今天早上,曹丕——就是差點被你殺掉的那個孩子——從北邊回來了,正好從這個營盤進來。我和張繡立刻将他送去中軍營。據說就是他指認出徐他的身份,導致整個刺殺行動功虧一篑。”

“哦,那個小孩子啊。”王越在陰影裏發出驚嘆,随即呵呵一笑,“我當初見到他,就覺得此子不凡,想不到竟如此有膽識。”

“呵呵,後悔當初沒在劍上多使一分力了吧?”

“哼,如果不是徐福聽你父親的要求攪局,我已經得手了,哪裏還有後面這麽多事。”

楊修聽到“父親”二字,嘴角抽動一下:“老一輩人有老一輩人的做法,我們這一輩有我們這一輩的責任——對老年人保持尊重,敬而遠之就是。”他不願在這個話題過多探讨,立刻轉開,“你來曹營,恐怕不是憑吊弟子這麽簡單吧?”

“蜚先生讓我來查明,那個叫劉平的漢室使者到底在哪裏,自從白馬城後他就失蹤了,你一定清楚。”王越這時候還不知道劉平已經在袁營現身。

楊修沉吟起來。他和劉平的聯系也已經中斷很久了,就連徐福都找不到他。一直到曹丕今天早晨回歸,才讓楊修重新看到希望——盡管曹丕立刻被接進中軍,楊修沒機會去詢問,但他猜測劉平應該也不遠了。不過這些事沒有必要跟王越說,對方有求于己,正是開價錢的大好機會。

“你們想知道劉平的下落,很簡單。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事成以後,我會告訴你。”楊修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不由得興奮起來,抛動骰子的速度加快了幾分。

王越冷哼一聲,非常不滿:“你可要想清楚,你們楊家的情分,只夠讓我再做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就一件事。此事若成,以後就不必再煩你什麽了。”楊修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王越在黑暗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先旨聲明,刺殺曹操或者郭嘉就別想了,他們的防衛現在太過森嚴,我沒送死的興趣。”

楊修道:“不,我要你去殺的,是另外一個人。”

“誰?”

楊修兩只細眼一睜,迸出一道寒光:“賈诩賈文和——那是一個病弱老頭子,對你來說總不是件難事吧?”

王越沒有立刻回答。賈诩的名聲他也知道,一個百病纏身卻活到現在的老家夥,一個連郭嘉都不願意輕易招惹的老毒物,他的身上永遠籠罩着一層霧霭,教人無法看清楚。對付這種人,即使是王越也要三思而後行。

“你确定殺死他對你會有幫助?”王越反問。

“總要賭上一賭。”楊修說。

楊修現在一門心思要從張繡口中探出那個宛城的秘密,而賈诩是張繡敞開心扉的最大阻礙。只要他一死,張繡在曹營最大的依靠就沒了,那個家夥将別無選擇,只能對楊修坦承。

讓王越去殺,可謂是一本萬利。勝了,漢室這方便可少一個可怕的對手;就算失敗,刺殺者也是王越,他如今是蜚先生那邊的人,跟楊家沒任何關系。

楊修見王越還有些遲疑,又不急不忙抛出一句:“蜚先生動員了這麽多資源,結果還是刺殺失敗。如果你能帶回一位名士的人頭,想必他在袁紹那邊的壓力也會小一些。”

王越終于被說動了,答應下來。楊修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聽說你在烏巢那邊搞得風生水起,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你果然對蜚先生是盡心竭力啊。”

他半是譏諷半是試探,王越卻未動怒,只是冷冷道:“他有為我弟弟報仇的能力,你們呢?”

楊修沒回答,當然,王越也沒指望從這只小狐貍那裏得到什麽答案。

黑暗恢複了平靜,隐藏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時離開了。楊修在霹靂車旁伫立了一陣,喊了一句“徐福”,往常徐福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可這次卻沒有。楊修愣怔一下,又喊了一句,四周仍是寂靜無聲。

“哼,一定是又被郭嘉使喚出去了。”楊修厭惡地聳聳鼻子,“算了,反正叫來也只是聽我爹的命令。王越也是,徐福也是,整天念叨什麽楊家情分,楊家情分,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爹恩賜給我的。老一代的家夥,都是這麽古板。他們可不知道,自己已經過時了。”

楊修自言自語把骰子收好,一腳踢在霹靂車的殘架上,幾乎把整個架子踢垮。他也不伸手去扶,轉身徑直離開,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與楊修相見之後,王越在曹營裏又潛伏了一陣,終于摸清楚了賈诩的居所。這個老頭子很懂養生之道,每天作息時間都是固定的,比郭嘉要悠閑多了。他身邊的護衛雖多,但那些護衛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都不大喜歡這個老頭子。

王越觀察了許久,決定把動手的時間定在酉戌之交,因為他發現賈诩在這個時候都會獨自在帳篷裏熬一種藥,那藥的味道非常古怪,周圍的衛兵避之不及。于是他耐心地伏在一處距離營帳不遠的柴禾堆裏,等待着夜幕的降臨。

當營內梆子聲敲過四下以後,王越慢慢從隐蔽處伸展開身體,悄無聲息地接近賈诩的住所。果然,那一股藥味準時彌漫而出,衛兵們捂着鼻子極力忍受,根本沒心思警戒四周。王越一步一挪,如同一條蛇一樣慢慢靠近帳篷。當他的雙手已經可以碰到篷布之時,忽然停住了腳步,眉毛不期然地皺了起來。

怎麽這個時候還有訪客?

他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身邊還跟着十幾名護衛。這人的身影頗為熟悉,可光線太暗,王越看不大清楚。這人走到帳篷前十步的地方,畢恭畢敬道:“請問賈将軍可曾歇息?”訪客聲音稚嫩,應該還是個孩子。

“哦,曹家的二公子啊,什麽風把你給吹過來了?”賈诩的聲音從帳篷飄了出來。曹丕也聞到那股異味,但他只是用指頭輕快地在鼻前一揮,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請教您些問題。”曹丕恭敬地說道,語氣卻強硬得很。

帳篷裏的聲音道:“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這些藥味,就請進來吧。”

曹丕得了許可,往前走了幾步,又左右看了眼,皺眉道:“你們都站遠些,不許靠近這帳子三十步。”那些衛兵還要堅持,可曹丕自從回歸曹營以後,威勢大增,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衛兵們就乖乖退開了。

王越心中一喜,曹丕這時候來,倒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他的位置是在背光處,十分隐秘,那些衛兵退開三十步,幾乎不可能發現。于是他挑選了一個好位置,緊貼在帳篷外圍,摸出短刀,輕輕在牛皮質地的帳面上劃了一個口,朝裏望去。

身為當世大俠,王越本來更喜歡光明正大的厮殺,而不是這樣雞鳴狗盜的宵小所為。但他深深知道,兩軍對壘,與十幾個游俠對刺完全是兩回事。在戰場和敵營之中,任你個人能耐再大,稍有不慎也會萬劫不複。

兩個人的聲音從帳篷的縫隙裏傳出來,清晰地傳入王越的耳朵裏。

先是賈诩的聲音,不疾不徐,夾雜着些許咳嗽:“夜寒露重,二公子可要小心身體,不要讓寒氣入體啊。”

“多謝賈将軍關心。”這是曹丕的聲音,很禮貌,但明顯心不在焉。

簡單的寒暄過後,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問道:“賈将軍,我今日來此,是想有件事要問你。”

“但說不妨。”

“宛城之戰,究竟是怎麽回事?在下絕非是來報仇,只是想弄清楚。”

帳篷裏突然沒了聲音。王越一瞬間幾乎以為裏面沒人了,他把眼睛湊到縫隙處,看到帳篷裏燭光搖動,暗灰色的陶藥甕咕嘟嘟地冒着熱氣。賈诩佝偻着身軀背對自己,而曹丕則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雙拳緊握。

“今日您不說出真相,我是不會離開這頂帳子的!”曹丕的聲調突然提高。

“二公子,當日各為其主罷了,又何必掀出舊賬呢?”

賈诩的語氣裏全是無奈,他似乎無法承受曹丕的鋒芒,向後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讓,踏步逼前,從腰間抽出一把劍,竟是要逼迫這位曹營熾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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