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承認

“三小姐畫的衣裳樣子,讓我給她提點意見。我覺得款式挺新奇, 可以做出來幾件試試銷路, 大哥看呢?”

顧息瀾連續幾天在外面應酬,夜夜都是臨近子時才回, 今天又喝得多, 着實困倦了。可聽到是楊佩瑤畫的, 立刻來了精神, 轉身将旁邊臺燈擰亮, 拿起紙張湊過去細看。

人物很簡單,三兩筆勾勒而成, 頭部只是個橢圓形, 連五官都沒有。腿腳和手臂長得誇張, 腰身也細得出奇。

顧息瀾不由想起适才,柔和燈光下, 被淡綠色旗袍包裹着的細軟腰身, 和扶在她腰間的可惡的手。

而她卻像非常歡喜的樣子,眸裏閃着細碎的光芒,唇角帶着由衷的喜悅。

楊佩瑤從來沒有對他這麽笑過。

頭幾次見面還挺老實,恭恭敬敬地行禮打招呼, 後來就像火燎了尾巴的小野貓,動不動露出鋒利的爪子。

竟然還敢踹他!

他不過是握住她的腕,而她被人摟在懷裏,怎麽不說狠命踹他人一腳?

顧息瀾臉上不由蘊起絲絲冷意。

“嗨,嗨, ”顧平瀾見他半天沒反應,招呼兩聲,“行不行給個話兒?不是睡着了吧?”

顧息瀾回過神,把心思集中在紙上。

人形畫得潦草,衣裳畫得卻仔細,幾件襖子的領口、袖口與扣子以及衣裳的绲邊都很有特色,而且,正像顧平瀾所說,樣子新穎。

顧息瀾把紙疊起來,“讓她來找我。”

“找你?”顧平瀾“切”一聲,“人家特地跟小靜說了,不想讓你看,更不想看到你這張冰山臉。是我覺得不錯,想在咱家服裝廠做十幾件試試,這才知會你。對了,娘也是為這事找你。二十好幾的大男人,比人家大了将近十歲,口口聲聲,我要開除你……不嫌丢人?”

顧息瀾冷聲道:“她若是違反校規,難道我不能開除?別忘了,是誰把她推薦入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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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平瀾再度“切”一聲。

他對楊佩瑤印象極好,覺得她相貌好,性情也好。說話細聲細氣的,開口不是“謝謝”就是“請”,笑起來羞羞怯怯的,露一對酒窩兒。

完全沒有尋常權貴家中小姐的嬌縱。

誰知,顧息瀾卻對人小姑娘百般找茬兒。

顧平瀾替楊佩瑤不平,續道:“不就晚了兩分鐘,誰上學沒遲到過?還有,一件破衣裳還好意思收錢,你又不缺這十幾塊。三小姐手頭拮據,把衣裳賣了才湊夠錢還你,聽說你還惦記着收利息?哼哼,等着吧,娘也知道這事兒。”

顧息瀾腦門突突地跳,才剛壓下去的怒意仿佛尚未燃盡的火星,風一吹,立刻熊熊燃燒起來。

耳邊有個聲音一遍遍地回蕩:她把衣裳賣了才湊夠了錢。

她把衣裳賣了。

把衣裳賣了……

她怎麽敢!

那件衣裳是他看中的,他走上樓梯第一眼就看到了。

米白色的面料,淡雅素淨,正搭配她身上的淡綠色旗袍,白紗蝴蝶結最适合十五六歲的花季女孩。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買下了。

顧息瀾從來沒有給人送過衣裳,連顧靜怡都沒有。

家裏服裝廠每季做新衣,總會挑出合适的尺碼送到顧家來 ,顧靜怡的衣裳多得傳不完。

後來,她就不讓送,想自己出去買。

顧靜怡并非嬌奢之人,每年置裝費有限,且家中只她一個女孩子,想買就由着她買。

顧息瀾平常應酬,少不得給來往官吏或者富商家中女眷送禮,通常送的是黃金或者珠寶。

讓百貨公司挑幾樣貴重首飾包起來即可。

這還是他頭一次花心思給女孩子送禮物。

她卻賣給別人了,難怪都沒看到她穿。

很好!

非常好!!

顧息瀾錯錯牙,掏出鋼筆在幾套襖裙旁邊畫了圈,“讓大周做幾件出來看看,褲子就算了。誰家女人穿褲子?”

“行,”涉及到正事,顧平瀾不再玩笑,“明天我問下三小姐,看她願不願意讓我們做。”說着長長打個呵欠,“我去睡了,哥,你也早點睡,不能天天這麽個熬法。”

顧息瀾“嗯”一聲,大步上樓回到卧室,一把抓起電話,搖出去五個數字。

聽筒裏傳來“嘟嘟”響鈴的聲音,只響過一下,顧息瀾“啪”地挂了。

這個時候,楊佩瑤肯定睡下了。

且讓她睡個安穩覺,等以後……

以後他要摟着她的纖腰,不僅在舞廳,還要在床上,在地毯上,在沙發上,引導着她翻滾、旋轉、随着音樂起舞。

一直讓她再沒有氣力去做別的。

想到那個場景,顧息瀾身體開始發熱,他覺得晚上可能真的喝多了,現在要泛上後勁了……

其實楊佩瑤并沒有入睡。

她失眠了。

也許是因為梨汁喝太多,先後跑了好幾次衛生間,也許是因為玩得太嗨,腦神經始終處于興奮之中。

程先坤的影子不停地在她眼前旋轉。

他學識那麽淵博,話題從英國的金雀花王朝談到美國的南北戰争,又從日本的明治維新談到明朝的最後一任皇帝。

不知不覺中,跳了三支曲子。

還是程先坤說她應該休息一下,她才恍然醒悟。

自己真是太傻了……會不會被他笑話。

他說校慶那天會來學校采訪,她又沒有留姓名和班級,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翻來覆去,許久才阖上眼。

翌日,顧息瀾仍然在天邊露出第一絲晨曦的時候起了身,換上綢衣綢褲在花園打過兩趟拳,再沖個冷水澡,神清氣爽地去吃飯。

吃完飯,顧平瀾上班、顧靜怡上學,顧息瀾特意留下來,對顧夫人道:“娘,你找我?”

顧夫人看着面前如山崗般魁梧的兒子,将屋裏下人打發出去,問道:“你看上楊家三小姐了?”

顧息瀾默一默,承認了,“嗯。”

“三小姐是個好姑娘,我挺喜歡她。可是,咱兩家不合适。商會跟駐軍積怨已久,你好容易才站穩腳跟……”

“我知道,”顧息瀾回答,“娘不用擔心,這事兒不着急,我會慢慢謀劃,時機成熟之後,會找楊致重談。”

顧夫人嘆一聲,“杭城漂亮姑娘有得是,前天孟太太來玩,提到她外甥女,在金陵女子大學讀書,相貌性情都好,今年二十一,跟你正般配。要不我要來相片看看?”

“不用,”顧息瀾毫不猶豫地拒絕,“再好看我也看不上,我就想娶楊小姐。”

顧夫人長長地嘆口氣。

她生養的兒子,她了解。顧息瀾就是頭倔牛,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拉不回來。

否則也不會拖到現在都沒定親,甚至都沒有對哪家姑娘上過心。

唯獨楊家三小姐。

她聽顧靜怡說顧息瀾給人買衣裳,還好心地送人回家,就猜出來了。

兒子好不容易看中個姑娘,她還能怎麽辦?

而且,人家三小姐對自家兒子是半點想法沒有,聽顧靜怡的意思,反而很有些厭恨。

她得想法設法助兒子一臂之力,早早把三小姐娶回家。

她還着急抱孫子呢。

***

相比顧息瀾的自律,楊佩瑤就差多了,一直睡到七點鐘,被春喜叫了好幾遍才醒。

匆匆忙忙吃了早飯就去趕電車,幾乎是踩着上課鈴聲踏進了教室。

好在秦越還沒有來。

楊佩瑤暗自慶幸,四下逡巡兩眼,發現邱奎的位子空着。

他昨天就沒有來。

經過重新投票選舉,邱奎跟高敏君仍然高票當選為班長和副班長,邱奎責任心很強,每天早早就到了。

連續兩天請假,不知是不是生病。

正思量着,秦越走進教室。

他臉色陰沉沉的,眼底也有些紅,跟平常的風趣幽默全然不同。

同學們都感受到這種不同尋常的氣氛,教室裏驟然安靜下來。

秦越把手中一摞紙交給高敏君, “你發下去,今天不講課文內容,咱們學習講義上的文章。”

趁着高敏君發講義的時候,他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大字——最後一課。

楊佩瑤心頭一驚。

她學過這篇課文,是法國作家都德以普法戰争為背景寫的,當時普魯士軍隊禁止法國人民學習法語,作者通過一個小學生的視角和感受反映出戰争的殘酷和人民心中的悲痛。

秦越怎麽突然想起講這篇文章了?

“同學們,”秦越開口,“這是适之先生刊登在報紙上的一篇譯文,請大家先默讀兩遍,然後我再講解。”

講義仍是豎版刻印的。

楊佩瑤對這篇文章的印象非常深刻,沒費吹灰之力就讀熟了。

秦越估摸着大家都看完了,開始逐句逐段地分析。

一堂課,講得大家心頭沉甸甸的,幾個女生眼裏都蘊滿了眼淚。

楊佩瑤也是,心情澎湃得難以自已。

下課後,高敏君紅着眼圈對楊佩瑤道:“你知道邱奎為什麽沒來上課嗎?”

楊佩瑤搖頭,“為啥?”

“他姐姐前天晚上……被洋人糟蹋,回家後上了吊……”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我兒子正在上《最後一課》。

我們倆一起朗讀,好幾次都哽咽了。

這篇文章真的太令人感動,原作者寫得好,胡适先生譯得也好,字字句句都是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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