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九妹

榮國府。

李嬷嬷掌着燈穿過回廊,燈芯明明滅滅,險些被風吹熄。李嬷嬷弓着身子小心護着,一路避風,停在一處完全漆黑的房屋前,她站在門前,用粗布衣裳抹了抹淚,才推門而入。

屋內沒有點蠟燭,李嬷嬷取了火折子,點燃案上小燈,這個屋子才昏昏暗暗亮起來。

床榻上躺着一個身量高大修長的男人,李嬷嬷将手裏的吃食放到桌上才緩緩挪步走到床榻一側。

她動作小心,生怕吵醒沉睡的人。

他趴伏而眠,脖子被枕頭高高墊起,露出的頸口紅了一片。

李嬷嬷伸手摸了摸,放到鼻子下一聞,瞬間好不容易擦幹淨的眼眶就又蓄滿了眼淚。

她小聲啜泣起來,沒想到卻将床榻上的人吵醒了。

“嬷嬷?”他剛睡醒,聲音沙啞,“怎麽好好的哭了?有人欺負您了?”

李嬷嬷哭的更兇了,一邊哭一邊訴:“要是有人欺負死我這老婆子換公子一身好皮子,那也值了,你看看,這都傷成什麽樣了,誰們家的少爺不是金貴養着,瓊漿喂着,就咱們家的不是傷就是血。老婆子我,心疼啊,姑娘在天之靈,不會安息啊。”

淮紹一直起身子,手攀上李嬷嬷的背,一下一下幫她順着氣,語氣間帶了輕笑:“我當是什麽,原來是看到了我脖子上的血。”

他從李嬷嬷手裏取過帕子,掰過李嬷嬷的臉,将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擦幹淨,神情專注,漆黑眼珠在燭火下柔軟,少了白日的銳利,他輕聲勸慰道:“就是流了血看着吓人,其實傷口很小的。”

李嬷嬷當然不信,哽咽着聲音:“那公子給老婆子看看,你竟會唬我!”

淮紹一眼角帶了笑,道:“嬷嬷是這天底下最疼我的,我怎麽舍得唬騙您,給您看。”他解開官服腰封,将上身衣服褪了一半,露出脖頸和半個背部給李嬷嬷看。

他膚色偏白,露出的肌膚隐隐透着剛健肌肉,但幾道疤痕縱橫攀附在肌肉上硬生生把美感破壞了大半,他開口:“嬷嬷,傷口在脖頸,切莫要看別的地方了。”

李嬷嬷拿帕子擦幹淨眼淚,心中還是難掩陣陣酸楚,自家公子這身皮相,誰能看出是榮國府千尊萬貴的少爺,粗使的長工身上都沒有這麽多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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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李嬷嬷沒有再開口,淮紹一嘆了口氣,道:“嬷嬷你知道的,我幼時頑劣不懂事,挨父親打也是應該的。嬷嬷莫要傷心了,快些幫我上藥吧。”

李嬷嬷還是忍不住,喊了出來:“哪裏是你頑劣不懂事,是你那愚鈍父親不知疼惜自己親兒子……”

“嬷嬷!”淮紹一聲音大了些,“隔牆有耳,快別說了。”

“怎麽我家公子如今仕途光耀門楣,還要受旁人的氣不成!好好的在太子身邊呆着,就因為你爹那一句話,讓聖上遷怒如你,白白的受了委屈,還不能說!”

淮紹一沒吭聲,嬷嬷身上的火氣,總得舒緩一下,不然難免是要氣壞身子的。

這些年,他受的委屈不少,但說了,還不如不說。

他趴在床榻上,手探進枕頭下,将裏面的玉瓷瓶拿了出來。

她給他時,四下漆黑,他只能依稀摸出玉瓶模樣,而後便将這玉瓶緊緊的攥在手心裏,只因為這瓶身上還沾染着她的溫度。

現在玉瓶已經完全冷卻,他才拿出來細細觀察這玉瓶的模樣。通體透亮,隐隐帶着盈綠色澤,小葫蘆形狀,小巧可人,像她……一樣。

他脖頸處的傷其實真的不嚴重,皇帝扔着茶盞過來的時候,他側身躲了一下,但也不可避免被瓷片傷了一下,他還故意用傷口磨蹭領口衣服布料,故意讓血流的範圍大一些。

畢竟,要給皇上一個臺階下。他慘一點,也好讓這件事趕緊過去。

但沒想到,她就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

他眼角眉梢的那層笑意越來越濃烈,昳麗光華浮現在他面上,将他面容烘得豔麗幾許。

總是……忍不住……

淮紹一搖了搖頭,夢境之後,總是更為殘忍的。如若大殿上站着的是旁的哪個人,她都會賞賜這藥吧。

“公子,這小瓶子裏的藥不上嗎?”

他望了望李嬷嬷,淡淡地搖了搖頭,聲音暗啞了些:“不用,這藥太金貴了。”

……

陸瓊九在常樂宮憋了數日,賴嬷嬷和容喬日日跟在她身邊教導,她雖然過的苦不堪言,但眼看着就有所長進。

稍微有了一些京城貴女的做派。

音容整日在她耳邊絮絮叨叨,一遍遍詢問,這倆人什麽時候會走。

陸瓊九整日就糊弄了這邊,糊弄那邊。她也不知道皇祖母在想什麽,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她讓人杖斃乳母,真的讓皇祖母生氣了,甚至不惜派遣自己的左膀右臂來約束她。

但既是左膀右臂,總不能一直呆在她常樂宮吧。

想明白了這一點,陸瓊九安慰音容都帶着底氣,她拍拍音容正在給她捏肩膀的手,寬慰道:“再忍一段時日,早晚都會走的。”

音容耷拉着臉,卷着陸瓊九的頭發,道:“可早晚,究竟是多早多晚呢?”

陸瓊九眨眨眼,将桌上的糕點遞到了音容嘴裏,順帶開口:“忍耐吧,忍耐吧。”

音容沒有料想到陸瓊九的動作,被糕點噎住,着急找水喝。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室內沒人出聲,一片安靜,讓室外的聲音格外明顯起來。

音容找到了水,狠狠的灌了一大口,正要再跟陸瓊九絮叨一番,就被陸瓊九拉了袖子。

陸瓊九眨眨眼,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外頭是佩晴與一衆宮人熱絡的交談。

“佩晴姐姐今日也這麽美,我看倒是比郡主還美上幾分。”

“佩晴姐姐長成這樣,和我們一樣做個粗使丫鬟真是可惜了。”

“今日用的香料也很好聞呢,佩晴姐姐就是手巧,論起調香,誰都比不過你。”

……

“看我出去撕了他們的嘴,這都說的什麽混賬話,佩晴這丫頭越來越放肆了。”音容撸起袖子,已經沖到了門口。

陸瓊九站起了身,指着門口道:“那你可小心着,撕她臉的時候千萬小心別被賴嬷嬷看到。”

音容見自家主子滿眼的戲鬧,跟霜打了茄子般地悻悻回來,憤憤不平道:“現在找她麻煩,倒是給了她臉不成,這樣的人就該臊着。”一張臉鼓成包子,陸瓊九拿手指戳了戳,笑出了聲。

“快回來,被賴嬷嬷看到了又免不了一頓責罰,再說了你急這一時作甚。”

她話音剛落,佩晴就端着吃食進了屋。

“郡主在笑什麽,這麽開心。禦膳房給各宮分了些桃子李子,想着也到了用膳時間,就先行端了進來。”佩晴的聲音跟她這個人一眼,溫溫柔柔,似水似霧。

陸瓊九嘴角還帶着笑,目光流轉在她纖細的不堪一握的腰身,開口:“佩晴啊,你說,這常樂宮最美的女人是誰?”

佩晴放下布帛的手一頓,笑容僵在鵝蛋臉上,想着郡主定然是聽到了剛剛灑掃宮女奉承她的話,匆忙跪下,道:“自然是郡主最美。”

“好好的跪什麽,我知道我生的好看,自然也不瞎,看得出你也好看……”

她話沒說完,就被佩晴搶了話把兒:“不不不,奴婢哪有郡主好看。”

陸瓊九挑了一個桃丢給音容,道:“替我嘗嘗。”

佩晴松懈幾分,低垂着眼,陽光打在小巧微挺的鼻梁上,一副明媚風韻,她柔聲道:“郡主上次提到的香囊,奴婢已經趕制出來了。”

陸瓊九盯着她的面容,思緒在心中轉了一圈,才道:“這麽快?”

“那就稍晚一點送過來吧,你這個月多領一份月錢,音容,從我這裏多拿些胭脂水粉給佩晴好好養養這張臉。”

佩晴愣了片刻,面上是不可置信,“奴謝主子。”

這滿宮的主子哪個不是怕宮人搶了自己的風頭,是以,她雖然愛美,卻從來不敢彰顯美貌,如今這位敦樂郡主竟是如此待她,她心中一喜,只覺得跟對了主子。

陸瓊九哼了兩聲,“長得好就讓人多看看嘛,好叫大家都養養眼。你下去吧,将這桃子李子的帶走,我慣常不愛吃這些。”

直到佩晴的身影徹底消失,陸瓊九才踢了踢吃着桃的音容,看她老大不樂意的模樣,徑直走到床上,自己給自己脫下外袍。

“郡主怎麽如此擡舉她?”

陸瓊九聽出她的話外之音,但也沒有回話,直到音容放下帳幔,她才懶懶出聲:“你平日和她一個屋,幫我盯緊點,這樣的好皮子,別被哪個不長眼的小太監玷/污了。”

畢竟,這個女人,可是一路榮華冠寵後宮,連端敏皇後都比了下去。

“若是賴嬷嬷今日過來,就說我昨夜休息,沒關窗,早上起來頭一直疼在現在,就先睡了。”

上輩子,她二十歲時,吃桃子吃出胃傷,一度到了嘔血的程度,也就是在她纏綿病榻的時候,佩晴受如今貴妃擡舉成為獻祯帝放在心尖上的枕邊人。

再後來,佩晴受端敏皇後算計,帶着個死胎離了世,自此,獻祯帝性情大變,她這表妹就再也沒有走到過他面前。以至于,宮變前夕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到現在也不知道。

既然佩晴早晚走到表哥身邊,不如這紅娘,就讓她來做。

宮變之事,疑點重重,她既然重生,就不能讓那些賊人像上輩子一般順遂。

陸瓊九握緊拳頭,望着海棠屏風,閉上了眼。

這屏風啊,她得一直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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