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前事
男人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 生得儒雅俊朗, 帶一身濃濃的書卷氣。
這個年頭,小姐們大都喜歡戴眼鏡有文化的讀書人。
想必楊佩瑤也不例外。
顧息瀾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打開放在手旁精致的金色雪茄盒, 取出一支放在鼻端嗅了嗅, 仍放回去, 低聲叮囑程信風幾句, 臉上複又挂出和煦誠懇的笑容,舉起酒盅, “來, 合作愉快, 為成功幹杯!”
房間裏共四人。
做東的是顧息瀾跟商會的劉董事,客人則是通商銀行監事張啓東及其妻子薛玉梅。
也就是适才與顧息瀾共舞那個女人。
顧息瀾打算從美國進口紡織機器, 前幾天剛得到調查結果, 一臺織布機二百八十美元,一臺漿紗機五百六十美元,還有其它機器與配件。
他差不多需要十三萬美元的貨。
紡紗廠跟服裝廠連年虧損,新安百貨也不盈利。
而且, 最近政府整頓市場的活動,固然取締了許多不正當行業,但是高峤意圖公報私仇,趁機給萬安幫沉重一擊,借這個由頭也打擊了其它邊緣行業。
損失的有一部分便是顧息瀾的利潤。
顧息瀾拿不出這麽多錢去買機器, 打算從銀行貸款,需要張啓東從中周全。
張啓東雖然身居高管,但他是依靠岳家發家,重大決策必然要薛玉梅拍板定奪。
故而經常帶着薛玉梅出門應酬。
薛玉梅今年四十有二,因保養好,看起來跟三十出頭似的。她沒別的愛好,每天除了逛百貨公司就是跳舞聽戲,時不時跟交好的幾位闊太太結伴捧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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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息瀾投其所好,送給她好幾樣珠寶首飾,又特地宴請他們夫婦。
顧息瀾的舞技是苦心練出來的。
他從四五歲開始跟楚浥學武,和楚青水兩兄弟是吃同一口鍋裏的飯長大的,比親兄弟都要親。
到了讀書的年齡,也是跟楚青水一起上下學。
念完初中,兩人同時不讀了。
顧維鈞認為讀書認字固然重要,但學會識人用人如何處世才能真正成為主事者。而這樣的本事很難在學校裏學到,只能自己摸爬滾打地琢磨。
顧息瀾便和楚青水一起看場子,看過半年,楚浥開了間舞廳交給他們打理,自己不管不問,也不曾給任何人遞過話。
兩個初出茅廬的半大小子,仗着一身功夫,跟人打過架鬥過狠,曾經為把頭牌舞女搶到自己舞廳被人用槍抵過頭;也曾經因資金短缺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借債。
甚至為了招徕闊太太而苦練舞技。
兩人正十七八歲,滿臉的青澀,又帶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穿白襯衫黑西褲,緊身襯衫把上臂和兩胸的肌肉完全顯露出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擁着她們翩翩起舞。
尤其楚青水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相,極得太太們青眼。
三年後,舞廳不但在杭城站穩了腳跟,還成為名聲頗響的玩樂場所。
顧維鈞卻染上重病,不得不把顧息瀾叫回身邊打理家中産業。
再兩年,顧維鈞過世,顧息瀾正式承繼了家業,當時他22歲,而顧平瀾在北平念大二。
因為年齡的關系,顧息瀾在商會中沒少受到苛責,別人不看能力,提起他就是“毛沒長齊的臭小子”,所以他學着往老成裏打扮,天天穿長衫,雪茄不離手,板着一張冷臉,不茍言笑。
現在,早沒人敢當面質疑他,他也無需再特地扮老。
可久而久之,已經養成了習慣。
就連顧息瀾也覺得自己好似已過而立之年,卻忘記他剛剛二十五歲,正值青春年少。
***
程信風下了樓,對侍者低語幾句,指了指角落裏楊佩瑤所在的卡座。
侍者打量幾眼,認準楊佩瑤所穿的淡綠色旗袍,走過去低聲道:“請問是楊三小姐嗎?”
楊佩瑤一連跟程先坤跳了三曲,有些累,正喝梨汁,聞言點點頭,“有事兒?”
侍者道:“有三小姐的電話。”
往這裏打電話?
楊佩瑤正疑惑,楊佩珊已開口道:“一準兒是太太催促回家……這才剛十點,□□星還沒出來呢,再玩半個小時。”
“大姐說得是,”楊佩珍附和,“就是,好歹看看歌星長什麽樣,聽幾首歌。”
楊佩瑤跟着侍者走到門廳處,迎面便看到顧息瀾靜靜地站在那裏,一雙黑眸淡淡地看向她。
不若先前冷漠,可明顯跟和煦搭不上邊。
楊佩瑤只作沒看見,也沒想着打招呼,轉頭問侍者,“電話在哪裏?”
“這個……”侍者支吾着答不出來,紅着臉看向顧息瀾,“顧先生吩咐的。”
楊佩瑤勃然大怒,“你們就這麽對待客人?把客人當猴耍,是嗎?你們經理呢,我要他給我個交代。”
侍者低頭不語。
顧息瀾沉聲道:“這裏不是你來的地方,趕緊回家。”
“多管閑事,”楊佩瑤低低嘟哝一句,掉頭想走,剛邁步,被顧息瀾一把攥住手腕,“聽話,回去。”
他喝了酒,聲音有些啞,也不似往常般嚣張。
“用你管?”楊佩瑤用力甩下胳膊,“放開我,否則我喊人了。”
顧息瀾面無表情,側頭吩咐侍者,“給楊小姐家裏打電話,讓馬上派車來接。”報出電話號碼。
侍者詫異地看了楊佩瑤兩眼,重複一遍電話,走到前臺搖號。
楊佩瑤再度掙紮,豈料顧息瀾手勁極大,手指像鐵鉗似的,根本掙不動,氣急之下,擡腳踹過去。
顧息瀾不閃不躲,仿佛根本不是踢在他身上似的。
墨色長衫前擺便留下半截腳印。
楊佩瑤本不是能撒潑的人,見狀,不好再踹,兩眼圓睜着惡狠狠地瞪他。
兩人離得近,相距不過尺寸,有酒氣沁入鼻端。
是從顧息瀾身上傳出來的,絲絲縷縷,綿綿密密,環繞着她。
楊佩瑤無語。
難怪這人如此不講理,許是喝多了。
跟醉酒之人沒法溝通。
侍者打完電話走來,恭聲道:“顧先生,那邊說這就派車。”
顧息瀾終于松手,“到這裏差不多15分鐘。”
楊佩瑤揉着酸痛的手腕,強忍着怒火,“顧會長,請您想清楚,我來這裏是花了錢的,願意幾時走就幾時走,而且我還沒聽宋清唱歌,不能白來一趟。”
顧息瀾默默打量着她,問侍者,“宋小姐到了嗎?”
侍者點頭,“剛到,正準備補妝。”
“安排一下,過五分鐘請她上場。”說完,轉身往裏走。
程信風忙追上去,矮身替他拂了拂衣襟上的灰塵。
“神經……走到哪兒都遇到他,”楊佩瑤看着他的背影,低罵聲,深吸口氣平靜下心緒,慢慢走回卡座。
楊佩珊跟楊佩珍又去跳舞了,只有四姨太在,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是太太的電話?都督回家沒有?”
楊佩瑤道:“太太已經打發車過來,我沒問爹爹在不在……這兩天都沒回,想必今兒也未必有空回家。”
四姨太以前是歌女,習慣了光怪陸離燈紅酒綠的生活,跟了楊致重之後,極少能夠出入這種場合。
好容易出來一次,又怕回家遲了挨罵。
楊佩瑤輕輕拍下她手背以示安慰,想一想,好奇地問道:“四姨太,你當初怎麽會嫁給我爹?年紀差那麽大。”
四姨太今年23歲,正好是楊致重年齡的一半。
“小孩子打聽那麽多?”四姨太白她一眼。
轉念想起自己出道時正是楊佩瑤這個年紀,雖說小,可有些事情已開始明白了。
幽幽嘆口氣,“那會兒我天天在夜總會和歌舞廳轉場子,有天晚上都督和幾名高級軍官喝酒,點了我作陪,都督喝多了……破了身,不跟他還能跟誰?都督人挺好的,願意接我進門,所以……”
楊佩瑤訝然。
她原來猜想的是四姨太被人調戲,楊致重英雄救美,然後四姨太以身相許,譜成一段佳話。
本想到會是如此簡單。
被欺負了,就得跟着她。
還覺得他人好……
是不是只要男人肯娶,女人就應該感激涕零?
楊佩瑤心裏有一萬句“卧槽”想說,張張嘴就咽了下去。
畢竟時代不同,現在這個年代,當姨太太是合情合法、被世人默許的,不能用她的标準來要求別人。
既然四姨太挺滿足,楊致重對幾位妻妾并未苛責,她實在沒有理由從中挑事兒。
這時,楊佩珊跟楊佩珍先後回來,楊佩瑤告訴她們家裏已經派車來接了。
楊佩珍意猶未盡,“唉”嘆口氣,“宋清怎麽還不獻唱?”
話剛說完,就見四周驟然安靜下來,舞池上方的燈光也滅掉了大半,只留幾盞昏黃的小燈。
而前面的臺子上,卻打出明亮的光圈,正照麥克風周圍。
緊接着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子被侍者牽着走上舞臺。
臺下掌聲雷動。
想必這就是當紅~歌星宋清。
楊佩瑤立刻來了精神,起身往臺上看過去。
宋清頭戴金色花釵,穿黑色抹胸連衣裙,肩帶外面攏着薄紗,隐約透出肌膚的色澤。裙擺剛及膝頭,腰圍和裙擺綴一圈白色小花。
看上去純情甜美。
宋清昂着下巴,神态矜持,待掌聲持續片刻,輕輕啓齒,“多謝。”
又是一陣掌聲。
樂聲緩緩響起,楊佩瑤從沒聽過,是首完全陌生的曲子,但旋律卻很歡快。
前奏過去,宋清開口唱出第一句。
聲音婉轉輕柔,頗有點Teresa Teng的風格,技巧卻是一般。
楊佩瑤正凝神聆聽,聽到四姨太嘟哝,“這句唱錯兩個音……這句破音了。”
楊佩瑤莞爾。
一首歌,三五分鐘便已結束。
臺下掌聲叫好聲不絕于耳,還有人捧着鮮花上去,宋清一概沒有理會,仍是被侍者引着,飛快走下臺。
四姨太失望地說:“還沒有我唱得好。”
楊佩瑤打趣道:“那四姨太給我們唱幾首聽聽?”
四姨太毫不猶豫地回答:“沒問題,今兒晚了,明天我在家裏唱……肯定比她強。”
這時,另外一名侍者輕輕走過來,“楊小姐,汽車到了。”
楊佩瑤點點頭,穿上了外套。
幾人結伴往門廳走。
楊佩珊去前臺結賬,侍者掃一眼跟在後面的楊佩瑤,笑道:“不用了,剛才有位先生已經結過了。”
楊佩珊驚訝地問:“是哪位?”
侍者回答:“不好意思女士,不方便透露姓名。”
楊佩珍道:“肯定是大姐的愛慕者,嘻嘻,可惜為時已晚,要是早兩年或許還有可能。”
“切,什麽年代了,還玩這套?”楊佩珊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唇角卻高高翹了起來。
侍者将幾人送出門外,眼看着她們上了汽車,尋到程信風說了聲。
程信風點點頭,“以後要是剛才那位楊小姐來,務必費心看顧着……其他人就罷了。”從樓梯拾級而上,走進顧息瀾的包房,低低道:“已經回去了,也跟底下人交待了。”
顧息瀾低低“嗯”一聲,端起酒盅,“來,這杯酒祝梅姐青春永駐、永遠十八。”
薛玉梅笑道:“顧會長與其敬酒,還不如再陪梅姐跳一曲。”
顧息瀾“哈哈”笑,“求之不得啊,只是酒喝得太多,跳不了了,改日單獨請梅姐來玩。張監事可不許多心喲。”
薛玉梅舉杯與他碰了下,“一言為定,幹杯!”
幾人推杯換盞,一盅接一盅地幹,終于談妥貸款事宜。
程信風叫來侍者,兩人一邊一個,扶着醉态已現、腳步踉跄的顧息瀾下了樓,又費力将他扶上汽車。
剛坐上車,就癱倒在座位上。
劉董事對張啓東拱手,“實在抱歉,老朽身體虛,顧會長酒量淺,沒能招待好兩位,下次一定賠罪。”
薛玉梅媚笑,“哪裏哪裏,顧會長是實誠人,将來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劉董事送兩人上了汽車,先行離去,跟着叫了輛黃包車。
夜已深,月色愈加清冷,孤零零地挂在天際。
汽車開到武陵湖邊,顧息瀾猛地坐直身體,适才的醉意全然不見,目光仍是黑亮深沉,“三小姐跟誰一起來的?”
“都是女眷,好像是三姐妹還有個姨太太。”
顧息瀾沉默,過了片刻,吐出兩個字,“胡鬧!”
也不知說得是誰。
程信風不敢接茬,穩穩當當地将汽車開進大鐵門。
顧平瀾在小洋樓起居室等着,瞧見顧息瀾進門,忙站起身,“大哥總算回來了,娘有話問你,結果天天都是半夜回,等了兩天都沒等到,我也有事找你商量……沒喝多吧?”
顧息瀾瞪他一眼,“你以為我是你,一點數沒有,什麽事?”
顧平瀾從口袋掏出幾張紙,平鋪在茶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