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旅途
她斜靠在車前蓋,綢料旗袍淋了雨,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已略顯輪廓的曲線。頭發散亂在腮旁,面頰蒼白如紙。
兩眼茫然地看着他,嘴裏喃喃有聲,“景行哥,我哪裏做錯了,你為什麽丢下我?為什麽?”
分明只是個花季少女,臉上童稚猶存,卻奇異地充滿了野性的誘惑。
尤其那把細腰,幾乎彎成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顧靜怡說她是楊都督家的三小姐,陸景行是她男朋友。
她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從碼頭出來,顧息瀾用腳趾頭想,也猜出來怎麽回事。
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愛上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結果被無情抛棄。
戲院最愛用這種劇情來賺人眼淚。
若非正下着雨,她又長一副招蜂引蝶的模樣,顧息瀾真不願在這種腦子進水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把她送回楊公館之後,他身上也滿是雨水,長衫貼在身上,箍得難受……
上次在永安百貨門口見面,顧息瀾對她也沒有好印象。
楊致重權勢滔天,在杭城幾乎橫着走,家裏衣食富足,楊佩瑤怎麽也算是個千金小姐,至于眼皮子那麽淺,盯着櫥窗裏的衣裳,恨不能要流哈喇子。
到底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能教養出什麽好兒女來?
可顧靜怡卻突然改變了看法,從百貨公司回去後,把楊佩瑤好一個誇,說她提議買洋機器織洋布,再用洋布做成衣。
跟顧息瀾的想法不謀而合。
也不知楊佩瑤從哪裏聽了一耳朵,就在顧靜怡面前賣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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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顧靜怡既然喜歡跟她交往,顧息瀾也沒打算攔着。
顧靜怡性情有些乖張,言語又直爽,這麽多年只有白小姐一個玩伴,能多個說話的人自然是好的。
哪怕她是楊致重的女兒。
顧息瀾做事公私分明,并不會因為楊佩瑤跟顧靜怡交好,而改變跟楊致重的關系。
假如楊致重跟上任都督一樣貪得無厭拿商戶開刀,他也會毫不留情地下手!
顧息瀾擡腕看看手表,縱身一躍跳下車。
他從北平請了個染色師,今天特地來接站,不想火車晚點十五分鐘,正好趁機偷個懶。
看時間,估摸着再有兩三分鐘就到了。
顧息瀾邁開大長腿往火車站走,時間不經意又往電車站牌那邊望去。
電車已經開走,站牌下空無一人。
他突然反應出不對勁來,楊佩瑤剛下電車,為什麽又坐着電車回去?
閑得無聊坐車玩兒?
念頭一閃即逝,顧息瀾沒再當回事兒,徑自走進火車站。
楊佩瑤根本沒看到顧息瀾,一路掐着時間,順順當當地回到家。
隔天吃過晚飯,楊佩瑤又上樓找楊致重,“爹,我跟大嫂明天一早就出發,您有什麽要叮囑我們的?”
楊致重面無表情地搖頭,“沒有。”
楊佩瑤搓搓手,“那爹會不會派人暗中跟着保護我們?”
楊致重豎起眉毛,“怕了?”
“沒有,”楊佩瑤歪頭巧笑,“随口這麽一問,我帶着匕首防身。”頓一頓,懇求道:“爹,等我從龍泉回來,您能不能教我打槍?”
現下杭城還算太平,但整個大環境仍是亂世,如果學會用槍,關鍵時候沒準能保住自己一命。
楊致重沒想到她會提這樣的要求,有片刻的愣神,卻滿口答應,“行,你想學我就找人教你。”
“太好了!”楊佩瑤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歡喜,扯住楊致重衣袖搖了搖,“爹真好,謝謝爹。那我們明天就直接走,不跟您告別了……對了,聽說龍泉盛産寶劍,我給您帶把寶劍?”
楊致重失笑,“就憑你的眼力能買到寶劍?什麽都不用帶,平安回來就行。”
面前之人終于露出點慈父的模樣。
看來自己這番唱念做打沒有白費,楊佩瑤心下得意,不由像對待自己前世父親那樣,親熱地攬在他肩頭,“爹放心,也不瞧瞧咱是誰的閨女?”
楊致重身體僵了下。
他的七個兒女見到他都是跟耗子看見貓似的,有多遠躲多遠,何曾想過孩子會有待自己這般親熱的時候。
鐵漢也有柔情,尤其靠在身邊的還是生得如花似玉嬌美動人的女兒。
楊致重心底驟然軟成一團,前所未有的放柔聲音,“路上多長點眼色,就只三兩天,不用太擔心,去吧。”
楊佩瑤應聲往外走,剛打開門,看到三姨太端着托盤站在門口,正要往裏進。
三姨太顯然沒想到楊佩瑤會在楊致重這裏,吃了一驚,“瑤瑤不是在屋裏溫書,怎麽跑到這裏?”
楊佩瑤道:“我有事跟爹商量……碗裏是什麽?”
三姨太笑着解釋,“都督前陣子感冒剛好,這幾日又整天忙,炖了盅燕窩補一補。”
楊佩瑤笑笑,“三姨太有心。”側身讓她先進屋,這才離開。
三姨太将托盤放在茶幾上,端起碗對楊致重道:“吃完飯就炖上了,足足炖了一個小時,沒怎麽放糖……都督趁熱吃。”
楊致重接過嘗了口,果然燕窩炖得軟糯又不太甜,正是自己的口味。
三姨太猜測着楊佩瑤的來意,十有八~九是關于上學的事情,有意在楊致重跟前上眼藥,便道:“最近瑤瑤也是辛苦,為了考試,天天看書看到十點多……說起來能上武陵高中,辛苦點也沒什麽。佩珍羨慕得要命,只說瑤瑤命好,能夠結識顧會長,承蒙他幫忙。”
這話要是放在以前,楊致重定然會動怒,可這會兒他剛做慈父,感受到閨女的孺慕之情,就有點不愛聽,拉下臉道:“早幹什麽了,既然羨慕就該用功考進去。”
楊佩瑤的成績遠不如楊佩珍,她怎麽就能上?
三姨太腹诽不已,可觑着楊致重臉色,到底不敢再提此事,轉而誇起自己的兒子楊承鴻,“阿鴻懂事不少,天天去圖書館看書,還說要向二少爺看齊,以後留洋讀書。”
楊致重的三個兒子,長子跟次子都是太太所生,姨太太中只有三姨太生了個三少爺楊承鴻。
楊承灏以後要繼承楊致重衣缽,老二楊承澤眼下在美國留學,學的是機械,都是有出息的。
三姨太心氣高,非得讓楊承鴻拔個尖兒,對他要求很嚴格。
所以楊承鴻的功課學得還是不錯。
楊致重心裏有數,淡淡道:“不一定非得留洋,知道長進就好……男人得有擔當成大事,不能太嬌慣了。”
三姨太喏喏應着,待楊致重放下碗,便識趣地離開。
翌日,楊家準時7點開飯。
早飯吃得快,不到一刻鐘已經吃完了。
楊佩瑤站起身,笑道:“今天花卷蒸得好,我吃了兩只有點撐了,想出去走走。”
陸秀玫道:“我跟你一起。”
四姨太看楊佩珍眨巴着眼像是要跟着,走到她身邊,“二小姐這會兒沒事吧,想請教你點事情。”
她最近學人念《聖經》,上面許多字不認識。
楊佩珍不便拒絕,只得跟着四姨太去了她房間。
楊佩瑤便跟陸秀玫一起散步,臨出門前忽然又道:“大嫂等我一會兒,我背上書包,順便去書店轉轉。”
飛快地上樓背上書包,又加了件米色開衫。
她穿着陰丹士林襖子靛藍色裙子,陸秀玫則穿件家常的豎條紋旗袍,拎了随身的手袋。
并沒有人懷疑什麽。
走出大門,兩人對視一眼,做賊心虛般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步伐。
直到踏進火車車廂,楊佩瑤始終懸在嗓子眼的心才終于落下來,開始好奇地打量着這列百年之前的火車。
跟前世的綠皮車有點像,走道兩邊是面對面的椅子,靠窗有個很小的方桌。腿長的人不當心會碰到對面人的腿。
但是車廂比前世的車廂小得多,只能容納七八十人。
許是始發站的原因,車廂裏的乘客不多,約莫只坐了半數,大多是穿着長衫或者西服的男子,也有穿旗袍的女人,看着都還體面。
楊佩瑤的目光落在車廂最後排座位的男人身上,停了下。
兩人穿白襯衫黑西服,頭戴白色禮帽,打扮得毫無二致。
這倒罷了,關鍵是他們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場,完全不像尋常的生意人或者公司職員。
尤其左邊那人長着一雙桃花眼,相貌陰柔俊美,唇角還有粒美人痣,跟前世楊佩瑤室友那粒長在同一個位置。
楊佩瑤第一反應是不是楊致重派來保護她們的,随即又否認了。
楊致重出門的時候一年四季穿軍裝,在家裏則是白色綢衫黑色綢褲,從未穿過西服。韋副官和其餘士兵也都不穿西裝。
如果楊致重真的派人,必定不會是這種打扮。
楊佩瑤正思量,見美人痣男人冷冷地回視過來。
目光犀利,隐含着警告。
她假作無意中掃過他們,連忙移開視線。
最初的新鮮感過後,楊佩瑤拿出國語書,正好不會的字請教陸秀玫。
陸秀玫雖說只上過三年私塾,可到底出自詩禮之家,古文底子非常好。像是《泷岡阡表》這種古文,楊佩瑤幾乎看不懂,陸秀玫卻講得頭頭是道。
不知不覺,火車停過三站,第四站就是處州。
火車站門口有不少飯點餐館以及賣各種小食的竹棚子。
根據前世的經驗,這些飯館通常既貴又不好吃,而且魚龍混雜不安全。
兩人朝東走了約莫二百米,看到家還算幹淨的面館,各自要了碗肉絲面。
除了她倆,店裏并無其他客人。
楊佩瑤趁機跟夥計打聽處州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汽車站在哪裏,住店住在哪家比較合适。
能幹跑堂的,嘴皮子大都挺利落,這家也不例外,夥計不但告訴楊佩瑤幾家有名的飯店,還特意說明哪家房錢貴,哪家地角好,出行方便。
楊佩瑤謝過他,跟陸秀玫商量準備在汽車站附近找家飯店入住。
正說着話,外面突然傳來清脆的鞭炮聲,緊接着門口黑影一閃,有人“嗖”地蹿了進來。
楊佩瑤尚不及反應,只感覺似乎有硬物戳在自己腿上,而身邊條凳上已經多了個男人。
她低頭去瞧,是把烏黑油亮的手~槍,槍口正抵着她的腿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