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妹
陸瓊九知道自己在做夢,她清醒的很,卻又難以讓自己抽離,黑暗如饕餮巨獸将她夢裏的人拆骨剝筋,熱血灑滿紅牆綠瓦,而後冷卻,凝固……
她看到一個男人擋在她常樂宮殿前,門後數刀破門而來,烏夷人粗鄙的喊叫聲不絕,他伸長手臂用背抵住門栓,以一人之力,将她庇護在這片天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終于承受不來烏夷蠻族猛烈地砍門之勢,腿腳不受控制的緊貼着門下滑,但手臂依舊死死的扣住門。
這個時候陸瓊九才看到他背後滲人的猙獰傷口。
烏夷的刀早在打鬥中就已經劃傷他的腰腹。那樣多,那麽深的傷口,他竟然一聲沒吭,只是将目光死死的鎖在陸瓊九身上。
“給我用力把門劈開!你們這群畜生,門都打不開,平時都喂你們吃素了嗎?”得了命令的烏夷人叫嚣着從刀鞘中拔出尖刀,喉嚨間發出刺耳又滲人的嚎叫。
陸瓊九在這一陣嚎叫聲中晃了神,亂了手腳。
她羅衫被人撕爛,褪到胸前,勉強遮住鎖骨,兩只手臂赤條條的露在外面。她縮在桌凳之下,雙臂抱緊膝蓋,頭低低的紮了下去。
她竭力的控制,好讓自己不那麽狼狽,但眼淚仍然像不要錢一般順着面頰下滑。
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距離死亡如此之近,也從沒有像今天一樣,被人□□至此……
外頭是粗魯至極的喧嚣鬧聲,一門之隔,卻靜谧到了無聲息。
“九九……九九……”
陸瓊九猛地擡起頭,她詫異地望着那個男人。
這樣的稱呼,她是第一次聽,第一次有人這麽叫她。
男人的目光直直的望過來,不躲不避,眼睛裏的漩渦暗流湧動着她看不清楚的情愫,如亘古玄冰在這一刻化成春水,潋滟出最美的波光毫不吝啬的呈現給她。
“九九,別怕。”他又說了一句,聲音暗啞,極力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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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瓊九反應過來,她朝他挪了幾步,又停止。
低頭的瞬間,看見地面暗紅的液體,她伸了食指去碰,染上她如玉青蔥指尖的,莫不是鮮血。
這幾天,她見多了太多鮮血,外面鋪天遍地的,她親近的,怨恨的,熱衷的,從那些人身上流出的血。
她吶吶開口:“淮……指揮使……”
陸瓊九的話堵在喉嚨中,還未說出口,就看到他嘔出一大口污血,染紅了他的下唇。
烏夷人的攻勢不減,刺刀從已經裂開的門縫沖穿過,狠狠地刺進他的身體。
劍入皮肉的聲音鑽進陸瓊九耳朵,在大腦處炸開。
她再也顧不得男女之別,湊到他的身邊,匆忙詢問:“如何?還好嗎?疼嗎?”
他在疼痛中顧不得其他,陸瓊九手在他傷口處徘徊,卻不知道如何做。
她的語調越來越急,帶了哭腔:“別擋了,別擋了,讓他們把門打開,他們要殺的是我。你還可以走嗎?烏夷人都集中在前殿,你從那邊一定可以離開的,以你的身手一定可以走的。”
她說着就要架起他的身體。
男人不語,好像是嘆了一口氣,拉住她裸露在外的手臂,略一用力,就将她納入懷裏。
陸瓊九身體一僵,男人的氣息摻雜着血腥全然混進她的鼻息間。
她剛要掙紮,就聽到他帶着濃濃懇求的聲音,那聲音細若游絲,卻聲聲敲在她心口。
他啞聲道:“我求你,抱抱我,好嗎?”
陸瓊九在他懷裏僵住,裸露在外面的手臂停頓在空氣中,她聽到他緩慢而細微的心跳聲,又聽到自己快速而劇烈的心跳聲,這兩種心跳聲形成一種怪異的扭曲的和諧。
他聲音泛着苦澀:“求求你。”
陸瓊九咬緊了牙,伸長手臂從他的臂彎處繞過,放在他寬闊的背上。
滿手濕濡,都是血。
常樂殿紅漆朱門搖搖欲墜,她感受到他的動作,下一刻,天旋地轉,他壓伏在她身上,将她從頭到腳,都用自己修長的身子掩蓋住。
他冰涼的吻,落在她的發絲上。
“九九,若得來生,我定不會再等待,定能護你無虞。”
陸瓊九睜大眼睛,看着一群又一群的烏夷人簇擁住他們,一刀又一刀的刺進他的身體,而後,又是她的身體。
“九九,若得來生,我定不會再等待。”
“九九,若得來生”
“若得來生……”
……
“郡主,郡主……”
陸瓊九皺了皺眉,将手放在了額頭,夢境已經全部消散,留了些慘淡的餘韻徘徊。
“音容,天亮了嗎?”陸瓊九閉着眼,聲音帶着啜泣後的沙啞。
音容遞了條帕子輕輕擦去陸瓊九額角的汗漬,“五更天了。您可是又夢魇了?奴看着好些天了,您怎麽也睡不踏實,咱找太醫過來瞧瞧吧。”
“不用了,找太醫也沒什麽用,左右不過開些大補的濃湯,治标不治本,還苦死個人。”陸瓊九接過了話茬,頗有些着急。
音容低低地笑了,将帕子又放回到熱水裏淨了淨,打趣道:“您啊,打小就是個怕苦的,稍微有個苦味都受不了,也不知得長到多大才可以不用哄着喝藥。”
陸瓊九撇了撇嘴,就算長到二十二,她也喝不了一口苦藥。
陸瓊九适應了好一會,才慢慢睜開眼睛,視野剛亮,就被正對她床榻的五座漆雕鑲銀海棠屏風吸引。
她撐起身子,接過音容拿來的綢粉外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便開始上下打量這屏風。
音容見她打量屏風,面上露了喜色,道:“這屏風郡主不過也就随口說了句喜歡,咱皇上就找人送了過來,五公主一早相中的東西,還不是進了咱常樂宮。”
音容說的眉飛色舞,眼裏的驕傲不言而喻。
陸瓊九撫上屏風上的海棠花樣,紋路凸起,在指腹摩擦下,質感豐盈。
夢裏,就是這朵碩大海棠花染上了她的鮮血。
思及此,她手陡然一顫。眼底的懼怕又翻湧出些許,她有些失魂道:“今年是何年?”
“元豐二十六年,您都問過好幾次了,可是有什麽要記的事?”
陸瓊九搖了搖頭,元豐二十六年,再過十年,就是那場浩蕩而悲怆的戰事,蠻族入京,大秦宮變。她死在烏夷刀下,屍骨難寒,遭人□□。
她偏了頭,透過銅鏡依稀可辨自己的模樣。高鼻深目,瓜子小臉帶着些許棱角,是冷豔的異域風情,但臉頰兩側因為嬰兒肥蓄上的肉感,又為她添了八分的嬌憨。
她下意識揚唇咧嘴,果不其然,左臉出現一個小小的酒窩。
這個酒窩,因她十五歲為婚事所累,瘦了許多,臉頰瘦削,便就消失。哪怕後來想開了再豐腴起來,這酒窩也難以恢複,就如同她的少女時代,一去不返。
可如今,這張臉,透着的少女風姿光華,倒叫她恍惚。
陸瓊九不止一次懷疑是不是現在才是做夢,但種種跡象表明,她或許真被那瘋瘋癫癫老和尚說中了。
陸瓊九生于大秦管轄的外族部落丹契,她降生那日,正值兩界部族開戰,一個裹着破爛袈裟的和尚闖進丹契駐軍地,指着女嬰啼哭的營帳,大聲嚷嚷。
給水給錢給吃食都不肯走,非要看一看剛剛降生的小女嬰。
可汗因戰事不穩,平日又極信佛理,便叫人抱了出去,不予親近,只是讓這和尚遠遠一觀。
可誰能想到這和尚又是哭又是笑:“星難回天,數難以終,尋軌往複,重來一遭,重來一遭啊。”
他大喊大叫很是滲人,可汗派人問了大致意思,他酒肉不禁,又敲了侍從一壺好酒才緩緩故作玄虛道:“你聽過人可以活兩輩子嗎?”
侍從覺得荒謬,轉身就要走,和尚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重活一遭,是好是壞,命運是否更改,誰又能知道呢?改之,翻天覆地,不改,亦要翻天覆地哈哈哈哈哈。”
侍從急匆匆向可汗禀明了這件事,但因為這和尚實在瘋癫得不靠譜,又沒有一點出家人的清淨風範,話更加不着邊際,偏的沒譜,也就不了了之。後來也就當做個笑談傳到了陸瓊九耳朵裏。
如今看來,那和尚說的便是這個意思了吧。
重活一遭,翻天覆地。
但她真心不認為這就可以翻天覆地,畢竟,她重活已有半月有餘,卻只能縮在屋子裏,不敢踏出一步。
陸瓊九是真的害怕啊,她二十多歲的靈魂寄居在十四歲小姑娘身上,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雖然,寄居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她越是害怕,就越是被前世的怨怒糾纏不放,夜夜如此,非得在夢中再經歷一次死前的懼怕。
陸瓊九望了一眼外面霧蒙蒙的天,很是無力。難道這一次還要等着那場駭人天災的到來
她只苦惱了半刻,便擺了擺手:“喚人進來洗漱吧。”且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天災前她活的倒還算滋潤。
音容得了命令,也不再閑談,往殿外走去,但剛走沒幾句,又撤回來。
陸瓊九對着鏡子揉着自己好久不曾如此光澤細膩的面頰,音容再一開口說出的話,就讓她剛好起來的情緒又起了層波瀾。
“太後身邊的常嬷嬷也過來有幾次了,太後娘娘請您身子差不多了,去仁壽宮走一趟。”
陸瓊九皺了皺眉,挑揀發簪的手頓了頓:“皇祖母”
“皇祖母一向不待見我,我病了怎麽還會讓常嬷嬷特意上門,這件事,不對啊。”她拿了一支鳳銜朱玉步搖,“老是躲着也不是辦法,我走一趟吧。”
音容從她手裏接過發釵,攏了攏她如絲如綢的墨發,有些憂慮道:“奴婢是怕太後知道了那件事要怪罪。”
作者有話要說: 陸瓊九:你都……看光我的手臂了,還不娶我嗎?你不娶我,我如何嫁的出去嘤嘤嘤
汪兒攜小女兒九妹見過各位雲爹媽們,希望雲爹媽們喜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