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問心

更新時間:2013-04-24 20:35:15 字數:12669

法難道人進歆齊府,郡主高興極了,擺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豐盛的好菜。

別看這些全是素菜,有好幾道是郡主自己養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勝收,嘗起來還一點都不怪異,爽口鮮嫩,葷食是怎麽也比不上的。

因為體恤道人跋涉辛勞,也不願大張旗鼓地擾了道人的清靜,席上只有郡主和兩位貴賓,鹉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從,結果站在郡主身後旁聽作數。

「兩位大師肯委屈上門,我真不知該怎麽謝才好。」

郡主輕聲道,美顏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睛直盯著美食的法難道士,笑著回道:

「郡主不必客氣。倒是我們,也要不客氣地動筷了。」

「啊,那是當然!」郡主低喊:「請用請用!老鹉,你也一起吃。」

怎麽又來了?鹉漡苦了臉,在精明的主兒和神仙般的貴客前面,教他哪裏吞得下啊?他站崗就好不行嗎?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餓。」胡亂嘟喃了一句。

「難道你回來已先吃了?」

他哪來的狗膽啊?把貴客請回來後就在郡主身邊待著了,主子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呃,沒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愛,讓鹉漡脊背都發涼了,趕忙抄起碗筷,就怕還有什麽更可怕的事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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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來了還不放他到廚房去和大夥兒吃大鍋菜……

不過大幸的是,郡主終於把心神轉回貴客上。

「不瞞大師們,我這次敢煩勞兩位跑這一趟,實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師們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禮冒犯了,但這個忙,我怎麽也要請您們幫。」

鹉漡一口米飯差些嗆到,主子怎地這麽不客氣,開口就說請幫大忙,但沒得回報?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親切。

「郡主太客氣了。」

客氣?鹉漡有抓頭的沖動。

聽了郡主的話,主客卻沒有馬上接口。法難道人對著好菜夾了又夾,碗裏疊得老高,白須不時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兩頰圓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氣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頰邊不時現出酒窩來,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咀嚼。

郡主見貴客沒反應,也未有窘态,嫣然一笑,開始進食。

只有鹉漡,連站著都覺腳底有刺。

道人貴客究竟是幫忙還是不幫?怎麽也不好奇是什麽大忙?

「好吃!」

法難道人終於開口了,滿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興極了。

「大師喜歡,我真是不枉這兩年的栽培。」

小道士點頭。

「這半蘭半筍,質韌香淡,前所未見,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試而一得。」

郡主笑顏如花。

「我苦研農藝,多所嘗試,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覺古怪,總認為天下無奇不有,有心則有生。」

說到此處,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卻讓我有了質疑。我突染怪病,本該喪命……我自知命數已盡,但忽有貴人出現,将我拉回陽間來。我不知那是如何發生的,但我親耳聽見,這位貴人說要代我死去。我自病愈之後,無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貴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卻是無蹤無跡……」

「郡主既然認為有人代命,為何還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問。

「我不知道。」郡主搖頭。「但我分明不識那貴人,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罷,為何甘願自滅?那不是常人會做之事,是菩薩神仙才會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難道人,後者仍埋頭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們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額,俏臉上全是懇切。

「那我想讨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轉,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幫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無妨。」郡主抿著小嘴,神情堅決。「請兩位師父指點。」

小道士笑了笑,又夾菜進食。那邊的法難道人,聽若未聞般,吃得津津有味。鹉漡終於忍不住了。

「兩位師父,好歹幫幫我們主子啊!」

「沒有關系。」郡主微笑。「老鹉,你別急,說不定終我一生,也無法悟懂天理,這一時半刻,急也沒用。」

說得真……深奧啊!鹉漡趕緊縮回頭來。

衆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窩一直末消失。

自那天幽主出現之後,餘兒戰戰兢兢,無時不緊盯著列忌觞的身形,一蹙眉、一緊繃都不放過,好似捕捉住每絲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擔幾分似的。

心底深處,更多的是恐懼——怕列忌觞在她轉身不察的瞬息,就會忽然魂飛魄散,再難挽回。

至於自己會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個兒有什麽閃失,是否就會将他連著書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經書,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經書,讓他動了好大的怒氣。夜宿石穴時,硬著頭皮再度嘗試要離開,又被他阻攔了。

也不知自己試了幾次了,每次還沒從床上下地,他就睜開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動。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奮勉抄經,希望對他多那麽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數頁,她未察覺自己怔怔呆望他許久,直到他喚出聲。

「過來。」

她驚跳。「師……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著經書往後縮。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過來了嗎?」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臉上的擔心,簡直要讓人看了不舍。

列忌觞垂下眼,神情緩和了。

「餘兒,你還有兩日,便十八歲了。」

「是嗎?」

她從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說那日大不吉,萬萬不可慶生,連時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麽願望?」

願望?

「我願天理将所有修度還給您,讓您重做明界的仙!」她沖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許願於人,難道不顧那人是否願意?」

她握緊雙拳。

「您難道不也是執意救我,不管我願不願意?!」她低喊。

讓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觞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從未見他笑過的……自初識那一刻起,他於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厲害,再怎麽冷峻嚴苛,她也不以為過。

但笑容……笑容嗎?她有沒有看錯?

沒有。那笑容沒有一閃而逝,沒有稍加掩抑,甚至沒有半絲嘲弄深意……

心裏有什麽被揉擰,不能再輕地,她嘴角上揚,不知不覺,回了他一笑。

廟裏似乎湧進了陽光,還有隐隐的花香,她渾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對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邊有無聲的低喃——

餘兒。餘兒。

我的願望,你可知道?

她覺得昏眩,無措,還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覺。

她閉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覺回答了。

「等願望成真了,我再告訴你。」

一樣低沉的聲音,卻是未曾有過的溫柔,她睜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隔日,餘兒從惡夢中驚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夢已消散大半,追憶不及。她只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風起波高,濺染了日頭,風中含著哭聲……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來做早飯,然後埋頭抄經,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觞。他安靜如常,出門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駭人的夢魇打成碎片。像是一種警示,或是惡兆……

當他滿臉倦色,帶了一包經書回來,她已是戰戰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漸晚,她起火燒飯,列忌觞如常過來幫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觸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絕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來,也不會立時察覺到自個兒的莽撞。

「對,對不起!」

她跳開身子,一疊聲地道歉。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加柴,完全不加理會,吭也沒吭一聲。但她心裏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麽這麽笨?連做個飯都會傷到他?

他再怎麽無事人狀,她也知道,這全是做給她看的,為了不讓她擔心。

她擔心啊!又哪裏只是擔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熱熱乾乾的,她讷讷低喃。

「我還是……」

話出一半,她警覺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還是太莽撞了!別那麽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列忌觞眯起眼,她有些不對勁,但他讀出的心事卻沒什麽古怪。

他沒料到,這次餘兒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将出口的是「我還是該走」,卻及時領悟絕不能再告訴列忌觞,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讓他讀出心事。

所以她胡亂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奮力瞞住他。

她心意已決,不必再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當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這種心情,列忌觞應該不會聯想到逃跑上頭去吧?

是逃跑沒錯,簡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應該就不會害死他,但她絕對要離他遠遠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讓他摸出心事。

雖然她帶著豹子們散步,列忌觞待在廟裏,相隔頗遠,她還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著高至她腰際的領頭黑豹,它頸間的黑毛閃閃發亮,非常滑順。「你們要乖乖的,吃飯時不要搶,若有信徒上廟,或僅僅路人經過,你們還是躲一下吧,別吓到人了。我知道你們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高大的黑豹頓了頓步子,餘兒也跟著停下,豹眼閃了閃,似乎是質疑地偏頭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訴你,免得……」她搖了搖頭。「答應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頭看後面跟著的四頭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們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頭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麽啦?」

黑豹眼瞅著她,滿是靈性的大眼,仿佛要說什麽。

不知怎地,餘兒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搖頭。

「不不!不行!絕對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堅定地快步前行,豹子們緊跟在後,怕把她跟丢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這樣……可真像列忌觞不同意她的話,就不理會她時那般,讓人跟在後面追……

什麽時候,自己愈變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變得和他一樣,自信而有力,與世無争,卻又仿佛無所不能。

哈,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麽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嗎?那只是某種玄妙的意境吧?說的是她的劫命攀著列忌觞不放,連他的心也被下了錐印。

說的是她該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帳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頭冥思,沒有看路,一頭就要撞上某物事,領頭的黑豹已搶上前,頂開了障礙物。

餘兒吓了一跳,看到眼前有東西攤在路上蠕動。

「哎呀!」她驚叫。「小師父!你、你……你沒事吧?!」

來不及責備豹兒,她跪倒在身著灰色道袍的道童身邊,壓根也沒想到什麽男女之別、修道之人不觸人身的規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顧察看對方有否受傷。

「這位姑娘——」稚嫩的聲音有些古怪,似在強壓著笑意。「你別亂摸啊!」

啥?餘兒愣了愣。

「小師父,你……我……對不起!」

總之就是對不起,她連走個路都會害到人。

「姑娘,你先讓讓,我起來就沒事了。」

餘兒趕緊退開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對方已敏捷地跳起身來,拍拍道袍上的沙塵。

這小道士……看來還真小,約莫十歲吧?但那稚氣的聲音,咬宇清朗又正經,口氣也奇異地老成——

餘兒想,大概和列忌觞一般,修身慣了的人,說話就是不同。

「小師父真的沒受傷?」

「沒有,沒有,姑娘別挂心,豹子身軟得很,撞不傷人的。倒是這豹靈如家犬,緊護著你,很稀罕哪。」

餘兒方才領悟到,豹兒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會軟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還正要罵你呢,原來又是我的錯。」

她摸摸豹子的頭,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會道歉,原來是訓練有素,習慣成自然了。」

餘兒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會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愛,說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唇邊一抹柔笑,天真又誠懇的模樣。

但她怎麽老覺得……他像在開懷大笑呢?

「姑娘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我……我沒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離此不遠的一間小廟裏,現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嗎?我正尋著今晚歇腳的地方呢。可以打擾一晚嗎?」

「當然!當然!廟是誰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們一直占著才不對呢!」

餘兒直點頭,熱心地指著小廟的方向。

小道上搗嘴輕咳了一聲。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請問是什麽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來我拜他為師,但……」餘兒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轉開話頭:「對了,小師父吃過晚膳了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擾的話,那當然是……」

「不會!不會!怎麽會呢?你不嫌棄就好了!」

快回到小廟了,餘兒才想到今晚的打算。這樣多了個人……

不不,沒關系,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謹慎收起心緒,她敲了敲廟門,傾聽裏頭的聲音。

「進來。」

她推開門,躬身請小道士先進去,才慢慢将門在身後帶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開口:「我在路上撞到了這位小師父,請他回來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該先問過他的,哎呀。

列忌觞冷眼看著眼前娃兒般的男孩,許久都沒接話,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著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靜心修身,一定不愛旁人打攪的。餘兒頭皮發麻起來。

「大人,那我的床讓給小師父好了,我可以坐在門外,和豹兒們一起……」

「你敢?」

冷然兩字,就讓餘兒啞了口,小道士輕笑一聲。

「大人別介意,我坐門外就成,廟檐可以擋雨,我一路待過的許多地方還遠比不上呢。」小道士說。

雖然對不住小道士,餘兒還是稍緩了心。

「那我去打點晚膳,您兩位好好聊。」

她急忙走到另一頭,留下互視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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