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妹

皇太後這些年身體大不如前,每日的晨昏定省能敷衍就敷衍過去,實在受不住了就直接免了。

陸瓊九站在廊子下,手指摸着袖口上的水紋流雲,不動聲色将自己往妃嫔群裏塞了塞。

她今日刻意穿一身碧色衣裳,不打眼也不奪目,為的就是這個時候,別被人注意到才好。

但她忘了,敦樂郡主做的那些糟心事哪怕如今收斂了,也叫人“念念不忘”。

“九妹兒”

這不就,仇家追上門了。

這過分誇張的兒化音,叫的她跟個鄉野村姑似的。

丹契人說話,兒化音偏重,京城那些矯揉造作的貴族聽起來覺得粗俗而刺耳,十六長公主故意這麽叫,成心讓她下不來臺。

更何況,還暗諷了陸瓊九母族口音。

這樣的人,自然是要怼一怼的。

陸瓊九挑了挑眉,轉身的瞬間換上了一副笑臉,她嬌笑道:“姨母萬安,九兒許久不曾見您,您身子骨可還硬朗”

她五官靈動,雖深邃如濃描重抹的水墨畫,但骨子裏的伶俐讓她硬生生嬌俏的不得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更何況,她的異域風情染上五分京華貴女的秀雅,更是标致中的标致。

秦邦媛哽了哽,又氣又急。周邊的妃嫔公主們沉不住氣的竊竊笑成一片。

秦邦媛是唯一還養在皇宮的長公主。先帝老來得女,寵愛非常,但奈何天公不美,十六長公主剛長到五歲,先帝就駕鶴西去。從公主變成長公主,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瓊九,邦媛和你差不多年歲,你這樣稱呼,把小姑娘都叫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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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正紅盛服的女人在前後簇擁中走進仁壽宮,她額發上明晃晃的步搖發釵将她襯的貴氣非常。

“請皇後娘娘安。”

她一出現,仁壽宮所有人都行了禮。陸瓊九福了福身,用團扇拂了拂飄飛的柳絮,才慢吞吞的迎着皇後走了過去。

陸瓊九有些後悔,她該錯開這個時辰來的。

“娘娘,九兒叫長公主姨母,沒算錯輩分啊。”她眸子狡黠得發亮,眨巴眨巴的惹人憐愛,她頓了頓繼續道:“難道九兒該喚一句邦媛嗎?這樣豈不是更不合規矩。左右九兒做什麽姨母都不高興,九兒便認了這錯就是。”

一席話說得有頭有尾,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皇後笑道:“你啊,說什麽都有理。一張小嘴比什麽都甜。難怪陛下這麽喜歡你。”

這話,可是有點酸。

陸瓊九跟着笑了笑,沒再回話,回什麽呢,皇後對她的厭惡像陳年老酒一般在日積月累中發酵,等她反應過來,皇後已經恨不得抽了她的骨,扒了她的皮。

明明是長輩,卻偏偏看不慣小輩奪了丈夫的愛憐,甚至還把争寵手段用在陸瓊九這個郡主身上,雖然事後東窗事發,雍容皇後變成冷宮棄婦,但陸瓊九也多少受了些損傷。

是以如今,陸瓊九對這位賢淑端莊皇後,心裏還是有幾分懼怕的,後宮的女人啊,手段是真的狠辣。

十六長公主也是嬌養長大的,現在頗有些吃雞不成反蝕把米的感覺,只能用目光狠狠的盯着陸瓊九,恨不得戳出一個洞來。

但奈何目光而已,不痛不癢,秦邦媛沉不住氣道:“一會兒有你好受的,看你還能風光多久。”

秦邦媛聲音不大,但陸瓊九站的理她極近,一字不落的聽了進去。

有她好受的?陸瓊九擡手用團扇擋了擋正五月的陽光,目光落到緊閉的仁壽宮正殿的簾子上。

正巧這時,正殿朱門被人慢慢推開,如魚貫出端着洗漱物件的宮女,挽着素雅幹淨發髻的婦人在宮女全部出去之後撩開門簾,她微壓着身子呈恭敬狀,聲音卻底氣十足,她揚聲道:“太後今日偶然不适,怕是見不了各位了。真是麻煩各位主子白跑一趟。”

這是敷衍話,各宮主子都是人精,哪裏聽不出來。随意象征性的說了幾句“太後保重身體”的奉承話就匆匆離開。

陸瓊九打算和衆人一起離去,沒走出幾步,常嬷嬷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敦樂郡主,且慢,太後顧念您許久,請您進去一敘。”

話一出口,衆人都明白過來,這哪裏是身子不好,明明是覺得他們人多口雜礙事的很,不方便和敦樂郡主說話就是了。

衆人目光交彙,會心一笑:這敦樂郡主才是宮裏最得寵的小輩啊。

被點到名字的陸瓊九咬了咬唇,皇祖母看這樣子找她是真的有事啊,看這模樣不是什麽好事。又瞥了一眼旁邊人的豔羨模樣,只覺得有苦說不出。

“皇後娘娘,太後也請你進去,前些日子新得了些好茶,請您一品。”

常嬷嬷微微仰頭,目光又重新放在陸瓊九身上,示意她趕緊過來。

她不情不願,走得扭捏。

秦邦媛湊過來,悄聲道:“我就說了嘛,九妹兒一會好自為之。”

陸瓊九僵硬着身子幹巴巴笑了一聲,“姨母還是多看顧自己身子吧,這般留神九兒的私事,只會老的更快。還有,你發的音不好聽,俗氣逼人。”

“你”秦邦媛指着她的鼻子,惱怒道:“我看你一會兒還笑不笑的出來。”

陸瓊九白了她一眼,就掀簾進入。

屋子裏門窗緊閉,許是前段日子太後感染風寒的原因,現在仁壽宮還燃着些炭火,特意用了去味道的香料,倒也不熏人。

皇太後着一身绛紫色豎領對襟飛鳳外袍,倚靠在紅木羅漢床上,她右手邊清茶飄出袅袅煙縷,地上跪着一個宮女給她輕捏小腿。

縱是她保養的再為得儀,也不免有了老态,眼角細紋在近幾年完全顯現,縱是脂粉都遮不下去。但眼中精光依舊不減。

現在這精光分毫不差的放在了陸瓊九身上。

陸瓊九對這位皇祖母,天生懼怕。她八歲沒了父母,被接到京城,身邊無一親近女流,唯一的親祖母每次見她都一副痛苦萬分,恨不得她消失的模樣,久而久之,陸瓊九也就不讨祖母嫌,看見這仁壽宮便繞道走。

陸瓊九硬着頭皮輕輕喊了句:“皇祖母。”

皇後已經坐到太後身側,親手為太後泡起了茶。就連十六長公主秦邦媛也入座,只有她心下惴惴地站在偌大的屋子中央,不知作何。

秦邦媛悠悠發話:“母親,女兒品着這茶甚好。”她噗嗤一聲笑了,“入口清冽,幹澀之後又帶上些甜味,今日能嘗到這茶的人,都是有福氣的。”

陸瓊九聽着這話不對,滿屋子可不就她沒喝到茶,這又是說她沒福氣?十六長公主慣會打嘴炮。

她還在思索着秦邦媛這句話的諷刺意時,太後開了口:“九兒。”

聲音帶着老年人的砂礫感,但又有不可言說的威嚴,震得陸瓊九身體一顫。

“你知道我今日為什麽找你來嗎?”

陸瓊九點點頭,又搖搖頭。她記性不夠好,重生後有想要回憶上輩子闖下的禍端以使自己這輩子過好點,但是真的除了大事以外,別的事也都記不清了。

所以太後這詢問的事件,很有可能是她重生之前犯下的。

陸瓊九很犯難,因為她幼時貪玩,仗着皇帝舅舅的疼愛沒少闖禍。不知道是闖了什麽禍,惹到皇祖母這裏。

她表情局促,嗫嚅道:“九兒有些記不起來了。”

她實話實說,卻沒想到招惹太後如此大的火氣。

太後把手裏極難得的西洋琉璃杯盞連帶着手上一直拿着的佛珠摔倒地上,杯盞瞬間碎成渣滓,佛珠正巧就落到陸瓊九繡鞋前。

陸瓊九顧不得地上的渣滓,幾乎是下意識的跪了下去,整個身體忍不住瑟縮起來。這次不光陸瓊九,皇後和一直看好戲的十六長公主也都吓了一跳。

從陸瓊九記事以來,太後從未生過如此大的氣。

太後撫着胸口劇烈起伏,常嬷嬷一直幫她順氣。

“你說,你說李氏怎麽死的?”

陸瓊九盯着地上的佛珠,茫然道:“哪個……李氏?”

太後聽她這反問,瞬間急眼,從榻上直起身子,“混賬東西,你母親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孩子,李氏李氏,你乳母李氏啊。你竟然就因為她弄髒了你的衣服,就将她杖斃了。”

太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常嬷嬷和皇後兩個人一起攙扶才不至于倒下:“你說,你這般性子,讓我如何跟你母親交代,作孽啊作孽啊。”

太後一邊罵,一邊激憤出了眼淚。

“李氏可是你的乳母啊,是你半個娘啊,你怎麽能這般對她!九兒啊,你究竟為何嬌縱成了什麽樣子。我悔啊,悔啊。”

陸瓊九眼裏寂寂,不吭聲,滿眼心虛卻又覺得有些委屈。

那個李氏,萬死不足以謝罪。

太後罵的厲害,十六公主又幫腔幾句,将她罵的很是難聽。

但她們罵來罵去,左右離不開一個女人,昭華長公主——她的母親。

她只覺得給母親丢人了,但又委屈得直鼻酸,她咬了咬牙,硬生生的忍下了冒出的酸泡。

罷了,先讓祖母出出氣吧,憋着這麽大的怨氣,總是傷身子的。

陸瓊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離她極其近的這串佛珠,悄悄動了動手,将佛珠收進了袖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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