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09.
一目連确實不靠譜過。
不靠譜過那麽一次。
秋季賽常規賽剛開始的時候,他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眼前的世界都是颠三倒四的,他們隊伍裏沒有替補中單,這就意味着他不能掉鏈子,可他前腳還想強撐着裝沒事,後腳就被教練一腳踹回了酒店休息……
帶着渾渾噩噩睡下去,醒來時他幾乎是跳起來的,頭也不疼了,吓得脊背發涼,連忙瞟了眼時間,八點十分。
五點開始的BO3比賽不出意外已經打完了。
他的腦子裏頓時炸成了一團蘑菇雲——他沒上場,那誰打中單?兩名替補一個打野一個上單,都是思路定位截然不同的位置,就算發揮正常,也會被對手針對到死,今天這場絕不能輸,否則他們只會離季後賽的席位越來越遠……
手機屏幕剛剛在他發呆時晦暗下去,馬上又重新亮了起來。
是一通電話。
來電者顯示着“荒醬”。
一目連當然不會心大到喊他們打野“荒醬”了,這個昵稱是貍貓先叫的,他只是入鄉随俗,反正荒也不反對。
他手抖着接通了電話,從未這麽擔心過聽見噩耗。
荒那頭聲音有點吵,他第一反應以為對方還在會場,再一想似乎也不太對,這個時間電競體育館早該清場了,正常來說,這時候如果一行人還沒回酒店,那就是在……
“米線吃麽?和你平時煮的不一樣,就是窄一點的面條。”
他有點兒發懵:“不辣的都行……你在哪?問這個做什麽?”
“西紅柿鹵肉米線?小鍋米線?豆花米線?哦,這好像是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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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行啦,”他聽到陌生的名字就頭疼,“比賽如何了,少了中單……”
“在排隊,回去說。”
說完荒就挂了電話,也沒讓他等多久,幾乎是他一個低頭一個擡頭的時間,他就聽到了有人敲門的聲音。
荒提着兩袋快餐盒站在門口的時候,一目連還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他們人呢?”
“兩個隊在聚餐。”
“那你……”
“房卡不是在貍貓那?你怎麽出去?把你餓死在酒店?我還沒那麽缺德。”
一目連:“……”你是在變相罵教練他們缺德嗎?
是的吧!
荒将東西丢在桌上,飯盒倒是不重,但拎久了,手上也是免不了好幾道紅痕,更何況秋天幹澀,手掌的皮被劣質塑料袋磨破了不少。
他頭重腳輕地走了幾步,掉頭回去從随身書包裏摸出一管護手霜,扶着桌子坐好,将護手霜拍到荒手裏:“愛惜手啊,這位職業選手。”
荒沒有拒絕他的好意,眨眨眼說:“明天還你。”
“噢。”
他随口應道,從荒手中接過了筷子,動筷之前還不忘多檢查幾次面湯裏沒有辣油的顏色。
荒笑他:“頭痛不吃清淡點相當于自虐的道理我還是知道的。”
“哦……”
他吃了一口,面還熱乎着,味道恰到好處的淡,放在平時會被公然嫌棄,但放在現在,不刺激不傷胃,對一個“病患”來說無疑是很合适的選擇。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牽挂的事:“中單呢?我不在,誰打中單?上單換線?”
“我打。”
“……”
“這麽驚訝做什麽,我是中單出身啊。”
一目連都快忘了,中單的位置還是兩個月前他從荒手裏搶來的呢,為此,隊裏的前任打野還坐起了冷板凳,平時看他倆的眼神都多少帶着點不服氣的哀怨。
“贏了?”
“贏了。”
荒露出了有些一言難盡的表情,但他覺得他看得懂——那是在吐槽他又說了沒用的廢話,有這個時間還不如趕緊吃了去躺着休息。
荒拿筷子敲敲他的碗:“快吃。”
那時候他就想,荒這樣的人,大概永遠也掉不了鏈子。
無論遇到什麽都仿佛有萬全之策一般,付諸的信任定不會成為竹籃打水一場空,同高中時候的他自己一副德行,仿佛“年輕氣盛”四個字可以當飯吃……年輕氣盛就年輕氣盛吧,反正荒應該沒那麽倒黴,不會像他一樣遇上因為“搶功”恨上他的人。
他低了腦袋說:“太燙。”
荒正忙着看手機上敵對隊伍的賽後采訪,聽到這句不覺有異,哄小孩般随口說道:“感冒不能吃涼的。”
他只好辯解:“我不是感冒啊。”
荒将手伸過來,冰涼的手背繞過他厚重的劉海抵在他額上,“發燒了?”
“老毛病了。”
他将荒的手從自己腦門上摳下來,波瀾不驚道:“腦震蕩的後遺症吧。”
“……你這身板還能和人打架的?”
“你想到哪去了……”
“要不然呢?車禍?”
“是啊。”
“你沒失憶吧,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其實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
荒顯然心情不錯,打了一天比賽還有精力同他開玩笑,一目連嘴角一陣抽搐,直接忘了自己拿筷子的手舉在半空中是在等什麽,嗷嗚一口就把面往嘴裏塞,然後被燙得滿臉通紅,外焦裏嫩,連連呼氣:“咳咳咳!”
他沒有騙荒,不過也并未像荒說的那樣失憶過……
某種意義上來說,算“車禍”好像又過了點。
他就是某天上學下公交的一瞬間,被趕時間的學長的小毛驢電動車撞得飛到人行道上了而已……
Duang的一下,360度旋轉,甚至沒有繞地球一周。
而已……
學府一條街上每到上下學時間就堵得天昏地暗,再加上學校抓遲到抓得嚴,不少人擠破了頭都要強行從不到三十公分的馬路邊緣傳過去——他下車也下得急,沒注意回頭看,誰能想到那麽窄的地方還能鑽出一輛開得飛快的電動車呢?
聽起來确實不嚴重,他也覺得不嚴重,當時只是坐在原地愣了會,就起身,擺擺手面對學長的真摯道歉,趕忙要去上課了。
一直到他走到班裏,都只有一種暈乎乎的朦胧。
點名老師高喊一聲“一目連”時,他開了口要說“到”——
結果話沒說出口,鼻腔忽地一熱,意識就消失得一幹二淨了。
醒來時他已經被送到了醫院,鼻子裏塞着兩團紙,可憐兮兮地躺在充斥着消毒水氣味的病床上,送他來的還是一直以來對他“搶功”行為極其唾棄的同學,看傻子一樣地跟他說:“走路平白無故都能腦震蕩,你是不是智障啊?”
他還挺感動的,抓了人家的手拼命說謝謝,搞得對方以為他腦殼又壞了。
荒聽完之後卻沒笑他傻,而是隔着一張桌子将他從頭到尾重新打量了一遍,弄得他頗為無所适從:“所以上次隊內聚餐你請了假,是因為這個?”
“不是啊。”
“你說的頭痛。”
“那次是感冒啦。”
“……”
荒起身在房間裏兜了一圈,從他衣櫃上取下一條羊絨圍巾——那是荒半個月前借口“手滑多買了一條”送他的凡爾賽宮紀念品圍巾,路易十四專屬設計師設計的,花紋賊騷包,一看就不是能夠手滑多買的類型。
好友一片好心,他雖然覺得騷包,但也還是老實戴上了,畢竟B市比S市冷得多。
荒用圍巾将他裹成了一團球,就剩下一只握着筷子的手露在外面,态度還很語重心長:“要保暖。”
一目連:“……”
他們現在住的是酒店呀,調中央空調溫度不就完了……
他在心裏嘟囔一句,卻沒有開口。他不禁回頭看向書桌鏡前的自己,滑稽可笑之餘,心裏好像有哪一個角落又暖了一點。
110.
一目連想過三種在攤牌了的情況下,理性地回絕荒的方式。
我很直、你是我兄弟、我們不合适。
愛與不愛,借口無非就是這幾種,然而荒是很要面子的,這三種答案都不好,很可能會越抹越黑,但他想不到別的理由了。
其實你不用道歉啊,要道歉的是我。
他想。
荒說得對,總有人要失望的。
比賽也好,感情也好,總有什麽不能滿足每一個人,愛情本身就是自私的産物,它一旦存在,一方收益,就要有另一方吃鼈,然而,卻沒有人能夠完全逃避自私的魔爪。
他也不行。
他沒自己以為的那麽大公無私,也同正常人一樣貪婪,魚想要,熊掌也想要,愛情不想給,友情卻又不肯松手,抱着僥幸心理以為自己還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他完全可以找到借口開脫,趁機“洗腦”一波:看啊,屏幕中間那個矮個子小法師多可愛,那才是正常男性該有的審美嘛,嬌小可人,圈在懷裏正好滿足當代的最萌身高差,多完美啊。
但他不能說。
按照荒的性格,告白被直言拒絕多半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結果——荒的自尊心使然,在自尊心面前,情面這東西從來不值錢,撕破就撕破,很絕望,但也沒辦法。
一目連忽然紅了眼眶,莫名其妙的。
不是想哭,也不是委屈,就跟被冷風吹多了一樣,酸得不明所以。
他為自己找好了理由:壓力太大了、比賽輸了不高興、或者甚至騙不過他自己的“你能這麽說我很感動”。
總之不是一句髒話,然後接上“你是我兄弟啊”。
他的字典裏沒有髒話。
也就沒有後半句的訴衷腸。
他猜他已經沉默很久了,久到荒不知何時已然放棄了從他這兒得到答案,收回了視線,臉上映着顯示屏五彩斑斓的光亮,而光亮底下是深不見底的落寞。
QXQ的賽後采訪即将結束,鏡頭前只剩下一個口音獨特的教練在背誦官方發言稿,說得再多,也無非就是些我們會繼續加油争取在季後賽打出更好的成績之類的話題。
“怎麽了?”
荒看過來。
他反射性地回答:“隐形眼鏡跑位了。”
荒湊近一看:“沒跑啊。”
“……屏幕太亮了,不舒服。”
“哦。”荒許是信了,又坐回原位。
正當他松了口氣,以為荒不會再有什麽動作、準備翻翻随身包尋找眼藥水和面巾紙時,荒突然再次湊過來,念叨着的話還萬分名正言順。
“幫你吹吹。”
他幾乎還聽到了荒微挑的尾音,想說不用了,但荒一向說到做到,動作快得像是在自斷後路,一眨眼,再一眨眼,眼前就只剩下了對方那張360度無瑕疵的臉,耳旁電視機的聲音也消失了,世界孤寂得恍無他人。
“噓……”
荒輕輕說,唇間吹出的氣落在他眼睑上,滾燙的眼眶便被扯入了飒爽的冰涼。
他瞪大了眼,或許是知道眼眶裏充盈的液體是不會掉下來的,他沒像自以為的那樣惶恐,沒有放棄掙紮,也沒有頹然地失去感知。
一股香氣撲鼻而來。
他認得出這個味道,Penhaligon's的獸首系列,Roaring Radcliff,人稱咆哮的雄獅,有着攻擊性超強的名字,卻沒有兇狠的味道——像一只表面暴躁但內心深沉而溫情的獅子,兇狠過,牙也是銳利的,可是對着人的脖頸一口咬下來,卻不那麽疼。
和荒挺像的。
區別在于,他認為自己現在被咬斷的脖子挺疼的。
一目連動彈不得,他不敢從行刑臺賞下來,尤其是在看到荒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意時。
唇角。
面頰。
鼻梁。
卧蠶。
纖長的睫毛。
然後就是漫長的對視,他看到荒的眼裏明亮純淨而不見底,映着他困惑的模樣,四下波瀾,永不寧靜。
他猜到荒想說什麽了。
只要他現在腦子一熱,抛掉那些作惡多端的理性,點點頭,或者稍微向前探哪怕一毫米身子,就會有什麽撥開雲霧豁然開朗,或者死無葬身之地。
他們的呼吸會混到一起(或許現在已經混到一起了),頻率錯亂,變得急促難耐,暴躁得随時要扯脖子用牙齒打一架。
是朋友啊。
去你的朋友,見過接吻的朋友嗎?
荒卻沒他想的這麽多,眼角上挑,好一副詭計得逞的狡詐。
“一個愛你的打野爸爸,了解一下?”
tbc
* Penhaligon's 獅(咆哮的拉德克利夫)據說這個味道非常荒醬(摸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