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

劉平在袁營已經待了三天。在這三天裏,他被軟禁在一處民房,好吃好喝招待,唯獨不許離開。在這期間,逢紀和公則試圖接近他,卻都被守衛攔了下來。以他們兩個的身份,居然都不得其門而入,可見袁紹下的命令有多麽嚴厲。

不過這個做法可以理解。漢室的地位太過敏感,如果不謹慎處理,袁紹會被全天下的人戳脊梁骨。

劉平也不着急,他之前的經歷太過波折,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奔波之中,他需要靜下心來思考一下。如今無論是郭嘉、楊修還是司馬懿都不在身邊,他身居鬥室孤立無援,只能乾綱獨斷——雖然威權只及一室,影響只及一人,卻是劉平自從卷入旋渦裏以來最自由最獨立的時刻。

“哥哥,如果你還活着,會怎麽做呢?”劉平手持銅鏡,喃喃自語。銅鏡裏映出一張一模一樣的面孔,那張臉屬于一個死去的魂靈。這個死魂靈的肉體已死去很久,意志卻依舊彌漫在九州大地,影響着許多人的命運。

劉平凝視半晌,忽然搖搖頭,苦笑着放下鏡子。真正的劉協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他選擇了和劉平不同的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即便死者真的複生,也只會像司馬懿一樣把他的“僞善”痛罵一頓。說起來,司馬懿的秉性倒是和劉協極為相似,他們兩個如果聯手,一定會無往不利吧。

忽然他又想到了伏壽。

這個聰慧美麗的女子如今在許都頑強而孤獨地守衛着宮城,維持着漢室最後的秘密。在自己來到北方之前,伏壽偷偷告訴他,她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如果劉平有什麽不測,她會選擇自盡,履行對漢室的最後一份責任。劉平明白伏壽的心意——她知道自己是個仁慈的人,不忍坐視別人犧牲,所以故意這麽說,讓他行動起來更為慎重,平安歸來。

一想到她,劉平不期然地浮現出她那帶着馨香的身體,那是多麽令人陶醉的體驗。劉平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伏壽的刻意引導下,他終于将哥哥“丈夫”這個身份的責任也一并承擔下來。在臨出發去官渡的前幾夜,他們彼此擁抱彼此嵌合,不知疲倦,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把壓力與擔憂暫時忘卻。劉平還記得,多少次在激情攀到高峰的一瞬間,他将伏壽拼死抱住,在她身體裏盡情宣洩。事後伏壽蜷躺在他懷裏,撫摸着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喃喃地說要為他生下一位皇子。

想到這裏,劉平低下頭,發現身體居然起了反應。“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平自嘲地敲了敲頭——大頭——把思緒拽回來。

對劉平來說,袁紹和曹操誰勝誰負,并不重要。如何在兩大巨頭碰撞之間為漢室牟取更大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問題。經過這段時間的奔走,劉平已經處于一個微妙的優勢地位。對袁紹陣營來說,劉平是一個漢室的繡衣使者,為了給漢室在戰後乞求一個更好的地位而來;對曹操陣營來說,劉平是一個身份特殊的細作,要裏應外合擾亂袁紹的戰略。

劉平若想獲取利益,就必須要超越兩個陣營所有的智謀之士,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所幸這兩邊的謀士們的關系不是一加一,而是一減一,劉平的勝機,即建立于此。

他正在凝神冥思,忽然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劉平睜開眼睛,看到一名全副武裝的親衛站在自己面前,面無表情:“大将軍要召見你。”

劉平點點頭,這和他估算的時間差不多。他起身換上長袍,跟随親衛一路來到袁紹所駐的中軍。這裏已經事先有了準備,所有的衛兵都站得遠遠的,以中軍為圓心隔出一大圈空地。在栅欄之後,還隐伏着不少弓弩手,任何進入這一片空地的人,都會被立刻射殺。整個氣氛透着隐隐的不安,劉平感覺似乎出了大事。

親衛走到圈子邊緣,請劉平自己進去,看來他也無權靠近。劉平邁着穩定的步伐走進中軍帥帳,看到袁紹和蜚先生等在那裏,兩個人的神情都很陰沉。

“刺曹失敗了。”

蜚先生開門見山地說。他臉上的膿瘡似乎更大了些。劉平沒露出任何情緒波動。這個結果,是在他預料之中的。從時間上推斷,曹丕這時候應該已經順利回到曹營,有他在,徐他不會有任何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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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拱手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他擡頭看去,發現袁紹捏着酒杯,鐵青的臉像是一面挂滿了嚴霜的青銅大盾。

袁軍的全線部隊不計損失地強攻了足足一天;東山也動用了在曹營埋下的一大半棋子。如此高昂的投入,居然最終還是失敗了,這可不是一句“運氣不好”就能敷衍的。更讨厭的是,他已經在漢室繡衣使者面前誇下海口,現在卻要承認失敗,丢了面子,這比軍隊損失更讓袁紹不高興。

蜚先生冷笑道:“使者說得不錯。不過若是每次失敗不總結教訓,下次只會重蹈覆轍。”他慢慢地挪動腳步,圍着劉平轉悠,赤紅色的獨眼射出瘆人的光彩。

劉平道:“哦?這麽說,你們已經知道敗因何在了?”

蜚先生湊近劉平,鼻子急速聳動,突然一指點了過來:“敗因,就是你!”

面對着突如其來的指責,劉平沒有驚慌失措。逢紀的事給了他教訓,遇到意外情況,鎮之以靜,否則就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只是不解地望着蜚先生,等着他的下文。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說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麽?”蜚先生說。

劉平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滿是疑窦地望向坐在上位的袁紹,卻看到袁紹面無表情地晃動着杯子,不由得心中一咯噔。

他現在是“第一次”踏入袁營,公則和逢紀絕不敢告訴袁紹,他們在這之前就私自接觸過漢室使者。劉平在袁營中最大的依仗,就是用這個威脅兩人,為己所馭。而現在蜚先生膽敢公然談論這段隐秘,而袁紹卻沒露出任何意外之色,這只說明一件事,蜚先生放棄了與公則的聯合,轉而直接投效袁紹,把之前的事全交代了。

這一招很毒辣,也很合理。刺曹失敗以後,蜚先生一定承受着極大的壓力,如果不迅速做出決斷,恐怕會被拿來當替罪羊。

但他放出這麽一手棋,導致劉平失去了要挾公則和逢紀最有利的武器,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的勝勢,立刻被掃平了一大半。

看到劉平啞口無言的表情,蜚先生呵呵地笑了起來,似是十分快意:“郭嘉的味道——那可不是個比喻。郭嘉身體不好,常年服藥,所以他會帶有一種特別的藥味。我這鼻子,可以輕易分辨出來誰與他交往過密,騙不了我。”

劉平迅速解釋道:“我記得我當初給過解釋了。郭嘉與我确有約定,但并不代表我就要按照他的意願行事。若非我與郭嘉虛以委蛇,又豈能順利來到袁營?”

蜚先生擡起手:“你這套說辭,本來是完美無缺的,連我都深信不疑。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次刺曹失敗,終究還是讓你漏出了狐貍尾巴。”劉平沒說話,他目前還沒搞清楚蜚先生的用意,只好靜觀其變。

“刺曹之後,虎贲王越也潛入了曹營,他帶回來一些有趣的消息。”蜚先生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你的那位叫魏文的小朋友,似乎來頭不小啊,也許我們該稱呼他真正的名字——曹丕?”

蜚先生吐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臉距離劉平極近。劉平甚至能看得清他臉上那些可怕膿瘡上的暗色斑點。他們居然連這個都查到了……劉平心中閃過一絲驚慌,手指不自然地彎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哪裏出了纰漏。蜚先生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動作,牙齒得意地磨了磨。他沒有上嘴唇,所以這個動作看起來格外猙獰。

王越死裏逃生以後,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蜚先生。蜚先生掌握的消息比王越要多,很快就推測出了真相:導致徐他刺殺失敗的人,正是曹丕,而且他就是劉平帶入袁營的那個叫魏文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你把曹家二公子帶在身邊是為什麽,但如果你真的有誠意跟我們合作的話,就應該第一時間把他交出來。即使你不把他交出來,也應該在前幾天把這件事告訴我們。我可以提前改變部署,刺曹還有可能成功。”

蜚先生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對劉平進行宣判:“所以結論只有一個。我最初的猜測沒有錯,你來到這裏,根本就是事先與郭嘉商量好的,你是個死間。”

劉平的面色,終于變了。

“你還有什麽要辯解的?”蜚先生嘲弄道。他只要一招手,就會有人沖進來把這個家夥斬殺。當郭嘉收到這個斬下的頭顱時,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劉平向後倒退了兩步,意識到之前的準備全用不上了。袁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險惡,還帶着一點點的如釋重負。這位大将軍最在意的,是刺曹失敗讓自己很丢臉,而蜚先生的指控,恰好可以讓劉平當成替罪羊,為這件事找一個不那麽丢臉的借口。

蜚先生深谙袁紹的秉性,所以句句都扣着刺曹的責任。只要袁紹打定了主意,劉平是不是漢室使者,根本不重要。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地辯解,也是無濟于事。

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危局,劉平突然仰天大笑。

楊修講授帝王之術時曾說過,凡事有大成者,皆要具備一種品性。無論冷酷與仁慈,若少它為輔翼,難以成就大業。這種品性,就叫做決斷。

在瞬息萬變的戰場、在泰山壓頂的瞬間、在身臨深淵的一剎那,所有的道都失去意義,唯有決斷才能挽救。現在,正是這個時候。

劉平俯仰之間,已經有了決斷。唯有這一個辦法,可以拯救自己,以及漢室。

蜚先生扯住他的衣領,猙獰地笑道:“你故作大笑,實已心虛,用這顆頭顱去找郭奉孝哭訴吧。”

劉平收斂起笑容,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抓起蜚先生揪住衣襟的手,輕輕一推,蜚先生倒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一個病殘之體,怎麽能抵擋他的力量。蜚先生本想厲聲呵斥,可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強大的氣勢從劉平身上噴薄而出,讓他一下把話堵在嘴裏說不出來。

“袁紹,你可是漢家的大将軍?”劉平昂起頭來,高聲問道。

對這個明知故問的無禮問題,袁紹卻只是默默點了一下頭。一種奇妙的熟悉感正慢慢浮現在這位大将軍的腦海中,酒杯不知不覺被擱回到盤中。

劉平直視着他,淡淡地吐出七個字:

“那你可還認得朕?”

七個字如巨石滾過平原,讓大帳內陷入一片死寂。無論是袁紹還是蜚先生,一瞬間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麽問題。

朕?

全天下敢稱朕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身敗名裂的袁術,還有一個則是大漢天子劉協。

蜚先生咽了咽口水。這個郭嘉派來的死間,居然是天子本人?這實在是太荒唐了!天子難道不該在許都的宮城裏老老實實地待着嗎?他正要出口訓斥,卻發現袁紹慢慢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目瞪口呆。這種反應,絕不是看到騙子的反應。

“是,是陛下?”

袁紹的聲音在微微發顫,甚至還帶着點驚慌。袁家四世三公,歷代都是漢室忠臣,盡管時代已經不同了,可這種代代相傳的敬畏仍是根深蒂固。

劉平沒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望着他們兩個,仿佛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

說起來,袁紹與劉協的淵源着實不淺。當初在洛陽之時,袁紹策動八校尉圍攻十常侍,逼迫他們帶着少帝劉辯和時為陳留王的劉協出逃,結果途中在北芒被董卓所執。董卓很喜歡劉協,打算廢掉劉辯,就找袁紹來商量,想借重袁家的名望。而袁紹堅決反對劉協稱帝,橫刀長揖,憤而離京。

也就是說,袁紹和劉協一共只在光熹元年見過,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此後一在河北一在長安,兩個人再也沒直面相對過。但此時在袁紹眼裏,劉平的相貌卻和那個倔強的陳留王合二為一,不分彼此。

蜚先生注意到袁紹的異狀,連忙湊過去低聲道:“主公,慎重。”袁紹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了,連忙擺正了身子。

仔細想想,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應該是被曹氏嚴密軟禁在許都的,怎麽可能突然跑到袁紹營中來。這人十有八九是個騙子,豈能被他一句話唬住?可袁紹看了一眼劉平,那種熟悉的感覺猶在,心中不免遲疑。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态度來問劉平,思忖片刻,對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過來。”

這兩個人是袁紹的使者,都曾經去過許都拜見過皇帝,讓他們來認一下成年天子的模樣,便迎刃而解。蜚先生獨眼一轉,說如今在營中還有一人可以推薦,悄聲說了幾句,袁紹颔首讓他去辦。

過不多時,王杜、申逢匆匆趕過來。他們進了中軍大帳,一看到站在中間的劉平,先是一愣,随即納頭便拜。等到他們叩罷了頭起身,袁紹這才問道:“你們可看得清楚了?”兩個人連忙答道:“我等奉主公之命前往許都觐見,得窺天顏,确系天子無疑。”

雖然劉平身穿布袍,臉色比原來紅潤許多,但眉眼五官卻是做不得假。聽到這兩個人言之鑿鑿,袁紹的疑心登時去了大半。他正要起身跪拜,卻被蜚先生攔住了:“主公莫急,還有一人呢。”

話音剛落,第三個人正好邁入帳中。來的人非常瘦,八字眉,一臉怒相。劉平和他四目相對,一時兩個人都愣住了。劉平忍不住脫口而出:“鄧展,你還活着?”

跟之前的精悍相比,如今的鄧展看上去頗為蒼老,一身精氣流散一空,再沒了之前的銳氣。他看到劉平,渾濁的眼神亮了幾分,随即又暗了下去。劉平和曹丕逃出白馬的時候,鄧展主動斷後,劉平以為他早就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還能生還。

“我本來是要死的,可是通道裏突然湧來洪水,将追兵沖開。我就着水勢浮上井口,被淳于将軍的部屬抓獲。”鄧展主動對劉平說道。淳于瓊一向護着鄧展,被他的部屬抓住,至少性命無虞,一直養到了現在。

劉平的心情卻沒因此而放松。王杜、申逢只見過劉協數面,他有自信讓他們看不出任何破綻;可是鄧展卻不一樣,他是漢室最危險的敵人,是唯一一個知悉天子機密的人。他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劉平推到萬劫不複的無底深淵。

可鄧展只是木然地看着他,無喜也無怒。蜚先生道:“鄧将軍曾是曹公麾下的勇士,見過天子數面。請問眼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是的。”鄧展回答,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你看清了麽?”蜚先生有些不甘心。鄧展點點頭。

劉平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的脊背幾乎已被冷汗溻透了。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是劉平最終的手段。這個身份的公開,将會給劉平帶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會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困境,這就是一把雙面開刃的大戟。如果不是被蜚先生逼到絕境,劉平不會把最後這張底牌亮出來。

天子一出,從此劉平将再無退路。

“臣袁紹,叩見陛下。之前有失禮儀,沖撞聖駕,實是罪該萬死。”

袁紹離開座位,恭恭敬敬地執臣子禮,帳子內的其他人也連忙跟從,都俯身叩拜。鄧展遲疑了一下,也随之跪倒。劉平望着他,忽然想起來,鄧展在覺察到自己的秘密以後,連曹丕都沒告訴,自然也不會在這裏聲張。劉平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居然讓這個忠誠的人對自己的主君三緘其口。

面對着叩拜了一地的大漢忠臣們,劉平心中微有快意,淡淡道:“諸卿平身。”

袁紹揮了揮袖子,王杜、申逢連忙起身告辭。他們雖不知為何天子會突然出現,但接下來的談話一定極為機密,不是他們這個等級可以與聞的。鄧展也要轉身離開,劉平忽然開口道:“鄧将軍,請留步。”

鄧展為掩護自己斷後,這件事蜚先生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沒必要隐瞞兩個人之前認識的事實。劉平道:“你以後就在我身邊留用吧。”他現在需要一名手下,在整個袁營裏除了鄧展沒有更好的人選。

天子想問臣子要一個人,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劉平自作主張地開口,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只有蜚先生的眼珠在不停轉動,似乎在思考這一手背後的寓意。

鄧展鞠躬道:“微臣遵旨。”然後跟着王、申二人走出去。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擺了一個站崗的姿态,俨然把自己當成是一名天子的禁衛。

等到帳內變回到三人,袁紹将劉平請回上座,拱手道:“陛下白龍魚服,不知有何旨意?”

袁紹小心地斟字酌句。這就是他為什麽先後數次拒絕“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議,伺候皇帝的繁文缛節實在太麻煩了。縱然他權勢滔天,禮數上也不能有半點或缺,不然士子的口水會從四面八方飛過來。這實在是個諷刺,天子孤苦無人理睬,但若對天子不敬,卻會惹來萬人唾罵。

劉平看了一眼蜚先生:“誠如蜚先生所言,朕此來袁營,是郭嘉的主意。”

“這……”袁紹和蜚先生面面相觑。天子這麽開誠布公,讓他們反而有些困惑。天子細作,是抓還是不抓?

蜚先生先開口道:“陛下,郭嘉此舉風險極大,意義卻又何在呢?”

對于這些盤問,劉平早已胸有成竹:“天下還有誰比一位落魄天子的話更加可信呢?”袁紹和蜚先生頓時恍然。漢室一直被曹氏欺壓,如今天子親身出來求援,換了誰都會對漢室誠意篤信不疑——天子都來了,你還不信麽——然後再設計謀,無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膽大包天,怎麽敢驅使天子做事?難道曹阿瞞不怕被世人唾罵嗎?”袁紹問。

劉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馬雄壯,許都勝算十中無一。為了得勝,曹司空無所不用其極。只要能勝,縱然是驅使天子當細作,也沒什麽奇怪的。”他說到這裏,諷刺地說,“更何況我的身份是漢室的繡衣使者,縱然死了,曹操那邊宣稱天子暴斃,另立一個也就是了。”

袁紹面色一紅,想起當初劉協即位他極力反對,現在不免有些尴尬。

劉平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寬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郭嘉偏偏沒想到,逢紀動了殺我的心思,逼我等出逃,反而讓我趁機切斷了來自曹營的束縛——如今我孤身一身,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抛出了一些含糊線索與暗示,卻不肯再細說。

靠着這些暗示,袁紹、蜚先生會自行聯想:曹丕實是曹營派來監視劉平的人,所以劉平開始的行事都是為曹氏利益。一直到白馬逃難之後,曹丕與劉平失散,後者斬斷了束縛,這才折返到袁營,打算真正為漢室謀求些利益——這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可以解釋一切疑點。

至于邺城之亂,審配就算不會隐瞞,也會在敘述上文過飾非,所以劉平不擔心袁紹會聯想到那邊去。司馬懿的補白之法,真是屢試不爽。

袁紹果然長舒一口氣:“陛下龍運隆興,實乃社稷之幸。戰場兇險,紹請陛下盡快移跸邺城,靜候佳音。”

袁紹這個提議,在劉平的預料之中。袁氏掌握了天子以後,最穩妥的方式是擺在後方,裝點門面,這種手法與曹氏并無二致。可以說,從劉平亮出天子身份以後,他就再無自由可言。

除非……劉平笑着擺了擺手:“還不急于這一時。”

袁紹故作一愣:“陛下在官渡可還有什麽事?”

“還記得我之前提議的烏巢之策麽?”劉平侃侃而談,“曹氏勢弱,不利久戰。郭嘉這才定下烏巢之計,打算畢其功于一役。我們只消将計就計,便可把曹操誘出巢穴,一舉殲之。”

袁紹眯起眼睛思忖良久,方才說道:“陛下脫離了曹氏之眼,郭嘉自然會猜到您來微臣營中,和盤托出烏巢之計。阿瞞那麽狡猾,他既知我已洞悉此計,又怎麽會繼續冒險施行呢?”

劉平面色如常,手指卻隐晦而興奮地敲擊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種種鋪墊,就是為了讓袁紹問出這句話來。而接下來的回答,将決定他、袁紹和曹操的命運。

“曹司空別無選擇,他必須前去襲擊烏巢。”劉平斬釘截鐵地說。

“哦?”袁紹眉毛一挑,蜚先生卻“啊”了一聲,已然想到答案。

劉平身體前傾,平靜地直視着袁紹的雙目,似笑非笑:“假若天子在烏巢出現,他又怎麽會不親自去接駕回宮呢?”

袁紹跪在地上,內心劇震。

他明白,皇帝說得一點錯都沒有。天子是曹操政治上最大的籌碼,生死攸關。曹操若知道天子在烏巢,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弄回來。

這就好比你将金子鎖在櫃中,賊人索性死了心思,去偷別家;你若将金子置于牆頭,賊人縱然知道牆下有打手埋伏,也會懷着僥幸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運氣。

以皇帝做誘餌,在烏巢擊破曹操,盡快結束這場戰争。這個構想太過大膽,可這個結局,對袁紹來說實在是太完美了,可謂名利雙收。他擡起頭,眼中已流露出興奮神色,唇邊的兩撇胡須悄然翹了起來。

蜚先生卻在這時截口道:“可又怎麽讓曹操知道陛下在烏巢呢?”

劉平大笑:“蜚先生,你一心與郭嘉為敵,怎麽不針鋒相對呢?郭嘉派我進入袁營為間,你們如法炮制,找一人進入曹營詐降勸誘,不就行了?”

“曹公多疑,郭嘉狡黠,能瞞住他們的人可不多——陛下莫非已有了人選?”蜚先生反問。

劉平拿起酒杯,五個指頭靈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紹大軍掌握在手中一樣。他緩緩開口:“許攸許子遠,非此人不能當此重任。”

自從劉平公布了自己的身份以後,待遇和從前天差地別。袁紹為天子準備了一處隐秘而舒适的院落,大量的瓜果酒肉金銀器具源源不斷地送過來,俨然一處天子行宮。

唯一的不便,是劉平再也不能随意離開院落。袁紹專門調遣了淳于瓊的部隊負責衛戍工作,既防人進,也防人出。對于這一點,劉平早已有了覺悟。

此時陪侍在天子旁邊的,除了蜚先生以外,還有許攸和淳于瓊兩個人。許攸和蜚先生是為了與天子商讨烏巢之戰而來,不過淳于瓊是頂着宿衛的名義硬摻和進來的。

烏巢之戰的大略是以天子為餌,許攸為間,迫使曹操铤而走險率主力奇襲烏巢,再聚而殲之。但兵力如何部署、言辭如何設計、時機如何把握,諸多細節都得落實。

“我不管你們怎麽調派,總之老夫是要守烏巢的!”淳于瓊興奮地揮舞着大手,大叫大嚷。

“戰端一開,烏巢就會變得極其兇險,四面兵鋒,老将軍何必去冒險呢?”劉平勸道。他話一出口,就發現蜚先生和許攸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不禁有些納悶。

他還沒問怎麽回事,淳于瓊雙目放光,幾乎要跳起來:“說得太好了!這些日子我都快無聊死了,正需要點混亂給自己刮刮閑毛!”

劉平這才明白另外兩個人眼神的含義。這個淳于瓊根本就是個戰争狂人,他根本不在乎勝敗,他要的只是戰鬥本身,仿佛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劉平那麽勸說,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劉平忽然想起來,鄧展當初在城外就是被他救過好幾次,才算死裏逃生。不知他為何對一個曹營偏将如此上心。

“好吧,那你就跟我待在烏巢城裏。”劉平點頭。他看了一眼其他兩人,他們也沒什麽意見。淳于瓊名義上歸屬颍川一派,實則是個特立獨行的臨淄人。看守烏巢這個角色,既難搶到戰功,風險還大,搞不好要跟數倍的敵人作戰,是個雞肋般的位置,既然淳于瓊主動請纓,大家也就樂見其成。

淳于瓊拿到了自己喜歡的位置,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院落。

寒暄幾句以後,劉平對許攸嘆道:“朕這次舉薦許卿,是因為卿與曹操有舊。但細細一想,這一舉實是把你往火坑裏推。曹營謀士衆多,郭嘉狡黠,萬一識破——卿可就危險了。”

許攸摸了摸尖尖的下巴,朗聲道:“為漢室盡忠,乃是臣子本分。再者說,我身秉大義,郭嘉又豈是我的對手?”他的笑聲尖細,像一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雞。蜚先生的獨眼閃過一絲光芒,對這句話不屑一顧。

劉平拍腿贊道:“說得好!難怪袁将軍放着諸多謀臣不用,反而兩次急信把卿從邺城召來,果然只有借重卿之高才才能抗衡郭嘉。”許攸聽到這句話,神情為之一滞,露出狐疑之色。劉平微不可察地使了個眼色,許攸立刻咧開嘴大笑起來:“陛下所言不錯。我看曹營那些策士,都是土雞瓦狗,不足為慮。”

蜚先生敏銳地從兩個人對話之間嗅到一絲古怪的味道,可他不清楚這異樣從何而來。不過蜚先生沒有過多糾結此事,他嘶啞着嗓子對許攸道:“您前往曹營的理由,在下也安排好了。”

“哦?說來聽聽。”許攸好奇地問。

許攸要扮演的角色,是從袁紹營中叛逃之人。他為何棄強從弱,必須得有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否則人必生疑。蜚先生從懷裏拿出一份書信,擱在許攸身前:“這是東山截獲的一封官渡送往許都的催糧文書。”

許攸打開看了一眼,啧啧嘆道:“都說曹阿瞞這幾年屯田有方,攢了不少家底,想不到官渡一戰米缸就快見底了。”

蜚先生道:“您拿着這封書信去見主公,獻上分兵襲許之計。而公則趁機進了讒言,說您與曹操有舊,此舉是明幫河北暗助曹氏。主公大怒,将您在邺城的家人尋了個罪名收監,還要把您投入監牢。您走投無路,只得南下官渡投曹。”

許攸聽到這個安排,大笑起來:“好,好,這個設計好,果然是只有我河北幕府才有的特色。曹操聽了,一定不會起疑。”

公則是颍川一派,許攸卻是南陽巨頭,兩者互相陷害使壞,實在是袁營最平常不過的風景。蜚先生編造的這個理由,任誰都覺得理所當然。劉平甚至懷疑,公則可能真的有這麽個打算,只不過真戲假作而已。

劉平心裏又是一轉,不由得佩服起蜚先生來。這個理由不光是為了瞞過曹公,也暗暗含了一層牽制許攸之意——為了讓靖安曹篤信不疑,許攸在邺城的妻兒會被假意收押。若許攸順利完成任務,妻兒原樣放回;若許攸有什麽二心,這假戲就會真作。這個許攸叛逃的理由,反而成了他無法叛逃的原因。

劉平看向許攸,他卻似乎沒看出這一層意思來,高高興興地揮舞着右手道:“既然曹公糧荒,那麽我此去曹營,正好以糧草入手,趁機攻心,讓他來烏巢就糧。”說到這裏,許攸的三角眼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到蜚先生身上,指頭一點:“不過你們可不要自作聰明,先把烏巢糧草運走。那裏積屯咱們全軍大半糧草,對曹軍可是個大大的刺激。你們轉移了糧草,剩個空殼,曹公說不定就不來了。”

許攸的話不太好聽,但蜚先生只能點頭稱是。許攸在袁營的地位,算起來比公則還要高上一線,不是一個東山能壓住的。

三人又讨論了一些細節,忽然鄧展走進來,他現在算是天子禁衛,負責進出宿衛并通傳等事。鄧展面無表情地說道:“東山急報。”然後看向蜚先生。他是東山首腦。

蜚先生罵了一句“真不是時候”,然後向天子與許攸致歉告退:“我去處理一下急務,馬上就回來。”說完他起身急匆匆地走出營帳。

這裏是天子行宮,規矩很多。蜚先生的事務再急,也不能在行宮內處理,必須離開院落幾步,做完事後再返回來。

等到确認蜚先生離開了院落,劉平看向許攸的眼神突然變了,他急速說道:“蜚先生随時可能回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許攸眼珠一轉:“你一說主公兩次急信催我,我就知道你和曹世侄是一夥的。”在邺城時,曹丕冒充前線使者去見許攸,結果被真的使者撞破。劉平故意透露出這個細節,蜚先生茫然不知,許攸卻是一聽就懂。

“沒想到漢室真的和曹阿瞞聯手了,你們把邺城可折騰得夠可以。”許攸感慨。他離開的時候,邺城還沒從混亂中恢複過來。

“朕在邺城本欲去拜訪先生,可惜未能成行。朕聽曹丕說您有投曹之意,所以這次舉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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