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全心
「聊?您的姑娘真有趣。」
小道士又笑,列忌觞面無表情的面容,對他毫無影響。
您的姑娘,說得理所當然,卻又滿含深意。列忌觞連眼都不眨,好似在看一只唱戲的蒼蠅。
「您不必多慮,我是不請自來,但絕無惡意。」
唱戲的渾然不顧觀衆如木頭人,聽戲的則是冷眼相待,任戲子自圓其說。
「當然,要瞞過您的靈眼是沒什麽可能啦,不如我直說了吧。」
無聲無息。
「您是仙風靈體,自不是凡人可以稍加欺瞞的。」再笑。
一片死寂。
「但您行事有悖常理,也是無法不驚天動地。在我之前,必然早有仙靈來拜訪過了。」笑得依然可愛。
只是……仍請不出半句回應。
「我們修道之人,再怎麽修度,仍是凡人之身,除非仙靈相召,不然只有請教天理的份,無法稍有幹涉。您既然不必顧慮我,那可否降尊指點一下?您的姑娘,救命而留恩,受恩之人,日夜挂念,無法釋懷。您就行行好,讓我有個話回去交代如何?」
沒有回音,那利眼中的拒絕倒是清晰可辨。
小道士的微笑變得淘氣。
「您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您的姑娘可是心軟得很哪!不然也不會輕易抵命了。」
終於有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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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有膽子出口威脅?」冰氣飄來。
稚氣的臉份外無辜起來。
「那倒是多餘,您的姑娘簡直菩薩心腸,您不覺得她必會關心郡主的現況?我無意多言,只是誠心來報訊的。如果您不讓我,我才不敢說哩!誰知您的靈力仙術,會不會揮手就把我變成一根木頭!」
這是明眼人說瞎話了——或者真是小孩子的頑皮,因為兩人都知道,就算是真仙高靈,也不能胡亂作法!
讓小道士有些詫異的是,剛說眼前之人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此人卻在他提到要向餘兒開口時,有了反應。
他還以為要自言自語一整晚呢!
當然啦,他是什麽都胡謅一通來試試,真要他挾著向餘兒姑娘開口請求,來要脅此人——嗟!他還年輕,不想短命。
「你要報的訊,該是報給郡主的吧?你親眼所見,餘兒并未抵命。」
「您說得一點也不錯,該報的訊是給郡主的——但您說得也有錯,您的姑娘的命……好像虛弱得很哪!和您不相上下。」
利眼陰鸷了。
「凡人修道,是要悟天理,不是亂管閑事。」
「是,是。天機精微,稍誤一分則天下大亂。我不敢管,只能自告奮勇,獻上我和師兄一分棉薄之力。」
濃眉不挑反蹙。
「我知道我們是不自量力,但不論天理如何,凡人有凡人的道義,我們修道之人,怎麽也不能見死不救。」
小道士不屈不撓,稚臉上不再玩笑,全是誠懇。
「那是多餘。」無動於哀。
「那也無妨,我們是受郡主之托,為郡主效力。您可以拒絕,卻不能阻止我們盡力一試。」
「你們能做什麽?」列忌觞語帶嘲諷。
「您可聽過公道自在人心?」
「老生常談。」
「不不,您此言差矣。真言就算被說爛了,也無損它的力量。我們修道之人,求的是天理,修的卻不是身,而是一顆心啊!」
列忌觞冷眼中略有一閃,小道上笑著點點頭。
「不只是您的心、您的姑娘的心而已,若再加上我們大夥兒的心呢?人心之聚合,可以移山填海,就算是天理,也不能不受動搖吧?」
列忌觞沉吟不語,周身卻似有某種氣流,森森曳動。
餘兒擦著手走過來了,遲疑著不願上前打擾。
「喔,晚膳好了嗎?」小道士笑嚷道。「我可餓壞啦!」
「是啊!」餘兒也笑,在這可愛的少年之前,好像又回到了佑善居中,照顧其他夥伴的時光。「大人也餓了吧?要不要用飯了?」
列忌觞點點頭,三人落坐圓桌前,素菜盈香,小道士看來口水就快流下了。
這樣的他,看來才沒有十歲呢!五歲還差不多。餘兒笑著暗想。轉頭看列忌觞,他沉靜地持起碗筷,肅然的面容也放松些了。
是這樣熟悉的面容啊……
她不能再多想,免得又被讀心了。
無論如何,她要好好珍惜此刻,每一眼、每一氣息、每個意念……
她拿起碗筷,對小道士努努嘴。
「客人最大,你別客氣,吃啊!」
小道士眨了眨眼,有些驚奇。
這餘兒姑娘,似乎在列忌觞前恭敬得要死,對人對事也都謙卑自抑到了極點,此時卻笑意盈然,宛若持家的女主人。
列忌觞夾向菜盤的竹筷一凝,專注於餘兒的臉蛋。
她坦然回望,甚且報以一笑,再轉向小道士。
「小師父如何稱呼呢?」
「道名『如初』,但師兄都喊我『小初』,姑娘也這樣喚我便行了。」
「那也請你叫我餘兒。」她笑答。
「餘兒。」小初再不客氣,大啖起來。
列忌觞跟著進食,雙眼卻不曾從餘兒臉上移開,看得她心跳鼓動,雙頰漸紅。
怎麽了呢?為……為何她覺得那雙利眼,不再冷冽,倒有些熾熱?
難道被他讀出她的……不不,別再想,別再想。
更何況,那也不是發惱的眼光,而是有些……不不,那也想不得。
她心亂起來,只有轉向小道士,想岔開思緒,找別的話談談。
「小初……你年記這麽輕,卻一人在外,是出外求道嗎?你提到的師兄,怎麽沒伴著你、照顧你呢?」
小道士吃得紅唇豔亮,煞是好看。
「唔……呼嚕……不是求道啦!至於我師兄嘛……照顧就甭提了!師兄愛玩又跑不動,什麽重任都丢在我頭上,我只好自己來找你喽!」
「找我?」餘兒不懂。「你識得我?找我有事?」她已孑然一身了啊……
小道士笑嘻嘻地轉向列忌觞,鼓著米飯的圓頰活像青蛙。
「您準了沒?我可以說了嗎?」
餘兒跟著轉向列忌觞,眼中疑惑更甚。
列忌觞還在看她,微微蹙眉,算是瞪了小道士一眼。
「那我說喽!」小道士自得其樂,做人就是要這樣,得寸就得趕快進尺,不然有人死腦筋,修了千年還轉不過來!「餘兒,我是歆齊郡主派來找你的。」
餘兒一震,臉色瞬間白了白。
「歆齊……郡主?」
她睜大的眼瞅向列忌觞,手中的碗筷不穩地放下。
那隐含憂懼的雙眸,讓列忌觞心一緊,差些讓疼痛顯露於臉上。他斂眉收念,沒有開口。
「是啊,你沒忘了曾在林中小屋,救了病危的郡主吧?」
「我……我記得。」餘兒嗫嚅著,接著眼中急閃,傾身向前,緊握住小道士的雙手。「她……她還好嗎?她會遣你來,是又病發了或……」
小道士得意地瞟了列忌觞一眼,似在說:就告訴你她活似菩薩轉世吧?你不信菩薩,總不能不信事實吧?
「你別著急,郡主好得很!她派我來,是因為擔心你,不是要惹你擔心的……你別死抓著我啊!」
這女孩真逗趣,動不動就要碰人,他是修道的哪!這輩子還沒給誰碰過……
餘兒渾身松懈下來,把手縮回。
還好!差點以為……她還是害到人家了!
她望向列忌觞。不,不會的,他答應過的。不再害人……只除了害他。
雙眼又乾熱起來,但她僅眨了眨眼,移眼向小道士。
不能哭也有好處啊……沒人會看到她亂掉眼淚。
「你已經惹她擔心了。」列忌觞沉聲道。
餘兒飛快擡起眼,列忌觞果然雙眼仍鎖住她,看得她心再狂跳。
小道士歉意滿懷地點頭。
「哎呀,餘兒你別多想,郡主只是一直關心你的去處、過得好不好——」沒直說不确定她死了沒——「看你這樣,她會放下半個心了。」
「半個心?」
餘兒看看小道士,又看看列忌觞。
為什麽這少年會知道這麽多?而大人又為何任他高談闊論?
此事攸關天理命業,列忌觞一向不願多談,但他雖面有不悅,卻沒有止住小道士。
「是啊!當然只能放半個心喽!你說,兩位現在這樣,虛魂懸命的,不知能否解脫,又不知能拖多久,難道不讓人擔心?」
餘兒啞口了。這……她……
「你究竟是……什麽人?」她嘤聲道。
「別怕!別怕!我是百分百的活人啦!普通人、常人、凡人、男人……呃,你看到的大概還不算男人,但……欵,說來話長,反正我才不像你這神通廣大的師父,是個半仙半靈的非人!」
說得興高采烈,管他對面那個半仙,臉已經黑掉一半。
反正那半仙臉總是黑的,只黑一半算他好運,有餘兒姑娘在身邊,他才不怕呢。
「你說夠了沒?」
半仙半靈發話了。
「快了,快了。」不怕死的凡人再接再厲:「餘兒,你幫我向你的半仙講講道理,讓我帶大夥兒來把住這廟,衆心齊聚,一定可以保住兩位的命!」
餘兒真正呆了——
要她說動大人,讓大夥兒來……什麽大夥兒啊?
而她又怎麽說得動大人?為什麽這樣就能保住他倆的命?
「無憑無據的,你把不相幹人的命都拿來玩?」列忌觞冷然道。
「這是我們依著心意想出來的,您的心和我們凡人畢竟不同,當然不會懂的!」大剌剌地頂回去,簡直不要命了,小道士卻是毫無顧忌。「而且郡主哪裏不相幹了?她是受恩、欠命之人哪!」
列忌觞還要說什麽,餘兒已先搖頭。
「郡主不欠我什麽——」
「是嗎?你也覺得不欠你師父一絲半分?」小初诘問。
宛如當頭一棒,餘兒僵坐不動,思緒大亂——
如果郡主不欠她什麽,那她也不欠大人?不不!她當然欠!欠得可多了!欠得一輩子也還不完……
「瞧,你這可懂得郡主的心意了吧?她日思夜想,都是欠恩的罪疚,一日不能試著稍加回報,就一日不能好好過活……那你給了她命,豈不是全枉費了?」
是這樣啊……難怪她如此難受,難受得想一走了之,不顧前程險惡,就是因為找不出其它報償的辦法……
「你走不了的。」
決然的聲音傳來·她猛然擡眼,是列忌觞,了然的眼神當頭罩來,是陳述也是宣告。
天!她一不小心,又被讀出心意了……
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氣,她抿緊了嘴,眼神也不再閃躲。
小初轉過頭來又轉過頭去。哎呀!小姑娘看起來真不一樣了,直勾勾給那冰師父瞪回去,好耶!
他就知道這小姑娘不簡單,竟能教仙靈也心動——
「你聽到了嗎?」列忌觞怒氣透出。
又破了半仙無動於衷的功,小初直想拍掌叫好。
「我聽到了。」餘兒不卑不亢。
原來無動於哀的工夫是被做徒弟的學去了啊!小初對著餘兒從容的神情猛眨巴眼。
「餘兒,你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兒哦!我身負重責,可不能把你給搞丢了。」
餘兒愕然轉頭。怎麽連這小師父也……
「況且,你走到哪兒,你師父都找得到你,你信不信?」小初笑道。「連命同心嘛!所以我死跟著半仙大人就沒錯了,準能追上你。」
何等大事,卻是嘻笑而談,頓時讓餘兒哭笑不得,洩氣不已,小小的肩頭垂下去了。
「該走的人是我才對!我看連夜也別過了,吃完我就動身,早早把大夥兒給帶來。」小道人說。
列忌觞終於将凝注在餘兒臉上的眼光移開。
「你若硬要兒戲天理,就要有全軍覆沒的打算。」
意思就是半仙默許他的計策了啦!小初自得地微笑不答。不然半仙早就帶著餘兒拂袖而去,或把他給一腳踢到天邊去,再不許近廟一步。
餘兒卻是大驚。全軍覆沒?!她不知大夥兒除了兩位道士和郡主,還有什麽人,但她怎能讓他們也賠上命呢?
「不行!」
她叫道,聲音大得自己也吓了一跳。
「咳咳,我吃飽了,這就上路喽。」
小初不疾不徐,悠然起身,要讓師徒倆沒得反對。若再回來已人去廟空,他再想辦法就是。
唉,誇下海口要死跟著兩人,這下還不是分身不得?都怪師兄懶,什麽都分派他做。他們也不過差了九十足歲而已嘛……
孩子氣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留下兩人對桌互瞪。
餘兒仍是先垂下頭去的那一個。雖然不知怎地,不再怕列忌觞了,還是對那雙炯炯的眼情怯不已。
「你答應過的,我再不害人,再也不會。」她悶聲道。
許久,列忌觞才答道:
「不錯。」頓了一頓。「如果情況轉惡,我會鎖住幽界之門,将他們彈出此地。至於他們擅弄天理,會不會自損命業,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你幫助他們的話,又會如何自損?」
她輕聲再問,頭低低的,不讓列忌觞看見她的神情。
「再如何自損,也差不到哪裏去了。」他微帶自嘲。
餘兒閉上眼。是啊,她已置他於萬劫不覆之境,虛魂懸命的,又加錐印,還能再怎麽損害?
會煙銷雲散的吧……明幽人三界,再無列忌觞之名……
「列忌觞——」
他一震,凝眼看她。這是第一次,她直喚他名。師徒之分,似乎在這一瞬間,倏然消融於無形……
「謝謝你。」
她緩緩起身,仍不看他,小手在輕顫。
「你——」
他也起身,正欲詢問,她忽然擡頭,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全心全意,那份熱情,幾乎就像是——
她撲過來,細瘦的雙臂用盡全力抱住他,他愕然無防,霎時間劇痛穿心,如雷霹斷身子!
他不及施念,跪倒下去,連帶著将她拉跌在地,黑血自七竅飛濺而出,灑染她一身。
「對不起。」
她幾不成聲,接著就将抖顫的小嘴印上他湧血的唇。
「……」
他痛不能言,這吻再加燒痛,如火焚身,無力将她推開。也許……也不想推開!但他本命飄移,心驚地凝息,欲施念力。
「別了。」
這是她最後的話。她将舌探入他口中,吮入汩汩黑血——他的修度與精力——
劇痛再襲,這是跡近致命的一擊,兩人口唇相合,錐印進裂,他身如萬馬拉扯,立時之間,昏厥倒地。
她半趴在他身上,喘息不已。吞入的黑血如火,燒痛她胸喉。
但她這點疼痛,哪裏能和她給與他的劇痛相比?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全身濡濕,只恨不得眼中也能濕透。
這是她害他的最後一次,只有這樣……只有這樣……
她再看他最後一眼,沾血的手指幾要碰到他的面頰,又頹然收回,她踉跄地胡亂打包,便離開了已如家般的小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