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溶溶心裏的小邊鼓一下一下地敲着,像是做了什麽壞事被人察覺。
細想又覺得自己沒錯。
既是賜給她的東西,當然由她處置了。
可不管想得如何理直氣壯,溶溶到底是心虛了,哪裏敢回瞪過去,忙低下頭假意當做不知。
還好這時候,太監上前奏報,說吉時已到。
“那就宣旨吧。”皇帝道。今日的事,司禮監辦得隆重,連宣诏的時辰都是欽天監算過的,求一個諸事順遂。
得了皇命,司禮監李公公手捧聖旨上前,“聖旨到,東宮接旨。”
太子領着元寶走到大殿中央,跪地接旨。
太監宣:“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茅土分頒,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寵錫,宏帶砺于王家。東宮皇太子之長子,朕之孫也,醇謹夙稱,恪勤益懋,今賜名為璟,授以冊寶。璟之生母,傅氏景溶,溫柔謙和,名德皓貞,朕哀其早逝,是宜追封為皇太子側妃,欽此。”
聽到傅氏景溶幾個字的時候,溶溶微微出神,仿佛并不是聽到自己的名字。
上輩子渴求的名分,就這麽追封下來,但她竟意外的平靜。
她從前姓傅麽?她記得自己是犯官家眷,被禮部篩選進入皇宮,那時候她太小,後來一直記不得本家姓什麽。如今聽得聖旨說她姓傅,倒是想起來一些,好像真是姓傅。
元寶跪地,雙手接過聖旨,并代母接過側妃金冊:“臣劉璟,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看着進退有度的元寶,滿意地點點頭,親自走下來将元寶拉起來:“打今兒起,咱就是劉璟了。”
元寶望着皇帝,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臉一下就笑出了一朵花:“劉璟謝皇爺爺賜名。”
衆人見皇帝對元寶如此寵愛,紛紛上前說吉祥話,争着給元寶送福。
皇帝揮了揮手,旁邊的李公公躬身捧了錦盒上前,元寶還沒打開,便聽到殿外急急通傳:“安國公府老公爺到,安國公到。”
安國公府早在四年前與東宮鬧翻後,老安國公在禦前痛罵太子,之後幾年不入皇宮谒見,今日竟然來東宮了?可真是新鮮,殿內衆人皆是一怔,心裏多少存了些看熱鬧的念頭。
老安國公,那可是連帝後都不給面子的角色。
皇帝聽着通傳,神色稍稍肅穆了些,看了皇後一眼,與皇後一起落座,“宣。”
片刻後,老安國公便與安國公一起上殿,父子二人的表情值得玩味,一個面色不虞氣勢洶洶,一個面帶微笑如沐春風。
安國公上前恭敬行禮:“臣姍姍來遲,誤了吉時,還請陛下和娘娘贖罪。”
老安國公沒有說話,只站在安國公身邊一動不動。
“賜坐。”皇帝道。
立即有人給老國公爺和安國公搬來兩把椅子,老公爺冷哼一聲,坐了下去。
皇後已經幾年沒見過老公爺了,她年幼喪母,與老公爺父女感情頗深,這四年來老公爺一直不見她,此時望見,眼中立時便有了淚意。
“父親,近來身子可安好?”
“托你們的福,一時還死不了。”
老公爺聲如洪鐘,殿內所有人都将這話聽得分明,當下便有人幸災樂禍。
想皇後素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一個人,在皇帝面前從來都很硬氣,此時老公爺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下她的威風,連吭都不敢吭。
皇後聞言,果然臉色一變,卻仍講不出一句話,只是剛剛還在隐忍的眼淚一下就落了出來。
元寶正坐在皇帝膝蓋上,見狀跳了下來,走到皇後身邊替皇後抹眼淚。
“不知外祖今日登門所為何事?”太子聽着老公爺如此言語,微微斂眉,揚聲問道。
老公爺見太子為母出頭,把話頭搶過去,也來了精神,撚了撚花白的胡子,冷笑道:“怎麽着?你要趕我出去?聽說你有個兒子,老夫來瞧瞧成不成?”
太子站起身,走到老公爺的跟前,目光沉凝。
老公爺哼了一聲,心中頗為不屑,小兔崽子,耍什麽威風。他是武将出身,一輩子遇神殺神,佛擋殺佛,自然不把太子放在眼裏。
“既然如此,”太子面不改色,“劉璟,過來給太祖父磕頭。”
元寶不喜歡這個把皇祖母吓哭的老頭子,但聽到太子吩咐,仍然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給老安國公磕了一個頭。
“玄孫劉璟給太祖父請安。”
老安國公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不看元寶,也不叫元寶起來。
倒是旁邊的安國公定定看了元寶一眼,臉上的笑容立時淡了許多,目光頓時一沉。他立即轉向對面坐着的慶王妃。但慶王妃不解父親是何用意,反是詢問地看了回來。
真是天不遂人願。
安國公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有了笑容:“這就是元寶殿下啊,長得真是……好看,聽說已經在禦書房學習,将來肯定跟太子殿下一樣出色。”
然而這話一出,正在轉身拿帕子擦眼淚的皇後,忽然想到了什麽,忙道:“父親,您看看元寶吧。”
太子聞言,對皇後此舉有些不滿。
他理解皇後思念父親的心情,但元寶是他的兒子,要看也是別人求着來看元寶,哪有求着人看元寶的道理?
正在這時候,老公爺的眼睛懶洋洋地朝元寶掃過來,看清元寶臉龐的一瞬間,如遭雷擊一般,渾身一震,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他要打元寶嗎?
見老公爺這般激烈反應,一直站在旁邊的溶溶再也忍不住了,沖到殿中将元寶護在身後。
太子本欲将元寶拉到身後,見溶溶沖了出來,方才因為老公爺的舉動而殺氣騰騰的臉,瞬間化開了一些,又恢複了素日的鎮定。他高大的身姿擋在元寶和溶溶前面,冷冷道:“請外祖父謹言慎行,否則休怪孫兒不敬。”
老公爺直愣愣看着元寶,對太子的警告恍若未聞,想繞過太子去看元寶,卻只能看到溶溶警惕将元寶護在懷裏,不叫他看見。
“太子。”皇帝不輕不重地喊了一聲。
老安國公畢竟是兩朝元老了,年輕時曾率軍遠擊羅剎,守護北境,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光是這一份功勞就足夠他在朝中撒野。何況他還是皇上的老泰山,這層層厲害關系加起來,當初老公爺指着帝後的鼻子在禦前唾罵,也沒人敢責問半分。
眼見劉祯今兒在這麽多人面前放狠話,怎麽着還是要給他留些顏面。
否則傳揚出去,怕是有人诋毀太子不敬長輩,不敬功臣。
皇後此時已經緩過勁來,拿了帕子将臉上的淚痕擦幹,起身走到殿中央,站在元寶身邊,柔聲道:“元寶,別害怕,讓太爺爺瞧瞧你。”
“娘娘,”溶溶低聲懇求道。方才老公爺的反應實在太吓人,萬一他真的要打元寶……
雖然四年前的事,沒人細細跟溶溶說過,但想也想得到,太子退了安國公府的婚事,怎麽着都是對不住安國公府。
倒是元寶一點也不害怕,見皇後這麽說,便笑着沖溶溶點了點頭,伸手拉住了皇後。
皇後牽着元寶走出來,元寶望着愣愣看着自己的老安國公,重新拜了一拜:“給太爺爺請安。”
老安國公緩步上前,蹲下身抱住元寶的肩膀,太子眼眸一眯,發現老公爺的眼睛裏已經有眼淚流了出來。
哼,這老家夥,真是有意思。
“你叫什麽名字?”老公爺問。
大殿中的有些人雖坐得遠,看不清這邊的狀況,但老公爺聲如洪鐘,幾乎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感覺到,老安國公的語氣完全變了。
剛才那個氣勢洶洶盛氣淩人張牙舞爪的老獅子仿佛突然間變成了而是溫和慈祥的老綿羊。
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就跟見到曾孫的尋常老太爺沒有分別。
所有人面面相觑,今兒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元寶回道:“我叫劉璟。”元寶說完,擡起頭看了一眼太子,見太子神色淡然,又道,“太爺爺,你也可以叫我元寶。”
“好,元寶,元寶……”老安國公一邊說一邊不住的點頭,“好得很!好得很!”
溶溶看得出,老安國公此刻對元寶的态度已經從地上跑到了天上,她有些疑惑地擡起頭,卻見太子微微颔首,顯然是無事了。
她站起身,默默退到一旁。
“父親,您先起來吧,您腿腳有舊疾。不可久蹲。”
老安國公聞言,擡頭看着皇後,朝她點了點,“你怎麽不早點帶元寶來見我?”
皇後張嘴想說點什麽,卻又委屈地不敢說。
她哪裏不想帶元寶去見他,不管是逢年過節邀他進宮團聚的還是給他送禮的,派去的太監個個被老安國公指着鼻子罵。宮裏的人出去當差,走到哪裏都是前呼後擁,唯有去安國公府的,個個灰頭土臉的出來。宮裏人私下裏都把去安國公府當做苦差事,誰被點到了都要在心裏直呼倒黴。上別家送禮傳旨是領賞的,上安國公府是讨罵的。
“外祖父此言差矣,”太子見狀,淡然反駁道,“母後逢年過節都邀請外祖父來宮裏,外祖父幾時領過母後的情?”
“劉祯。”皇後低低喊了一聲,太子輕哼一聲,別過臉去。
若是往常,老安國公聽到太子這般譏諷言語,必然要跳起來罵幾聲小兔崽子,然而今日老安國公對太子的冷言冷語恍若未聞,反而是徑直把元寶拉到自己身邊。
看着元寶深邃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一時五味雜陳,老安國公伸手碰了碰元寶的鼻尖,眼眶裏又有了淚意。
像……真像……
女兒不像,外孫不像,偏是這個曾孫像。
大殿之中,除了帝後、太子、安國公和靜寧侯,衆人都不明白老安國公為何轉變得如此迅速,但見老安國公緊緊摟着元寶的親熱模樣,便知道往後又多了一個把元寶寵上天的人。
安國公到底在朝中浸染多年,臉色很快恢複如常。
他與皇後并非同母所生,因此他行事并不敢如老安國公一般肆意妄為,這四年間他照常進宮,當然為的都是正事。安國公府與東宮交惡,太子也不想見安國公府的人,每回遇見都是提前避開。因此安國公并不知道元寶竟長了一副這樣的相貌。
至于女兒慶王妃……她太小了,又怎麽會知道這件事呢!
若是知道了,他們使勁渾身解數也不能讓老國公爺來東宮。
“父親,要不咱們把給皇孫殿下準備的賀禮拿出來吧。”安國公見大勢已去,反倒平靜了下來,笑着提醒老公爺送禮。
“賀禮?”老安國公經他提醒,懵了一瞬,這才想起出來的時候,安國公曾經說過打了兩把金鎖送給元寶。
區區金鎖……
老安國公伸手解下腰間的玉佩,塞到元寶手中:“元寶,這是太爺爺給你的賀禮,好好收着。”
靜寧侯見狀,拍手贊道:“老公爺可真是疼愛皇孫殿下,竟把安國公府的祖傳玉佩都拿出來了。”
安國公臉色微變。
這祖傳玉佩是戰國年間打造的,歷來都是傳給陳家子弟,父親理當傳給自己的,怎麽一打照面就給了元寶?然而他深知父親脾性,如今他認可了元寶,正如他當初厭惡東宮一般,一旦認定便是天王老子也別想改變他的主意。
在衆人眼中了不得的祖傳玉佩,在元寶眼中卻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佩。
他只看了一眼,便伸手遞給溶溶收着,道:“謝謝太爺爺。”
“來,元寶,看看皇爺爺給你準備的賀禮。”皇帝見方才的劍拔弩張不動聲色地消弭,朝元寶揮了揮手。
元寶松快老安國公的懷抱,跑向皇帝那邊。
皇帝給元寶準備的是一枚玉質印鑒,上頭刻着“劉璟”兩個字。皇帝一開頭,其餘人也紛紛送上了賀禮。皇後給元寶準備的是一身新衣裳,其餘人送的多是金鎖、項圈、文房四寶一類的東西。唯有慶王送的東西讓元寶眼前一亮。
慶王用木頭刻了一個栩栩如生的铠甲士兵,大小不過一只手掌大,元寶拿在手裏剛剛好。
“謝謝五叔。”
慶王彎下腰對着元寶一笑,“你喜歡,以後五叔再給你多做一些,湊成一支軍隊。”
“好。”元寶看着這木頭士兵,越看越喜歡,劉钰、劉琳等其他幾個孩子看着這木頭人皆是滿臉羨慕。
皇後見衆人都送過了,道:“時辰差不多了,開席吧。”
今日的宴會擺在正殿後面的偏廳,皇後一發話,衆人紛紛起身。
老安國公搶在皇帝前面拉着元寶往偏廳走去,皇後看在眼裏,臉上總算有了一抹笑。
溶溶跟殿裏大多數人一樣,并不知道老安國公為何這般反應,不過經過剛才的事,想必沒人會在意她和梁慕塵的衣裳料子是一樣的吧?
她輕輕舒了口氣,正欲回到玉華宮去換身衣裳,轉身卻望見太子。
“殿下……怎麽不去用膳?”
“沒胃口。”太子扯了扯嘴角。
別人都只當東宮得罪了安國公府,在他這裏,可是安國公府得罪了東宮。
四年的樁樁件件,他不想就此揭過。
此刻隐忍,只是心疼皇後而已。
老安國公湊在元寶跟前,他看了就不爽,索性眼不見為淨,等等再去用膳。
“殿下,方才老公爺他進來的時候明明很兇,為什麽後來又對元寶那麽親?”
“因為……你過來點,我小聲告訴你。”太子唇角一勾,立時有了主意。
溶溶知道他可能在戲弄自己,偏偏又想聽得不得了,只得忍着湊到他肩膀那裏。
他俯下身,在溶溶耳邊輕輕吹了口氣。
“東珠的事,晚上跟你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