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3)
熱的重臣。
“您若不說,我就殺了您為我大哥報仇,再去向父親請罪!”
曹丕手執長劍,脖頸處青筋綻起,如怒龍騰淵,整個人為一股戾氣籠罩。王越在外頭窺視,不覺暗暗點頭。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劍的好苗子,多日不見,他比在許都時可更成熟了。
賈诩幾乎退無可退,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讓人懷疑肝都吐出來了。曹丕卻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賈诩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啞着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藥湯……”
“不說個明白,別想吃藥!”
曹丕用長劍一挑,那小藥甕被他挑到半空,劃過一條弧線,恰好朝着王越藏匿的位置砸來。那小甕已被燒得滾燙,若被砸中,就算隔着帳布也會被燙個好歹,可如果閃身躲避,說不定會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猶豫了一下,打算屏息寧氣,向右邊小小地避讓半分。
可突然間,多年沙場歷練出的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
他心念電轉之間一咬牙,身形不動,硬是用左臂挨了藥甕一下,登時如萬針攢肉。與此同時,“刷”的一聲,一道鋒銳直直劈開了王越右邊的帳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閃的話,那麽勢必會被這一劍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險,身形疾退。那劍一劈未中,又追着王越刺了過來,迅如雷電,盡得王氏真傳。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師,稍微拉開點距離,立刻恢複了從容。他手中鐵劍微微一點那劍身,逼它偏離幾分,然後問道:“你的劍法是跟誰學的?”
聽到這個聲音,曹丕手中的長劍一頓,驚駭莫名,招法登時散亂起來。這聲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經在每天的夢魇中回蕩了無數遍,幾乎是烙入記憶。是那個幾乎把自己置于死地的王越,一切夢魇的根源。
曹丕方才剛進帳篷與賈诩沒談幾句,賈诩就蘸着水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告訴他有人在外頭窺視。曹丕一邊假意與賈诩吵翻,一邊拔出劍來,挑起藥甕來個聲東擊西,趁偷窺者躲閃時一劍斃命。曹丕萬萬沒想到,在帳外偷聽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劍又刺去,滿腔的仇恨霎時宣洩而出。別的場合,他都可以保持鎮定,唯獨見到王越時,他的理智之壩就會被怒洪沖垮,一洩千裏。
可惜曹丕雖然劍意凜然,畢竟火候未到。王越雖然左臂不能運轉自如,但右臂足以輕松地奪回先機。不過王越此時并不想着急殺他,只是一招招地纏鬥,面色逐漸陰沉下來。
因為他從曹丕的劍法裏,想起了一件事。
楊修說過,曹丕是從北邊回來的,舉發了徐他的真實身份。此時王越看到曹丕的劍法,立刻想到,這兩個人之間一定大有淵源。可是,這幾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時間在東山效力,又怎麽會和曹操的寶貝兒子扯上關系呢?
王越忽然想起來,蜚先生曾經說過,史、徐二人此前被兩個來到袁營的人讨去做随從,然後徐他失蹤,而那兩個人随後在白馬之亂中也不見了,史阿還為了掩護他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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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那兩個人的身份,蜚先生沒有多談,只說是漢室來的使者。但綜合目前的情況來看,毫無疑問,曹丕應該就是其中一個。他肯定是改換了名字,在袁紹營裏認識了徐他、史阿,還學到了王氏劍法的精髓,然後回來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說,漢室的那兩個使者,其中一個是曹操的兒子。
這可太奇怪了,漢室使者前往袁營,顯然是商讨反曹之事,為什麽曹操的兒子會匿名跟随?除非,那個漢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與漢室聯手制造出的一個大騙局!是郭嘉為了扭轉整個戰局而下的一招假棋。
王越不知道漢室在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對漢室複興也沒特別的興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任由那個“漢室使者”在袁營活動,足以對袁紹的勝勢造成極大的危害。王越如今一門心思想借助袁紹之手,為自己弟弟複仇,自然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楊修可沒想到,他無心的一句話,居然陰錯陽差之間讓王越幾乎接觸到了最隐秘的真相。
王越不想再多做耽擱,他身形輕晃,曹丕一下用力失衡,倒在地上。王越朗聲笑道:“光有戾氣卻無控制,還要多加練習啊。”說罷他單腿一蹬,沖進帳內。
王越打算先殺掉賈诩,然後趕緊返回東山,把剛剛的新發現告訴蜚先生。曹丕大吃一驚,如果讓他把賈诩殺了,自己的打算就全落空了。他咬着牙起身撲過去,可哪裏來得及。王氏快劍只要半息便可帶走一條性命,哪裏還等他再回身進帳去救人。
可出乎曹丕意料的是,只聽帳內發出一聲慘呼,随即王越倒退着躍了出來,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無比狼狽。曹丕愣了一下,立刻遞劍前刺,“撲哧”一聲,一下子恰好洞穿了王越的左腿。
王越還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虧,他驚怒之下,出手再無留情,鐵劍重重拍在曹丕的小腹上,把他一下子拍飛。這時附近的衛兵也已經趕了過來,圍堵過來。王越大吼一聲,振劍狂掃,登時掃倒了三四個,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缺口。他趁機一躍,好似一只大鳥般飛過衆人頭頂,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的陰影中又傳來幾聲慘呼,想來是別處趕來阻截的士兵遭了毒手。
曹丕沒想到王越身受重傷,還如此悍勇。他強忍小腹劇痛從地上爬起來,朝帳子走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頂牛皮帳篷先被王越扯開一個小口,又被曹丕劈開一個大口,然後王越突入時又把它撕大了些,使它看上去好似賈诩幹癟的嘴裏又掉了一顆牙,滑稽得有些可笑。
曹丕從這個裂口鑽進去,第一眼就看到賈诩躺倒在地,老人的右手還緊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着鮮血。
天下聞名的大俠王越,居然就是被這個老頭子用匕首給傷了?
曹丕有點難以置信,可事實擺在眼前。他俯身過去檢查,發現賈诩還活着,沒有外傷,只是似乎受了什麽劇烈刺激昏過去了。他喊了幾聲名字,老頭子眼皮轉了轉,終究沒有醒過來。
一大群面色驚惶的衛士沖進帳篷,把他們兩個團團圍住。曹公才遭遇過刺殺,現在曹家二公子居然又碰到一次,而且刺客還全身而退,賈将軍倒地不起——他們這些負責警衛的人,恐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先去找個醫師來。”曹丕淡淡地下達了命令,就手把劍插回劍鞘,也不等醫師前來,信步走出帳子。
一出去,他就看到附近營地裏的火把一個接一個地點燃,把周圍照得如白晝一般,整個營盤都被驚動了,大隊人馬在軍官的喝叱下踏着步點往返奔馳。可王越早已逃走,這些忙亂又有什麽用呢?曹丕仰起頭,嘆了口氣,這次被王越攪了局,看來短期內是不方便從賈诩口中問出真相了。
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醫師急匆匆鑽進帳篷,數十盞蠟燭點起來,立刻燈火通明,能看到裏頭人影忙亂。賈诩的側影平穩地躺在榻上,始終一動不動。
賈诩到底用的什麽手段擊退王越?他到底會不會武功?如果會的話,到底有多厲害?他是真的受創匪淺,還是故意裝出來避開曹丕的?他那一身病症到底是真是假?
一直到現在,曹丕才突然發現,自己對賈诩幾乎一無所知。那老頭子簡直就是一潭深不可測的黑水,也許深逾千仞——而他,甚至連潭口都沒找見。
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二公子,你有何困惑,不妨說與我聽聽。”
許都。
伏壽坐在寝宮中,專心致志地縫着一件寬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帶着銀針上下翻飛,金黃色的絲線靈巧地穿梭。這件羊毛翻邊的長袍看似普通,實則頗有來歷,那是寝殿大火那一天她從劉協的身上解下來又披在劉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都把味道殘留在這件衣物中,成為她在這個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這時宮外傳來腳步聲,伏壽手一顫,一下走神,銀針刺入指頭尖。伏壽微微蹙眉,想要把指頭含在嘴裏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來,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襯裏。
進宮的人是唐姬,她幾乎每天都會來,是極少數幾個能進入到寝宮的人。她手裏捧着幾株藥草,一進來就随手擱在了旁邊的木桶裏。桶裏已經積存了不少植株,因為來不及處理開始變黃。
“還沒消息?”伏壽頭也不擡,繼續穿針引線。
唐姬搖搖頭,沒有說話。伏壽喟嘆一聲:“沒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頓了下,“我現在最怕的是,得到一個确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壽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後的肩上,試圖去安慰她。她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從伏壽的肩上傳到手掌心。
自從白馬城出事以後,伏壽再也沒聽到過任何消息。無論是郭嘉的靖安曹還是楊修的隐秘勢力,都找不到劉平的蹤跡。伏壽開始是惶恐,然後擔憂得夜夜睡不着,現在反而變得平靜,像是一眼即将枯竭的泉水,水面再無半點漣漪。
唐姬對她的這種平靜很是擔心,她覺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這樣強。她決心要挑破這個傷口:“如果……嗯,我是說如果真的有不那麽好的消息傳過來,姐姐你該怎麽辦?”
伏壽擡起頭,眼神飄到一旁的梳妝臺上,那裏擱着一把匕首:“如果是那樣,我會用那把刀殉國或者殉情——随便他們用什麽詞去描述——我會去九泉之下告訴他們,我已經盡過力了。”
最後一句她說得異常疲憊,讓唐姬一陣心疼,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伏壽拍拍她的頭,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你及早出城,冷壽光會安排。你也盡過力了,可以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找個疼你愛你的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唐姬回答。
這兩個女人相對無言,若有若無的愁雲彌漫在清冷的寝宮內。這時候冷壽光從外頭匆匆走過來,低聲說了一句。伏壽面色一變。唐姬問她怎麽了,伏壽眼神閃過一絲厭惡:“孔融又來鬧着要觐見陛下。”
“這個人難道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嗎?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唐姬恨恨道。皇帝離宮的事屬于機密中的機密,對外都宣稱是卧病在床。文武百官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擾,只有孔融上蹿下跳,不停地折騰。尤其是聚儒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更是來勁。
“他現在在哪裏?”伏壽問。她一瞬間已經把憂郁收起來,換回一副冷靜的神情。
“宮門外,徐幹已經去攔他了。”冷壽光道。
伏壽斷然道:“不行,徐幹這個人太弱,馬上去告訴荀令君。”冷壽光領命而出,伏壽看了眼唐姬,苦笑道:“現在倒成了漢室跟許都衛同仇敵忾了。”
徐幹不知道伏壽對自己的評價有那麽差,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宮內。他只是牢牢記住郭祭酒臨行前的指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孔融進入宮殿去觐見皇帝。”
若換了別人,直接叫幾名衛兵攆走就是了。但此時在他眼前的是孔融,當世的大名士。徐幹不敢動粗,只得伸開雙臂,牢牢擋住禁中的大門。
“徐偉長!你難道要做個斷絕中外的奸臣嗎?”孔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像是一只義無反顧的猛虎,作勢要往裏闖。徐幹閃避着孔融的口水,解釋道:“在下有職責在身,軍令如此,不敢違抗。”
“軍令?誰的軍令?誰有資格下命令讓外臣不得觐見天子?”
孔融抓住他的語病窮追猛打,徐幹文采風流,可真要鬥起嘴來,卻完全不是孔融的對手。他只得狼狽地閉上嘴,維持着防線。
“我忝為少府,效忠漢室。只要天子出來說一句:孔融我不想見你。老夫立刻挂冠封印,絕不為難。可若是有人假傳聖旨,屏蔽群臣,千秋之下,小心老夫史筆如刀!徐偉長,你是奸臣嗎?”
孔融的攻擊,比霹靂車的聲勢還要浩大,徐幹一會兒工夫就潰不成軍。他和滿寵最大的區別是,他還要臉,還要考慮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換了滿寵,肯定是直接下令用大棍子把孔融砸出去了。孔融見徐幹氣勢已弱,伸出手把他推搡到一邊,邁腿就要往裏去。就在這時,一個溫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文舉,禁中非诏莫入,帶鈎游走更是大罪,莫非你都忘了?”
孔融停住腳步,回過頭去,冷笑道:“荀令君,他們總算把你請出來了。”
“我正在尚書臺處理公務,聽到這裏喧嘩,特意來看看。”荀彧并沒說謊,他的手邊墨漬未幹,确實是趁着批閱公文的間隙出來的。徐幹見他來了,如釋重負。
“禁中非诏莫入,這我知道,可這得分什麽時候。天子已經許久不曾上朝,有些大事非得陛下出面不可。”
荀彧也不着惱,溫和地伸出手來:“若文舉你有何議論,不妨把表章給我,我轉交給陛下。”
“不行!”這次孔融表現得無比強硬,“你是處理庶務的。我這件事,卻是千秋大事,事關人心天理。”
“是什麽?”荀彧不動聲色。
孔融忽然換了一副悲戚的表情,他雙手高舉向天:“鄭公已逝,泰山崩頹啊。”這聽到荀彧耳中,不啻為一聲驚雷。饒是他心性鎮定,也不由得渾身一顫。
鄭玄死了?那個總執天下經學牛耳的神,居然過世了?荀彧覺得呼吸有些不暢,耳邊嗡嗡作響。原本孔融說要請鄭玄來主持聚儒之議,荀彧也頗為贊同,能為與這位當世聖人切磋學問而興奮不已。可沒想到,他居然沒到許都就去世了。
“怎麽回事?為何尚書臺都沒消息?”荀彧勉強壓抑住激動的心情,扯住了孔融的袖子,把他扯到禁中外門旁。孔融很滿意這消息給荀彧帶來的震驚效果,他賣了個關子,多享受了一會兒荀彧的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我派了楊俊去高密迎接鄭老師。前日剛剛接到消息,楊俊說鄭老師離開高密,走到元城,身體突然不行了。”
荀彧沒懷疑這消息的真實性。鄭玄算起來今年已經七十四歲了,已是風燭殘年,又要走這麽遠的路,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孔融的聲音悠悠傳來,凄悲痛切:“今年開春,鄭老師曾經做了一個夢。夢裏孔聖人對他說: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鄭老師醒來以後,說今年幹支庚辰,屬龍,明年辛巳,屬蛇。龍蛇交接,于學者不利。想不到……他竟是一語成谶……”
說到這裏,孔融竟在禁中前大哭起來,眼淚将白花花的胡須打濕。他在擔任北海國相的時候,力邀請鄭玄返回高密,并派人修葺庭院,照顧有加,兩人關系甚厚。這次鄭玄願意來許都,也是看孔融的面子。兩位老友還沒見面,就陰陽相隔,他如此失态地痛哭,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妥。
“文舉,人固有一死。鄭老師學問究天人之極,又著書等身,也是死而無憾了。”荀彧勸慰道。孔融收住眼淚,抓住荀彧的胳膊,痛聲道:“泰山其頹,天帝豈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豈不聞乎?”
荀彧一時為之語塞。孔融這一下子,可給他出了個難題。鄭玄名氣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來說兩句,确實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這是荀彧無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為難了一陣,說道:“文舉可以拟篇悼文,我轉給陛下,發诏致哀。”
“陛下連當面聽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嗎?以鄭公之名,連讨一句天子親口撫慰都不得嗎?”孔融寸步不讓。
荀彧嘆了口氣:“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着他的眼睛,嚴厲地問道:“是陛下真的病重,還是你們不打算讓他接觸群臣?”荀彧面色一沉:“文舉,注意你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許多儒生雲集許都。鄭公之逝,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如果天子連态度都不表一下,天下士人,恐怕都會寒心啊!”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話裏有話。他一捋胡須,微微垂頭:“依文舉之見,當如何。”
孔融毫不猶豫地說:“天子賜缞,以諸侯之禮葬之。在京城潛龍觀內設祭驅傩,許人拜祭十日,九卿輿梓。”
“潛龍觀?”
荀彧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這是孔融為了聚儒之議搞的新建築,就修在城內,距離宮城不算太遠。起名潛龍,是為了和白虎觀并稱,孔融一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觀通議》一樣千古留名。不過孔融沒用“青龍”,而用“潛龍”一詞,荀彧知道這是他嘲諷曹氏專權的小動作。
若能在潛龍觀公祭鄭玄,将為聚儒之議添上厚重的一筆。孔融如今非要觐見天子的舉動,說白了,不過是以進為退,向荀彧讨可祭鄭的首肯罷了。
平心而論,這些要求很高調,但多是虛事,倒也不算過分。于是荀彧答道:“我會禀明陛下。不過如今前方戰事緊,所有的葬儀器具與花費,你得自己想辦法。”
曹軍在官渡的對峙,諸項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籌措糧草及時運上去,就已經焦頭爛額了,更別說撥出富裕物資來搞這種事情。孔融想搞這些事,可以,只要你自己掏錢。
孔融達到目的,不再鬧着要觐見。他眉開眼笑地對荀彧道:“對了,文若,還有個消息。各地儒生如今雲聚許都,就連荀谌那邊,都送來了三十幾位士子。你如果有空,不妨去見見。他們對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這件事荀彧早已通過許都衛知道了。那三十幾個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兩天突然跑到許都,口口聲聲說是來參加聚儒。荀彧讓徐幹查了一下,結果發現他們都是幽、并、青等州的,唯獨冀州籍的一個都沒有。
而孔融現在居然故意說他們是荀谌送來的,明擺着要紮一根刺在荀彧身上。試想一下,一群打着河北标簽的儒生在許都城裏亂逛,師承還是河北重臣荀谌——這放到有心人眼裏,對荀彧的聲望可不怎麽好。
但荀彧只是溫和一笑,對這個挑釁視若無睹:“最近我太忙了,還是讓陳長文代表我去吧。”
“陳群?那家夥說話不太讨人喜歡。”孔融搖搖頭。
“你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這一句話,轉身離開。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邊一封接一封的催糧文書發過來,他可沒那個時間跟孔融鬥嘴。
等到荀彧離開以後,孔融恢複了一臉冷峻,仰臉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門。這是寝殿大火以後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磚牆像囚籠一樣把皇城團團圍住,顯出拒人千裏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視事,那麽納貢總還可以吧?”孔融問徐幹。徐幹擦了擦額頭的汗,表示沒問題。孔融從懷裏拿出一個錦盒:“河北士子此來許都,為陛下進獻了一些貢物。我既不能觐見,就煩請內臣轉交吧。”
徐幹知道如果自己不接,這個瘋老頭子一定會絮絮叨叨再說上一個時辰大道理。他接過盒子,打開檢查了一下,發現裏面只放着一本《莊子》,抄錄者的筆跡頗為清秀。徐幹自己就是鴻儒,《莊子》閉着眼睛都能背下來,他翻了翻內容,沒什麽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窮鬼沒錢,只好手抄一本以示誠意吧。
“學問之重,甚于錢帛。”孔融看徐幹有些不屑,正色勸誡道。
徐幹連忙擺出受教的神情,把《莊子》交給冷壽光,請他轉給陛下,然後陪同孔融離開宮城。
很快這一本《莊子》通過冷壽光轉到了伏壽手裏。伏壽好奇地接過去,信手翻了幾頁,覺得這筆跡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莊子·大宗師》這一段裏,有一句“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啕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相濡以沫”四個字旁邊,劃了一道淡淡的墨線。
她捧着它,忽然哭了出來。
司馬懿最近的日子,過得頗為清閑。他跟随曹丕回歸曹營以後,對曹丕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于是曹丕就把他藏在營中養傷,就連郭嘉都不知道。
司馬懿就這麽好整以暇地賴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對他言聽計從,什麽事都問計于他,俨然把他當成了一個隐藏的智囊。曹操本來想讓曹丕趕緊回許都,司馬懿教曹丕說了一句“父親此地若敗,天下豈有兒容身之處?”成功地說服了曹操,讓他留了下來。
曹丕很享受這種擁有自己幕僚的感覺,而司馬懿也借此悄悄了解戰場變化和劉平的行蹤。這一天,曹丕又來找司馬懿,兩只眼睛發黑,明顯昨天一夜沒睡。
“昨天又夢魇了?”司馬懿半支起身子問。
曹丕搖搖頭道:“這次不是。仲達,你說楊修這個人,可信不可信?”
司馬懿沒有馬上作答。楊修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楊彪之子,漢室幕後的智囊,是劉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過來找曹丕,到底有什麽用意,最重要的是,對劉平的計劃有什麽影響,這都是司馬懿要考慮的。雖然司馬懿現在一提劉平就火冒三丈,但還是得幫他時時留心。
按道理,他應該去找楊修聯手,才符合漢室利益。但司馬懿在确定劉平的行蹤之前,沒有這個打算——楊修也許願意為漢室盡忠,而他司馬懿只是幫自己兄弟罷了。
“他跟你說了什麽?”司馬懿問。
“我之前去找賈诩探聽宛城的事,可被王越攪了局。現在賈诩裝死,我沒辦法逼問。楊修找到我,說他輔佐張繡的時候,無意中聽到過張繡與賈诩發生争執,賈诩警告他不要對任何人提及宛城。建議我去找張繡問問。”
“張繡?”司馬懿拿指頭敲了敲床榻邊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也對,他也是宛城之戰的親歷者,沒道理比賈诩知道得少。”
“可楊修無緣無故這麽做是什麽意思?讨好我?”曹丕警惕心很強。
“這世界上沒有笨蛋,每個人做事都有他的目的。楊修年紀不大,在你父親府中的資歷又淺。與其跟那一群宿老争雄,不如早早與你結交,為今後綢缪。”
曹丕不屑地撇了撇嘴:“誰稀罕他,我已經有仲達你了。”
司馬懿笑了笑,沒繼續這個話題:“其實楊修的建議很好,你去找張繡,是個不錯的選擇。”
“為何?難道不會動搖軍心麽?”曹丕雖然年紀小,這些事還算看得透。張繡是降将,非常敏感,如果貿然去找他質問,導致對方心存驚惶乃至叛逃,對父親的事業将大為不利。他就是顧慮這點,才來與司馬懿商量。
司馬懿詭秘地笑了笑,聲音變低:“你的亡兄之殇,比之喪子之痛何如?”
曹丕呆愣在了原地。
“你父親的一言一行,天下矚目,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而你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為兄複仇,誰也不能說什麽。”
經過司馬懿這麽一提點,曹丕恍然大悟。他咬咬牙,慨然道:“既然如此,我願犧牲自己,為父親承擔污名!我馬上去找他!”說完他匆匆離開帳子。
司馬懿重新阖上眼,好似養神一般。他的腦子,卻在飛速地轉動着。從離開邺城開始,司馬懿總覺得似乎遺漏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剛才曹丕那一句話,讓他有了點觸動。他默默地在心中推演,将無數漂浮在半空的線頭捋順。突然一道閃光劃過,散亂的線索糾結到了一處……
“嗯……不好!”
司馬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臉上罕有地閃過一絲驚慌。他終于知道那種不安是從何而來了。
他深知劉平的秉性,那個混蛋是個講究仁德的濫好人,既然不願給別人添麻煩,那就只能犧牲自己——他不會返回官渡或者許都,一定會只身再探袁營,去完成未竟之事。
如果曹丕所言不錯,昨晚襲擊賈诩的是王越的話,那麽有極大可能,袁營中會有人從曹丕的劍法裏,推測出劉平的真實意圖。那對劉平來說,将是一場滅頂之災。
屆時對劉平來說,想活命只有一個辦法。而那個辦法,會把這個迂腐的笨蛋推上最危險的風尖浪口。
“該死……”司馬懿一骨碌從榻上坐起來,右手狠狠抓住被子,脖頸急轉,朝着北方望去。他縱然有百般妙計,此時也是力無處使。
司馬懿磨動牙齒,臉色陰沉地拼命思索着。這時候曹丕掀簾踏了進來,一看到司馬懿要起身,趕緊過來要扶。司馬懿擡頭問他:“怎麽?沒找到張繡?”
曹丕搖搖頭:“他的部隊今日開拔了。”
“去了哪裏?”
曹丕撓撓頭:“他們走得特別突然,所以楊修臨走前給我留了個字條,至于去哪裏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看到他們原來的營裏豎起不少假人,看來抽調的兵力不小。”
司馬懿的雙目一亮,勉強支撐身體站到地上,看來事情還有轉機。
“仲達,你想到了什麽?”曹丕驚問。
司馬懿陰恻恻地說道:“賈诩既然能料到你去找他問話,自然也能算到你會去找張繡。”
“你是說,張繡這次調動,是賈诩為了避開我而故意搞出來的?”曹丕大怒。
“也不盡然。兩軍對峙,兵馬調動豈是兒戲。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把張繡從這麽重要的位置撤走,恐怕我軍會有什麽大動作。”司馬懿說到這裏,聲音陡然提高,“所以我們先等一等,你這幾日查查張繡調去了哪裏,但別有動作。等到時機成熟,賈诩警惕心一去,咱們再偷偷去尋張繡不遲。”
“可那都是軍中機密,就算是我……”
“不是還有一個熱心的楊修嘛。”
曹丕恍然大悟,高高興興離開。司馬懿望着他的背影,咧開嘴笑得有些奇異。
“義和,你可得堅持到我去。”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