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溶溶這一覺睡得久,起身時發覺外頭的陽光斜着快照到床榻了。
她趕緊爬起身,揉了揉眼睛,想下地卻發現胳膊上挂着一只小肉手,回過頭正好看見元寶熟睡的小臉。
元寶睡得很安穩,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笑。因為眼睛閉着,長長的睫毛垂在白皙的臉上,看着比睜開的時候更長了。
這麽一個仙童一樣的孩子,居然是她的兒子!
溶溶感懷起來,鼻子又酸了。
不過先前哭得太久,這會兒雖然想哭,眼淚卻流不出來。
“溶溶,溶溶,你起了麽?”薛老太太在外頭敲門。
“嗳,”溶溶低低應了一聲,起身下地,把帳子給元寶拉上,方過去開門。
“先前我睡得迷糊聽到有人在哭,還真是你在哭啊?”薛老太太一見溶溶雙眼紅腫,頓時心疼了,“到底出了什麽事?別怕,跟祖母說說。大不了咱們不呆在這京城,回鄉過日子。”
溶溶拉上房門,扶着祖母到院裏坐下,正欲解釋,翡翠上前道:“老太太別急,這事都怪我,先前我跟姑娘說起我的身世,姑娘見我哭了所以被我給惹哭了。”
聽着翡翠這般解釋,溶溶忙點頭附和。
這會兒她臉上的笑容純粹自然,薛老太太瞧着确實不像受委屈的模樣,反而喜氣洋洋,連着頭發絲兒都是笑意,這才放了心。
“你呀,一向心軟。小時候聽到隔壁殺豬都要哭一陣。”
“祖母快別笑話我了,”溶溶把先前翡翠給她的鑰匙拿出來擺在桌上,“如今家裏人多了,我就把裏頭那一進院子一并租了下來,回頭咱們理一理,祖母就搬進去住吧。”
“裏頭也租了,那租金是不是更貴了?”
“不打緊,我都給了。”
薛老太太本欲阻攔,聽見溶溶說已經給了錢,只好作罷。
“今兒元寶要在家裏用晚膳,我去瞧瞧還有什麽菜。”家裏倒是有肉也有菜,不過元寶素日吃得精致,光是一道湯要耗費五六種食材,中午他是圖新鮮吃得多,頓頓這麽吃他就不行了。
于是打算出去買菜。
薛小山見狀,主動拿起背簍,跟着溶溶一塊兒出門。
溶溶正想着要一次多買一些,見薛小山要一起出門,當然高興了。方才在廚房撿看一番,發現家裏雖然按她的囑咐買了雞肉、豬肉,可水果是沒有的,蔬菜也是買的最便宜的大白菜、蘿蔔,早先她買的香料用完了,他們也沒有添置,廚房裏只有最簡單的鹽、醬油和糖。祖母和二哥節省慣了,舍不得銀子,這趟去菜市,溶溶必得再給他們買些東西回來。
兄妹倆出了門,徑直往菜市去了。
這個時辰京城裏大部分菜市早都散了,只有城中心最大的那一個還有東西可買。
梧桐巷的位置好,往那邊走不算遠,溶溶便沒喊轎子,跟着薛小山一路往前走着。
“溶溶,那個楊佟……”薛小山支吾了幾聲過後,終于開了口。
“怎麽了?”溶溶問。
“你不在家的時候,他往家裏來過好幾次。”
溶溶知道薛小山誤會了,便皆是道:“他是我在京城認識的朋友,有一次我們聊話本子說到一處了,他就托我幫他修改被書局退回的稿子,我今日回來正好把改好的書稿都帶回來了,若是他再來,二哥幫我書稿給他。”
薛小山聽得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那我回頭跟祖母說說,上回楊佟過來,祖母攔着人家說了許久的話,又是問家中高堂,又是問是否婚配。”
祖母竟然這樣……
溶溶又覺得好笑,又覺得難為情:“煩請二哥為我做一番解釋,祖母若再這般,下回可不要再讓楊佟登門了。”
薛小山也笑了:“說到這,那楊佟還托我給你帶話呢!”
“何事?”溶溶問。
“那日他來家裏,說書已經賣出去了,他是過來送銀子的。當時我聽得迷糊,不敢随便接他的銀子,就打發他走了。”
“賣出去了?說的是《寒山記》嗎?”溶溶一聽,頓時大喜過望。
聽楊佟說,《寒山記》被好幾家書局退過稿,她不過就是幫着潤色了一下,居然就賣出去了?自己真有這本事麽?溶溶心中歡喜,沒準兒,她真的可以寫話本子掙錢。
薛小山皺眉想了想,“書名我記不清楚了,好像就是《寒山記》。”見溶溶那麽開心,薛小山也笑了起來,“那下回他再送銀子過來,我就收着?”
“嗯,收着。他可說是多少銀子?”
“我沒記,約莫十來兩。”
溶溶颔首,順口問道,“如今家裏攢下多少錢了?”
見溶溶問起銀錢的進出,薛小山忙給她算了一筆賬:“上回你做的五條火腿,我和春杏拿去會賓酒樓,掌櫃的給了五十兩銀子,這筆錢我當時就拿去興隆錢莊換了銀票。之前你還給了三十兩銀子做家用,只祖母日日要吃雞花費不少,如今還剩下二十二兩,加起來一共七十二兩,我都收着,等你回家便可給你。”
七十二兩……
若全都動了,家裏的生計肯定會有問題,但若是加上楊佟送過來的書錢,那就沒問題了。
主意一定,溶溶便道:“二哥,你可認得蓁蓁?”
蓁蓁?
想起那天敲門的那個美貌姑娘,薛小山頓時臉一紅。
“那天蓁蓁姑娘上門見看過祖母,還買了不少補品。”
“蓁蓁是我在靜寧侯府最要好的朋友,當初我贖身的時候,她拿了積攢的銀子給我。”溶溶道,“蓁蓁從小沒了家人,人牙子賣給侯府的時候,簽了死契,所以她贖身需要一百兩銀子。”
薛小山從來沒認為溶溶賺來的銀子是給自己的,溶溶要拿去給好友贖身,他自然沒什麽意見。
“但剩下這二十多兩要怎麽湊呢?”薛小山之前在京城打過幾日零工,工錢比起在鄉下的時候多了很多倍,可要供養祖母每日吃雞,還是不過的,若然所有的銀錢都拿出去了,恐怕祖母又得回到從前頓頓吃菜饅頭的時候了。
“不着急,我這裏還有一顆珠子,是從前當差的時候主子賞給我的,等會兒回家我拿給二哥,二哥替我拿去典當便是,上回我當了一顆,足足當了三十兩銀子,這樣加起來綽綽有餘了。”
薛小山面有愧色,卻不知說什麽好。
這個家能過上好日子,全靠溶溶一個人撐着。他便是道幾句謝,也于事無補,幾句道謝,又哪裏能彌補溶溶的付出呢?
兩人到了菜市,雖然還有人在擺攤,但大部分新鮮的菜蔬上午就已經全賣光了。
溶溶稱了兩斤柑橘,又揀選了茄子、南瓜、平菇這些能貯存的蔬菜,買了豬蹄和鯉魚,買完了這些,兩個人又去了香料鋪子,買了一些諸如茴香、八角、花椒的香料才往回走。
這一來一回地,花費了不少時間,溶溶把晚上要用菜肉撿出來讓春杏和翡翠拿去打理。
自己則把帶回來的書稿交給薛小山。
“這些楊佟給我的《龍女傳》,你就說我覺得挺好,并沒有什麽要修改的地方。”溶溶說完,又取出一疊薄薄的書稿,“這是我給《龍女傳》寫的結局,你讓楊佟看看,他是寫話本子的高手,請他幫我也潤色修改一下。”
楊佟原本的《龍女傳》拿到書局去,定然能賣得出去,溶溶寫的這個結局,只是她一時技癢,想小試牛刀罷了。她想聽聽楊佟的意見。
薛小山是識字的,認認真真地記下溶溶的囑咐,将兩疊書稿收好。
“二哥,今兒我聽世子說,你和祖母打算租個鋪面開一家包子鋪?”溶溶問。
“嗯,”薛小山默認。他一個做哥哥的,有手有腳,整日吃妹妹的用妹妹的,哪裏能行,總該謀個生計。
“我着急幫蓁蓁贖身,開鋪子的事只有再緩幾個月。”
薛小山笑道:“不妨事。”
他早出去問過了,京城裏鋪面租金極貴,尤其是梧桐巷的位置當道,若想尋個離家近的鋪面,立馬就會把溶溶攢的這點錢花光。因此他放棄了這個計劃,打算先支個攤子,若包子能賣得出去,自己再攢攢錢,或者再找溶溶借錢開個鋪面。這樣也穩妥些,不至于讓溶溶的私房錢打了水漂。
不過這些話他都悶在肚子裏,若是攤子不成,這事他就不再提起,省得溶溶為自己擔心。
兄妹倆正說着話,溶溶的目光又飄到了薛小山手上的印記上。
薛小山見溶溶愣愣望着自己的手腕,便擡起來手放到她跟前。
溶溶意識到自己失态,垂下頭臉頰微紅:“二哥。”
薛小山微笑,自己也伸手摸了摸那疤痕。
“無妨,其實我有時候也會盯着這個疤看,這麽圓又在這個位置确實很奇怪。有時候還有點疼。”
“都這麽久的傷疤了還很疼嗎?”溶溶吃了一驚。
薛小山點了點頭,“隔三差五的吧,不過并不是難忍,疼個片刻便好了。”
記憶中來薛家的時候,薛小山手上就有這疤了,算起來二十年了,居然還會疼!
“二哥,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薛小山不以為然:“一點小傷,不必那麽麻煩。我早就習慣了。”
翡翠搬了板凳坐在旁邊撕平菇,出乎意外的多了一句嘴:“有些傷病發作得不快,等到發作的時候已經藥石無靈了,公子還是想辦法瞧瞧吧。”
往日在院裏,翡翠從來不會主動說話,今日突然開口,不止薛小山,連溶溶也有些意外。
她見翡翠朝自己使了個眼色,知道翡翠意有所指,頓時有些疑惑,不知道薛小山跟東宮有什麽牽扯。先前翡翠說來到她身邊是為了幫太子辦另一樁差事,難道她要辦的是薛小山的事?
翡翠不是壞人,溶溶見她如此,便點了點頭:“傷疤雖小,二哥不可掉以輕心。”
翡翠見溶溶接了茬,趁熱打鐵道:“姑娘,要不你請上回給老太太診病的那位大夫給公子瞧瞧。我看那位大夫是有大本事的,能起死回生,必定能把公子這古怪的毛病瞧好。”
要請秦醫正來給薛小山看?
溶溶雖然驚訝,但既已經出腔幫了翡翠,只能繼續幫忙了。
正在這時候,薛老太太扶着門從裏頭出來,聽到翡翠的後半句,便問:“公子什麽古怪的毛病?”
“妹妹和翡翠在說我手上的這個疤,這麽多年了時不時的都有點疼,他們說找大夫給我瞧瞧。”
薛老太太聞言,臉上的表情頓時一滞,忙道:“這麽點小傷疤沒什麽大不了的,別大驚小怪,用不着請大夫的。”
“我也這麽想,”薛小山轉頭對溶溶笑道,“那神醫那般厲害,這等小傷就別耽擱神醫救死扶傷的時間了。”
“溶溶,你別折騰了。”薛老太太囑咐道,“千萬別去請什麽大夫。”
溶溶見薛老太太如臨大敵一般,按下心底的疑惑,順着老太太的意思點了點頭,“既然二哥沒有大礙,自是不去勞動神醫的。”
薛老太太這才松了口氣,笑問:“今兒晚上咱們吃什麽?”
“下午在菜式尋了上佳的走地雞,打算做個宮保雞丁,雞骨頭拿來炖湯,再做幾道家常菜。”
“是呢,那小少爺瞧着金貴,你得好好給弄頓飯,可別在我們家吃壞了肚子。”
“祖母放心,我曉得的。”
這會兒春杏和翡翠已經将食材處理得七七八八了,溶溶便往廚房走去。
家常菜做起來很快,一個時辰的工夫,溶溶做好了一大桌子菜。雞骨頭炖湯打底,裏頭放了各種鮮菌子;宮保雞丁把雞丁切得方方正正,每一塊只有指甲蓋大小,因此格外入味;還有魚香茄餅,茄子厚切成塊,中間劃一刀,往裏頭塞馬蹄肉餡,最好用面糊滾一圈扔油鍋,每一塊都炸得兩面金黃,酥脆可口。這兩道菜都是專門給元寶做的,他就喜歡吃酸甜口的菜肴。
家裏人多,光這三道菜自是不夠吃,溶溶又做了一道清蒸鯉魚。
這道菜就簡單多了,鯉魚宰殺打理好,往魚肚子裏塞一根大蔥,再塞一塊從雞身上片下來的油,淋上醬油裝進籠屜往炖雞的鍋上一蒸就好。
就這四個菜,再涼拌了一道醋芹,五個大碗擺滿了一桌子。
溶溶做飯的時候元寶就醒了,他也不鬧,就坐在院子裏跟薛老太太說話。原先溶溶還怕元寶無趣,誰知一老一小說得可投緣了,等到開飯的時候,薛老太太跟元寶已經俨然親祖孫了。
“姑姑做的全是我喜歡吃的菜。”元寶一看到宮保雞丁和魚香茄餅就眼前一亮,拿着筷子就夾了一塊茄餅。
溶溶姑姑的茄餅做的比禦廚做的好吃,茄餅的肉餡裏放了剁碎的馬蹄,清脆可口,解了茄餅的油膩。
在元寶吃完了第二塊之後,溶溶把茄餅端走,放在了離元寶最遠的地方。
衆人瞧着元寶撅了噘嘴,一副要發脾氣的模樣,然而元寶只別扭了這麽一下,開開心心地端起飯碗,又去吃別的菜了。
薛老太太笑道:“你倒是管得住他,難怪他家裏人非你不可。”
溶溶心裏更是美滋滋的。
這可是她的兒子,當然是非她不可的。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飯,溶溶正替元寶擦手呢,外頭就有人叩門。
薛小山欲上前,溶溶估摸着是東宮來人接元寶了,便搶着去開了門,打開一看,果然是王安。
王安穿着常服做百姓打扮,看不出是位公公,而是一個清秀的小厮。
見溶溶出來,王安忙拱手:“姑娘,家主派我接小公子回府了。”
前兒才遇了刺,溶溶也不放心讓元寶歇在這邊,忙點頭,“我這就抱元寶出來。”
元寶早聽見王安的聲音了,雖不樂意,到底自己跑了過來,卻不看着王安,“姑姑,你真不要我晚上陪你嗎?”
溶溶也不舍得同元寶分開,恨不能跟着元寶回東宮得了。可蓁蓁那裏的事還需要辦,明日必得去一下靜寧侯府,若今兒回了東宮,明日又出來,恐怕不妥。
“元寶聽話,今晚回東宮住,明日姑姑就回去了。”
“那你說話算話,不能騙我。”
“絕對不騙你,姑姑會一直陪着元寶長大的。”
“那如果下次父王又惹姑姑生氣的話,姑姑會走嗎?”
想到太子,溶溶的心情有些複雜。
元寶是她的兒子,是她生出來的寶貝疙瘩,就算天下下刀子她也要陪在元寶身邊。太子算什麽,他要撞什麽風筝就随他去,她從小就是做宮女伺候人的,她能忍。只要可以陪着元寶,她什麽都可以忍。
王安見溶溶和元寶難舍難分的模樣,笑道:“要不,姑娘送殿下上馬車吧,不然,殿下真是一步都舍不得走。”
“好。”溶溶抱元寶抱了起來,徑直往巷子口去,她只顧着懷裏的元寶,沒留意到王安轉身把宅子的房門帶上了方才跟上來。
溶溶把元寶抱上馬車,目送着馬車轉出巷子,駛向大街,才沉沉舒了口氣。
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溶溶伸手捂着臉揉了揉。
“很累?”是他一貫低沉平靜的聲音。
溶溶猛然放下手,驚慌地轉過身,這才看見身後的梧桐樹影中站着一個人。
他靠牆站着,就那麽倚在那裏。
素日他站得筆直,不怒自威。此刻懶懶地倚牆而立,樹影和月光交疊,映着英俊的臉龐分外舒然,身上的袍子被夜風輕輕吹動,倒覺出幾分不同的味道。
今日得知真相過後,溶溶滿腦子想的都是元寶,此刻見到他,之前被她忽視的那些細節一點一點從她的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千歲爺身邊只有那個女人……”
“千歲爺一直對她難以忘懷……”
“千歲爺在那之後身邊無人……”
是真的嗎?
他一直心心念念無法忘懷的女人是自己?
溶溶忽然有一種沖動開口問他,想問問那些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有些事,非得他親口說出來,她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