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妹
賴嬷嬷在仁壽宮侯了很久,常嬷嬷給她沏了一盞茶,親自送到她手邊。
賴嬷嬷吃了一驚,站起身,推搡着道:“這哪裏使得,我怎麽還能勞煩常嬷嬷。”
“你跟我客氣什麽,都認識十幾年了,也就一般的碧螺春,算不上什麽好茶,喝着!”常嬷嬷笑得開懷,悄聲道:“我聽說,郡主長進不少。”
話語間透着一股子喜氣,常嬷嬷一輩子穩妥慣了,這般不加遮掩的笑意,賴嬷嬷還是頭一次在她身上看到。
賴嬷嬷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心中暗自思忖,好半晌才幹笑幾句把話接上:“郡主也确實聰慧,老奴一點就懂。”
她邊說着邊瞧着常嬷嬷的表情,見常嬷嬷挂在嘴邊的笑意一圈圈擴大,心中更是沒了底。
這……常嬷嬷如此開心看到郡主有長勁,是不是就說明太後她老人家還是關愛這敦樂郡主的?
可是傳聞不是說太後娘娘最不喜的就是這異姓郡主嗎?
賴嬷嬷越想越覺得不對,想起前段日子她對于陸瓊九的過分嚴苛,不禁打了個冷戰,手上捧得熱茶澆到了手上才緩過神來。
也就是在這時,太後娘娘扶着珠釵來到了正殿,這才不到半月,太後的面容上就現出好多蒼白的老态,風寒斷斷續續的折磨着身子,全身上下的精神氣都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只有一雙眼睛,閃爍着精睿華貴光彩。
“老了,頭發也不好了,多好的珠釵都帶不好看了。”
常嬷嬷扶住太後的手,小心挪着步子,看太後在小塌上躺好,又蓋上錦被,才退到一邊。
“賴嬷嬷,九兒那丫頭,挨了你的板子了嗎?”太後的聲音裏透着說不出的疲憊,漸漸飄忽。
賴嬷嬷行了禮,才道:“郡主前些日子傷了腳,不想郡主舊傷加新傷,就沒拿板子。”
“板子要拿的,該打還是要打的。”
太後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望向殿前栽種的小柳樹,嘆息道:“想當年,她母親最溫婉賢淑不過,不知道怎麽就生了她,頑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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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手指了指那顆小樹,對門口守着的小太監說:“小柳樹,你澆水了嗎?都多少年了,這樹也不見長。”
小太監輕聲道:“澆了,找了最好的肥料照料着。”
太後捏着帕子的手放在唇邊,随後就是一聲聲壓抑着的咳嗽聲,常嬷嬷趕緊倒了水,奉到她跟前,勸慰道:“娘娘,放寬心些吧。”
“這柳樹終究是壞了根了啊,咱們公主也是去了啊。”
“怎麽好端端的說起我昭華了……都怪我這個母親做的不好啊,讓她這麽年輕……我昨夜又夢到她了,問我為什麽沒把九兒教好,問我是不是也要将九兒送去和親……”
昭華長公主的名字剛剛被人提及,太後的眼淚就掉個不停,剛剛開始還能把話說全,漸漸的就被哽咽聲全部代替。
她這一輩子,是攀着別人的血肉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她不害人,別人來害她,她沒有辦法才耍起了手腕,可為什麽把自己女兒賠進去了。
這一定是老天爺在懲罰她,但老天爺啊,這一切又關她女兒什麽事,是她,毀了她女兒一輩子。
太後撫着胸口,泣不成聲,眼淚挂在面頰,一滴一滴落入錦被,她整個人蒼老頹然,此刻,沒有一絲一毫當朝太後的雍容模樣,只是一個失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婦。
她壓抑着胸口的疼痛,從喉嚨間撕扯出聲:“我的昭華,我的昭華啊,母親好想你,母親錯了,錯了……”
殿外柳絮飄飛,團團絨絨的栖息在那小柳樹上,纏纏繞繞不願離去。
那顆柳樹,黑丫枝幹,春意盎然之際,硬是沒生出一片嫩芽兒。
……
賴嬷嬷剛剛踏出仁壽宮的門,就迎面撞見皇後的儀仗。
她往旁邊挪了挪身子,跟着仁壽宮衆人福了福身子,“皇後娘娘萬安。”
皇後在衆人的簇擁下進了仁壽宮,走到她這裏的時候腳步突然一頓,賴嬷嬷感受到那抹意味深長的目光,臉上難堪起來,硬着頭皮擡起了頭,又行了一遍禮,道:“皇後娘娘萬安。”
皇後緩緩掀起眼角,秀眉輕輕癟了起來,一開口,就帶着細微哭腔,道:“本宮聽聞母後又招了太醫,便匆匆趕了過來,母後身子不好,本宮心裏也不好受。”
“賴嬷嬷你是母後身邊的老人了,可知情況如何”
賴嬷嬷身子輕顫,嘆息道:“心病如何醫治,太後娘娘想着昭華長公主,總是放不下。”
“皇姐去的早,花兒一般都年紀就斷送在丹契了。”
皇後說着也跟着啜泣兩聲,“也是可憐了我們敦樂郡主,早早沒了母親教導。教導郡主的事,還是要勞煩賴嬷嬷啊。”
賴嬷嬷一瞬間垂了頭,“皇後娘娘折煞老奴了。”
“我聽聞嬷嬷還教養過貴妃。”
“貴妃那時以秀女的身份剛進宮,這老奴才敢指導一番。”
皇後擦了擦淚,緩緩道:“貴妃一向以識禮聞名于我大秦,郡主在您手裏,把貴妃那一套法子用上,定會讓郡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她眼裏還盈着淚水,此刻,眼底的那道寒光刺破淚珠沖撞出來,吓得賴嬷嬷一個激靈。
賴嬷嬷險些站不穩,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素琴立馬過去攙扶,架着她肩膀的力氣用的大了,抻拽的她生疼。
“嬷嬷,你可懂我話裏的意思。”
賴嬷嬷吞吐道:“郡主千金之軀,怎麽可以拿對待秀女那一套法子……”
素琴立馬打斷她的話,“大膽,你這嘴瞎說什麽呢,來人,拖出去掌嘴。”
賴嬷嬷到底在宮裏混了許多年,立馬高喊起來:“皇後娘娘要處置老奴,老奴不敢有怨言,但老奴是仁壽宮的奴才。素琴姑娘要掌嘴,請先去跟常嬷嬷說一聲!”
皇後笑容依舊從容,揚了揚手道:“來人,把素琴帶下去,杖責二十。替主子做主,倒是反了她了。”
“娘娘饒命啊,娘娘……”
在素琴求救的呼喊聲中,皇後冷聲道:“本也不是什麽事兒,嬷嬷非要搞這麽大,本宮記得,你有一個女兒,要生孩子了。桐吳宮那邊的李昭儀也要生了,一并帶過來養養胎吧。”
“娘娘,娘娘,我家姑娘臨盆在即,受不了舟車勞頓,她鄉野村夫之婦,怕沖撞了李昭儀的龍胎啊。”賴嬷嬷跪在地上,鼻涕眼淚一起流。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皇後肯定會拿這個要挾她。
“老奴就這一個姑娘,求娘娘高擡貴手啊。”
賴嬷嬷哭着去摸皇後的繡鞋,跪首哭訴。
皇後看着扒着自己鞋子的手,嫌惡的皺了皺眉,“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又不是要了誰的命,左右不過就是九兒受些皮肉苦,讓她長長記性。”
見賴嬷嬷呆楞還跪在地上不點頭,皇後放軟聲音,句句哄騙:“這個敦樂郡主啊,不招太後喜歡,那我這個舅母總得管管。郡主年紀還小,很多事也糾正的過來,本宮雖然心裏心疼的打緊,但該有的教導還是必須有的。這也是為郡主好不是。”
賴嬷嬷不出聲,只顧在地上磕頭,好半晌,點了頭。
太後娘娘的女兒是心頭肉,她的女兒難道就不是了?
賴嬷嬷一路上渾渾噩噩,整顆心都被皇後娘娘的話語禁锢,她想着皇後的話,越發不知道怎麽辦了。
她心裏想着事,剛進常樂宮就被門檻狠狠拌了一下。
她一把老骨頭,當下摔的爬不起來。一群宮女太監見狀,趕緊圍了過去,鬧了不小的動靜。
陸瓊九難得做起了女紅,被外面的聲音驚了一下,針紮進了食指指頭,瞬間冒出了一個小血珠。
她皺皺眉,将手指含進嘴裏。
丹契是馬背上長大的部落,她八歲前受教于丹契,賽馬射箭蹴鞠都會,雖然樣樣都不精通,但還是可以唬一唬人的,就是單單一丁點都不會女紅、插花等京城女子的雅興之習。
她剛入皇宮時,皇帝舅舅也找過嬷嬷特意教導女紅,但實在是教的困難,學的艱辛,之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音容從外面跑進來,慌裏慌張道:“賴嬷嬷摔了一跤,現在疼的動不了了。”
陸瓊九從窗口望去,看着賴嬷嬷直呼痛,問道:“可有叫太醫”
“做奴婢的哪裏勞煩的起太醫。”音容鼓鼓嘴巴。
陸瓊九望了望食指,看着血珠又冒了出來,露出個清淺的笑來,“就說我受傷了,叫太醫來看看。”
“郡主哪裏受傷了?”
“你看,”陸瓊九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食指伸給音容看:“剛剛傷的。”
“繡花還能把手刺傷了,郡主你也太……”
“快去叫吧,快去。”陸瓊九催促她,而後又望向被衆人扶着走進屋的賴嬷嬷。
賴嬷嬷這個人,上輩子對她而言,只是個耳聞的角色。這輩子她做了一些改變,也把原先沒有交集的人帶來了身邊。
未來的确諸多變故,她沉了沉心,還是得小心應對。
她這樣想着,卻沒料到,晚上就栽了一個大跟頭。
陸瓊九本以為,賴嬷嬷摔的這樣慘,稍晚一點的女紅課會就算了。
結果賴嬷嬷派人拿來一個花樣,說讓她照着繡,明日檢驗。還說得了太後娘娘的話,要對郡主嚴加教習。
陸瓊九看着這花樣,愁眉不展。
音容在一邊幫她收拾衣物,只瞅了一眼,就道:“這個啊,簡單。”
“這……哪裏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