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九妹
上輩子的榮王與烏夷糾纏許久,領着朝廷的軍饷暗中滋長烏夷勢力,直到宮變的前一日才露出馬腳。這一輩子,卻按捺不住地在宮外伏擊太子。
從榮王事件始,再到後來的榮王詭異死亡、皇帝龍體欠安、太子近侍與榮王如出一轍的死法、太子被誣……這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早就脫離了上一輩子的發展軌跡,反而在走向一種不可預測的方向。
淮紹一等待身上的餘汗散盡,利落的身形向下一躍,悄無聲息的直接在地上站定,被發冠束好的黑發随着他的動作一揚一落,他呼吸平靜,黑瞳的霧氣卻漸漸散開。
李威值這輩子的來歷,值得懷疑,也有待考證,他口中念叨的“一定要快一點,再快一點”,結合先前的深思,直白的指向了淮紹一的猜想。
淮紹一不緊不慢地邁着步子,在宮門口駐足。
他不由的思考,倘若李值威真的重生而來,那他這次費盡心力攪動的亂局又是為了什麽?上一輩子,他操控榮王,迷惑獻祯帝,引得烏夷破宮而入,為的,不就是這高高在上的皇位。
他側過身,看向金銮殿的方向,太陽已從地平線上升起,刺目的陽光還未染上灼熱的溫度,卻依舊不偏不倚的射在人身上。
迎着陽光的黑瞳,被照的色澤淺了些,卻蟄伏着沉睡的野獸,此時,這只野獸緩緩的睜開幽綠豎瞳,迸發危險的信號直直的望向金銮殿上的龍椅。
上一輩子,他死時,烏夷剛剛入宮掠奪,後事如何,他并不知曉。但憑借烏夷的野蠻行徑,根本坐不穩這大秦帝國的寶座。
因而,螳螂捕蟬,必有黃雀在後。
他曾在西南與烏夷多次交手,間或知曉了暗中資助他們的人物是何等模樣打扮,烏夷人好戰,戒備心卻不重,淮紹一輕而易舉便套出了暗中交易人擁有女人尖嗓的信息。
早在上輩子,他就有意懷疑李值威,但等他要殊死一戰剿滅烏夷時,卻被獻祯帝的密函威脅歸京,而後,他被削了軍權,再多的懷疑随着被流放的旨意,一齊湮滅。
如今看來,這黃雀,定然是李值威無疑。
守值的侍衛攔了他的去路,淮紹一從袖口掏出令牌,侍衛喚了聲“放”,他微微颔首,邁步出了宮門。
禦前侍衛本不能随意出宮,但皇帝身邊有一些侍衛乃是世家大族的血脈宗親,這些人,有家族作為依仗,才思也頗為敏捷,皇帝瞧上就喚進宮,留在身邊,耳濡目染之下,率先拉攏這些将來有望繼承爵位的人,好便日後在朝堂之上好好操控。
禦前侍衛,并不是誰都可做的,皇帝須得看中其潛力,認可其日後可栽培為棟梁之能力。淮紹一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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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沒有直接回齊将軍那裏,拐了個彎兒,進了榮國公府。
小厮見他回來頗為驚訝,木讷許久,才回過神拘謹地喚了聲“公子”。
淮紹一并不理會,往內院走去。自從齊将軍回京之後,淮紹一鮮少回榮國公府,這裏本也就算不得他的家。
他幼時,這院裏的大房恨不得他夭折去死,二三房卻又因他茍延殘喘地硬活而等着看大房的笑話。
等他艱難長大,大房手段用盡,只得言語揶揄,話語侮辱,身上不痛不癢,心裏卻并不好受。
此番回來,心中有惑,不得不解。
他覺得自己陷入一個怪圈,圈的中心是陸瓊九,他拼命繞着她奔跑,想要将這個圈畫好,但卻總有無名之手在他繞到另一側時,從圈的旁側伸須勾攬,一刀一刀朝着陸瓊九揮舞。
四面八方,處處都有隐敵,他覺得自己……難以護住她……
日頭已經很大,熱浪一股一股的席卷上來,淮紹一站在一處與榮國府極盡奢華、處處雕廊畫棟着實不搭的木門前,守在一處籬笆後,靜靜的等候。
他等了好一會兒,才從屋裏探出一只青筋凸顯,皮膚被烈日曬的黑黃的帶着些斑點的手,淮紹一大步迎上,雙手恭敬伸出,一手托上那一只手,另一只手架在了來人的臂彎處。
他薄唇輕啓,清亮嗓音緩緩伴着他喉頭的滑動而出,給這炎熱的天澆上些許清涼慰藉,他喚了句,“祖母。”
老人這才從木門後探出身,她腰背已然佝偻,但面色紅潤,十分精神,發髻用了一枝木簪挽住,發絲分毫不亂,乖順的貼在腦後。一身素白衣裳幹淨利落,庫管彎起了一角,繡鞋鞋邊粘上了些還帶着潮濕氣的濕泥。
這個老人,就是當年讓整個京城都争議許久的,刑部尚書李勤的長女李思禾。嫡長女出身,偏偏要來容王府做個妾室,丢了自家父親的人,長了整個京城的見識。婚後,與丈夫一起上了戰場,夫婦二人,并肩作戰,為大秦打下一片疆域,戰場之上,巾帼不讓須眉,一把長劍斬匈奴殺叛徒,靠自己得了個诰命。本該風華絕代、恣意無雙,卻因為與所愛之人晚識一步,處處被正室打壓。
老榮王一碗水端不平,落了個“寵妾滅妻”的風名,不知道被京城長舌之人嘲笑諷刺多久。老榮王去世後,李思禾不願再與正室相對,給自己在府內偏僻處辟了這麽一處院子,不留人伺候,不與人打交道,自給自足,倒也過得安然。
淮紹一看她精神矍铄,不由笑道:“祖母今年種的菜收成可好?”
“好,親手種的,怎樣都好,”她目光平靜,早已過了為浮華牽眼的年紀,便對事事都淡了下來,不過,今兒看到淮紹一,還是頗為高興些許,“你倒是許久不來了。”
淮紹一攙扶着她,在院子裏一處小板凳上坐好,“怕總是多來,擾了祖母清靜。”
她不置可否,擡手給淮紹一倒了一杯酒,眼神示意他嘗嘗。
淮紹一小口抿了一嘴,酒勁不大,倒是香甜的很。
“多喝些。”
祖母鮮少勸酒,淮紹一不由的多望了她兩眼。
“喝的醉了些,你才好将心裏事說出口,我看你別扭的很,老婆子可等不及要聽喽。”
淮紹一失笑,也不客氣,接連喝了好幾杯。又嫌杯子實在小,換了碗,大口飲盡。酒勁實在小,他喝了許多,也不過微醺。
“祖母沒能留下孩子,這些年啊,心疼的、心上放着的也就你一個。有什麽事,別憋着了,都告訴祖母吧。”
她也曾有過孩子啊,孩子來的時機不好,在戰場上,人人難以自保,人人自危。哪怕老榮王仔細護佑,也沒能平穩度過最危險的前三個月,小月子沒做好,身子受了寒,就再也沒有過了孩子。
她看着淮紹一的目光滿是慈祥,只有這個孩子還記得她這個老婆子。
淮紹一下颚弧線鋒利,眼瞳卻在酒氣的熏染之下,柔和似水,載着粉白花瓣蕩漾着緩緩而來,“祖母,我本以為我可以護住她的,但今天突然發現,我高估自己了。哪怕我……拼盡全力,四處透風的牆也不知道藏着多少危險。”
“我們紹一果然有了喜歡的姑娘,怎麽樣,長得漂亮嗎?”她不正面迎接他的悲傷,選了另一個方向,緩和他的情緒。
淮紹一抿着嘴悶聲笑了,“自然是極好看的。”
炫耀一般地說出了口,他還怕程度不夠,又強調一聲,“大概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子。”
“哦”她音調起伏的哼了一聲,又推了滿碗的酒給他。
淮紹一閉着眸子,連看都沒看,就一口飲盡。他不嗜酒,但酒解愁人腸,卻是真的。
李威值的認知,讓他的心沉了下去。
“當初啊,你祖父在邊疆打仗,我心裏怕極了。古來沙場幾人回,我怕他回不來,就褪下一身裙裝,換上盔甲,牽了匹白色駿馬,随他去了。”她緩緩敘着往事,像是敘述旁人的故事一般,冷靜自持,細心的觀察着半醉的淮紹一的神色。
“我想着,只要戰争結束,他就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了。”她的手握上淮紹一半涼的手指,“我不是心系天下之人,着實自私,毫無什麽大義所言,但我那個時候卻突然明白,若要他平安,定要這世上再無戰争。”
“大家與小家又怎麽分得開。”她輕呵一聲,“護住大家,才能保住小家,才能使他無虞。”
淮紹一的手在她的掌心中慢慢回溫,他低垂的頭這時才既輕又緩的擡起,眼裏落了些不明的晦澀,望不進,讀不懂。
他忽的一笑,燦若梨花白雪,落滿枝頭,他笑容幹淨,終于有了幾絲符合他如今年紀的意味,“我知道祖母的意思了。”
“我與祖母一般,自私無兩,只想她好。我不要這天下順遂,不要百姓平穩,不要大秦昌盛,但終究是,我想的太簡單了。”酒入喉嚨,激得他輕咳好幾聲。
“本是天下人,如何逃得出天下這囚籠。”
“更可況,她生于皇室,比百姓更早的,遭受這朝堂之變的惡果。”
他低聲絮絮,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将百轉千回的愁悶纾解一般,“終究是,要這大秦平穩。”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我們紹一的心理轉變完成啦!
李威值的重生對于紹一來說是個突破他所有冷靜的唯一利刃,他這個時候,才開始考慮天下之事。
自私的紹一,他把他所有的無私都給了陸瓊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