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然而話到嘴邊,又變成一句輕飄飄的話:“元寶已經走了。”
她自來是個慫包,哪裏敢問他。
“我知道。”太子回得也很輕飄飄。
雖然他隐在樹影之中,但溶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穩穩落在自己身上。
她想說點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空氣中味道有一點奇怪。
倒是他,搶先一步開了口。
“元寶說,你在生氣?”
原來他說的是早上放風筝的事。
溶溶哂笑。今日發生了那麽大的事,再一回想放風筝的事,感覺跟隔了一輩子似的。什麽放風筝撞風筝,她哪裏還會有氣?
于是道:“并沒有生氣,只是記挂祖母的身子,所以想回來瞧瞧。”
太子沒有說話,從樹影中往前走了幾步,與溶溶相隔一只手的距離站着。
溶溶不自覺地垂下頭,不知怎麽地,明明兩人已經重逢了許久,此刻憑空生出了些故人相見的惆悵之感。
“我還沒用膳。”太子道。
冷不丁聽到他這麽一說,溶溶心裏的惆悵叫他沖散了許多。
他又不缺廚子,這麽眼巴巴地跑到梧桐巷來說自己沒用膳,是要自己給他做飯嗎?
溶溶心裏有些氣。
上輩子在他眼裏是用來暖床的,這輩子在他眼裏又是拿來做飯的。
但想着翡翠說的那番話,心底又莫名湧出一些甜蜜。
她想要的并不多,他能記着自己的好,也就心滿意足了。
她做菜都是算好量的,只做一頓的量,再添一點點的富餘。晚上五張嘴吃飯,她就只做了五道菜,茄餅是最先吃完的,之後是宮保雞丁和清蒸鯉魚和醋芹。倒是還剩了一碗雞湯,預備着明天早上給薛老太太煨粥的。
“那你等等,我瞧瞧家裏還有沒有什麽吃的。”
“嗯。”
太子應了一聲,目送着溶溶婷婷袅袅地回了宅子。
這會兒院子裏,春杏在洗碗,翡翠在收拾廚房,薛小山沒在院裏,他打了水去老太太屋裏幫她洗腳。
溶溶走到翡翠身邊,還沒開口,翡翠便道:“姑娘有事?”
溶溶臉一紅,道:“他來了,說沒有用膳。”
翡翠如今亮了身份,倒方便行事了許多。溶溶沒有說他是誰,翡翠一聽立即明白了,她看了一眼薛老太太屋裏,又掃了一眼春杏,擡高了聲音道:“姑娘,晚上我沒吃飽,你幫我再弄點吃的吧?”
春杏擡起頭,“你平日不也吃一碗飯麽?”
“可不知道今兒怎麽地,就是覺得餓。”
溶溶接道:“那我給你煮點面。”
春杏聽着溶溶這麽慣翡翠,嘟囔了一句:“光吃飯不幹活兒。”
翡翠走過去:“春杏姐姐,要不你把碗留着,我一會兒吃完了一起洗。”
“你洗?”春杏當然高興了,又試探着看向溶溶,生怕溶溶以為她在偷懶。
“今兒你也累着了,下去歇着吧。翡翠既貪嘴,該她洗碗。”
春杏得了溶溶的準話,立馬便把洗碗的位置讓出來,歡歡喜喜地跑回屋拾掇自己去了。
溶溶松了口氣,這才忙碌起來。
竈膛裏的火沒有熄,添些柴火就好。大火燒着,鍋裏的水片刻就煮滾了。溶溶把面條扔進去,這邊開始打佐料。家裏有現成的雞湯,只消舀一碗雞湯,再加一些鹽。面煮好撈進雞湯裏,溶溶又将雞架上片下來的肉和菌子一起切成小塊蓋在面條上做澆頭,最後灑幾顆蔥花就成了。
溶溶拿了一雙筷子,端着面悄悄出了門。
太子一直在巷子口那裏等着,溶溶捧着面碗走過來。
“家裏沒什麽可吃的,我煮了碗面。你……”溶溶想問他要不要吃,可這巷子裏什麽都沒有,把面碗拿給他,他總不好站着吃。
溶溶話沒有說完,太子伸手将面碗拿了過去,吃了起來。
說來也奇怪,站着吃東西本是極不文雅的一件事,可太子這麽做,卻絲毫不覺得的粗俗難堪。已經入夜了,巷子裏沒有其他人,如此靜谧的時刻,溶溶竟也沒有聽到他吸溜面條的聲音。
在她的怔忪之間,太子已經飛快地将裏頭的面吃幹淨了。
“挺好,比那家陽春面好。”太子一手拿着面碗,一手拿帕子擦嘴。
溶溶心裏有些發虛,“殿下若無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太子眸光幽深,往前走了半步,湊近了說:“有事。”
又是有事!
上一回他說有事的時候,溶溶差點沒了清白。
他離得太近,溫熱的鼻息幾乎鑽進了溶溶的耳朵裏。
溶溶的心瞬間漏了一拍,忙往後退了一步,“殿下既有事,請容我先把碗拿回去。”
“我來拿。”太子說着,端着面碗便朝宅子那邊走去。
溶溶疾步上前阻攔:“可我家裏有人。”
太子居高臨下地看着溶溶,淡淡道:“你家裏并非沒去過男客。”
男客?
溶溶愣了愣,努力回想登門的男客是誰,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楊佟。
太子是怎麽知道楊佟的?定是翡翠事無巨細地把家裏的事都報告給他。翡翠還說她不是來監視自己的,偏她也信了。
溶溶分神了這麽片刻,太子已經推門進了宅院,她趕緊追上去。
萬幸,此刻院子裏沒有人,薛小山似乎還在陪老太太說話,春杏想是去沐浴了,翡翠知道他在,肯定也是避開了。
太子端着碗,環視一圈,信步走到廚房,将面碗放下。
溶溶正想催促他趕緊走,薛老太太屋裏有了響動,想是薛小山要出來了。溶溶真不想家裏人碰到太子,心一急,拉着他就往裏邊那一進院子裏去了。
下午她把鑰匙拿給了薛老太太,說讓他們預備着搬到裏邊這一進院子裏來,下午春杏和翡翠就把門鎖開了,将院子掃了一遍。
溶溶扯着太子進了裏頭,這才發現裏面這一進院子比外面那一進大得多,正屋有三間,兩邊還各有兩間廂房。
方才一時情急她拉了太子,進來之後想松手,卻發現那人攥得極緊,根本睜不開。
溶溶臉上有些發燙。
“殿下,元寶已經回了東宮,若你不回去,恐怕他不能按時就寝。”
“嗯。”
嗯!嗯!嗯!這人真是讨厭,明明在跟他講話,他光是嗯一聲到底是什麽意思。
當然,溶溶很快明白了,他的這聲“嗯”,就是不接茬的意思。
“上回我的話,你後來想過嗎?”
他的什麽話?溶溶不解。
想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他面色不虞地提醒了一下:“那天在東宮,我從宮裏回來,你替我換藥時,我說的話。”他的劍眉輕輕一挑,似乎對溶溶的健忘不滿。
那天……
溶溶記得那天他逞強把繃帶纏得極緊,到皇帝和朝臣面前晃悠了大半日,拆繃帶的時候傷口都被撕扯開了。
溶溶記得,他說:往後留在東宮,旁的事她不必管,他會護着她。
那日她以為,是因為自己費心費力在農莊照顧了他一天一夜,他一時感動才說的話,今日他怎麽又起來了。
上輩子她盼到死都沒盼來這幾句話,這輩子聽到了,說毫無觸動是不可能的。
然則想到兩人天差地別的身份,這點點觸動頃刻間便化作了苦澀。
“多謝……多謝殿下肯讓我留在東宮。”
太子見她說的不着邊際,伸手輕輕一推将溶溶抵在後面的柱子上:“你到底是何意?”
他的雙臂如牢籠一般,和身後的柱子一起合成了一座小小的監牢,将溶溶緊緊地箍在裏面。
溶溶被他逼得無處可逃,強自解釋道:“我答應了元寶,要一直留在他身邊,等他長大了再離開。”
“就只為了元寶?”他問,素來幽深的目光在頃刻間變得更加薄涼。
溶溶深深吸了口氣,笑道:“元寶待我有恩,幾次三番救了我,我想不出別的法子報答他,也只有陪在他身邊,給他做飯給他講講故事。”
“你在裝傻。”太子冷笑。
“我确實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溶溶別過臉,努力不去看他的目光。
然而下一刻,有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硬生生把她往前一拉,送到了他的唇邊。
太子仿佛失去了耐心的野獸,一心只想着侵略和霸占,攻城略地般的掃蕩了她的唇齒過後,方才松開了手。
“我的意思,你懂了麽?”
溶溶被他捏得喘不過氣,連連咳嗽了好幾聲才順過氣。
今日得知元寶的親娘是自己的時候,溶溶在心裏已經同他和解了。她不是記仇的性子,劉祯從前是辜負了景溶,沒有保護好她,但她死了之後,他取消了大婚,身邊沒有留一個女人,還待元寶那麽好。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他能這麽待她,她已經很滿足了。
可是現在……為什麽,為什麽這個男人總是這樣無理霸道?
“懂,我懂。不管什麽時候,不管我是什麽人,我在你眼裏,從來都是你發洩的工具,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理。”溶溶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沖他吼起來,“劉祯,你什麽時候能把我當一個人看?”
太子微微訝異,并未因溶溶的咆哮更加失态,相反,方才失了心志的眼神迅速鎮定下來:“從來?”
溶溶一怔,被他問住了一下,好在她反應迅速,咬唇道:“你、你又不是第一次對我動手動腳。”
太子眯了眯眼睛,目光在溶溶身上略微一輪。
不,他覺得,溶溶剛才那句話并不是這個意思:不管什麽時候……不管我是什麽人……他好像摸到了什麽,卻還沒穩穩抓住。
溶溶心道不妙,差點自亂陣腳,更加不敢去看他的目光,她想拍開他箍着自己的手,離他遠一點,他卻紋絲不動。正想再罵他幾句,外頭突然傳來薛小山的聲音。
“誰在裏面?”
二哥要進來了麽?
溶溶不願意被家人看見自己跟太子這副模樣,正驚慌着,太子攬着她飛快地鑽進了最近的一間廂房。
薛小山推門進來,只看到空無一人的小院。
“公子,你在瞧什麽?家裏鬧賊了麽?”是翡翠的聲音。
“不知道,我聽到裏頭有人在說話。好像是溶溶的聲音。”
翡翠道:“姑娘早就進屋了,怎麽會在這邊說話,公子聽錯了吧?”
“許是我聽錯了。”薛小山看了看院子,沒發現什麽異狀,“回屋,把門窗都關緊些。”
“好。”翡翠“砰”地一聲将裏院的門拉上。
溶溶聽到這關門的聲音,舒了口氣,精神一松,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被太子結結實實地摟在懷裏。
“放開我。”溶溶低喝道。
也不知怎麽地,這一回太子順從地放開了她。
“明日你是不是不回東宮了?”他問。
“我……我要回去。”
“就為了元寶?”
“就為了元寶。”她失去了一切,連命都沒了,只剩下元寶了,她別無所求,只想留在元寶身邊。
“那我呢?”黑暗之中,太子忽然低低地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