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果然有點能耐,現在唯一的活人就剩我們四個——也許過不了幾分鐘,會連一個也沒剩下。”
齊烨衣衫整齊如舊,也不知有多少人以屍為梯,好生的護佑他登上這處寶座。
一來游征沒有武器,二來人質在對方手上,勝敗幾乎不言而喻。
甘砂脊背貼在發酵罐上,還沒暴露,仍有突襲制勝的機會。游征卻不着痕跡搖搖頭,讓她不要輕舉妄動。
齊烨豈能不知其詭計,厲聲斥道:“出來,不然我一槍斃了她。三——二——”
甘砂只得緩緩離開掩體。
“放下槍,舉起手!”
本是她的本職臺詞,卻被敵手搶白,甘砂五味雜陳,又不得不依令而行。
“槍踢過來。”人質擋住他半張臉,險惡的笑意卻怎麽也掩不住。
甘砂漏了點力氣,槍只滑到雙方中點。
齊烨明顯不悅,變本加厲道:“轉過身去!”
兩人遲遲未動,游征揚聲:“不如好好談談,沒準我有你想要的東西。”
圖圖給人頂了一下後背,晃晃悠悠險些栽倒,齊烨一薅她頭發,人又給拽穩了。
“我說過,只有一個人能活。你最值錢的不過一條爛命,我已經掌控在手上,你倒是還有什麽砝碼值得我容許你再三還價。”
褲兜的東西還安然無恙,雖說交易,游征還沒算計好交出去後己方如何自保。
“小飛哥……”倉惶的女聲攪亂雙方的劍拔弩張,圖圖目光停在游征身後,白俊飛直挺挺躺在那裏,像冷漠的看客,對同伴的水深火熱視若無睹。
相比甘砂和游征泥濘的狼狽,圖圖儀容還算整潔,只是一張臉過于憔悴,拖垮整體印象,她看上去像一具行屍走肉,除了能站立,與白俊飛毫無分別。
此刻她更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頹,腦袋輕晃,想竭力否認自己的猜疑。
“圖圖,小白沒事,只是受了點傷。”甘砂的眼淚削弱了話裏的真實性,連自己也難以相信一個受了“點”傷的人會血湧成流。
圖圖發覺怪異的嚎叫,像哭了會被責罵的小孩死死忍着淚,嘴巴只漏出斷斷續續的音節。
“你們……再也不用顧忌我了……”
雙手被反剪其後,圖圖往前跑,齊烨哪見過一個孕婦有如此死志,錯神間人已跑出幾步,既然對方如此不惜命,暴怒催生了沖動,他扣下了□□的扳機——
“圖圖——”甘砂和游征異口同聲。
圖圖沒能跑到半路,眉心爆出一枚小口,人結結實實栽倒在地,同樣成流的液體從她後腦勺漫出來。
意外接踵而至,甘砂來不及整理心情,麻木壓抑了悲傷,她乘機去撈□□,然而铮然而來的子彈威脅了她的去路。
齊烨疾步踏來,只逼甘砂臉面,她不得不後退,眼看又淪落成俎上肉,游征冒險誘敵,和她完成一出聲東擊西,又浪費齊烨一顆子彈。
不發一言的默契配合恰恰激怒了野獸,準星鎖定甘砂,無視游征的幹擾,齊烨連放兩槍,第二枚子彈沒入甘砂腹部,他第三次出手,便把人撈進懷裏,剩下最後一顆準備祭在她的頭顱。
“放開她——”游征從未經發出過這麽頻繁的呼喊,每一次又歸于徒然,挫敗堆積成山,幾乎壓彎男人的脊梁。
槍口頂着甘砂的下颌,齊烨不斷拖着她後退。在傷口和子彈的雙重威脅面前,甘砂一身功夫無處可使。齊烨不解恨往她脖子啃咬,“虧我曾經對你這麽好,你可知胳膊肘往外拐的下場?”
唾液滲進她血液的侮辱比槍傷更致命,甘砂一張臉褪成蒼白,“你不如一槍殺了我!”
“我知道你是烈女,但我偏不滿足你。”齊烨的笑聲似乎是螺旋形,鑽骨吸髓,叫她生死不如。“你不會死那麽早,我要你好好看着他怎麽向我跪地求饒。”
追擊時給沿路屍體絆腳,游征借機蹲下佯作系鞋帶,實則用從金莉那順的刀片割破電子腳鐐,材料柔韌,時間緊迫,沒能完全割斷,但估計觸發遠程報警應該沒問題。既然當初段華池利用腳鐐的GPS間接掌握甘砂的動态,他的代理者理應也能注意到他,再不濟其他警察也會立刻出現。
發出信號後,游征倒從容了幾分,舉着餘瑛的金邊鏡框向齊烨走近。
“廠房下面有一層地下倉庫,如果我沒猜錯,那是‘金色太陽’的真正生産線。”
無論何時何地,“金色太陽”一直是完美的誘餌,齊烨果然放慢腳步。
甘砂的血淌了一路,給雙足擦出兩道淩亂的長痕,游征不經意發現腳下踩着她的血,而掌心裏是白俊飛的。剛浮起的那點從容不複存在,他得争分奪秒,不然兩人都沒命。
“倉庫安裝上了炸彈,餘瑛死前拼着最後一點力氣也想撿回這副眼鏡,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遙控。你該不會以為她輕易放我們進來是防守松懈吧?”游征擲地有聲道,“她想讓所有人給她陪葬。”
衣服給甘砂的血染污,齊烨難得顯出幾分狼狽,放聲怪笑,“你以為這點把戲能騙得了我?我可不是你前面那愚蠢的女人。”
“餘瑛能發現我也是齊方玉兒子,不也算有幾分聰明嗎?”染血的笑容透出決絕而嘲諷的意味,“既然你不信,那我掰折給你看看——若有萬一,可憐的老頭子就要永遠絕後了。”
游征兩手分握鏡框,手腕将沉未沉。
齊烨目光一凜,狠狠頂了下甘砂下颌,“無論你想要什麽,最後都逃不過死。”
對方果然松動,游征垂下雙手,“你玩過俄羅斯□□賭嗎?按老頭子的意思,你和我只能有一個人姓齊。”
齊烨縱聲而笑,眼裏卻無笑意,“很好,能當太子的人,只有一個。”
甘砂倏然被甩至地上,一只皮鞋壓着她的側臉,恍惚中想起四年前游征落網的那夜,只不過另一個人沒有看向她,她的絕望多于解脫。
她朝他艱難地搖頭,反倒被碾得更緊,嘴裏不知是血腥還是鋼鐵地板的鐵鏽味。齊烨既然答應冒險,必然有備而來,他們勝算太少。
游征不敢流露半分不忍和憤怒,齊烨似乎非常不樂見他們的親密,他生怕哪個大意的瞬間齊烨就反悔。
“長幼有序,哥哥我先開始了,不要怪我不謙讓。”齊烨盯着那雙跟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眼睛,高舉雙手,開始撥動轉輪。
三人剛離開的地方,一條黑影從鐵梯走上來,似漫無邊際游蕩,掃了眼白俊飛,眼神像看一條髒污的破棉被一般,黑影扭頭往角落走,發現那個小小人時,忽然剎車。
黑影伸雙手,仿佛要接住空中掉落的寶物一般,悄悄過去抄起小孩,嘴裏夢呓般輕吟:“承允啊,媽媽接你回家啦。”
三十幾斤的小孩抱起來破費力氣,黑影踉跄一步,只能改為豎抱,騰出手憐愛地撫摸擱在肩膀上的小腦袋,“才幾天不見,你怎麽就那麽重了呢。”
黑影原本瘦小,多抱一個小孩佝偻成一只體格稍小的熊,慢騰騰往來時方向挪去,邊走邊曼聲哼唱搖籃曲。
黑影對沿路的死傷者渾不在意,遇見時只當枯枝敗葉跨過去。外面雨勢驟小,她用手給小孩腦袋擋雨,沒出多遠便碰上難得的活人。對方如一只巨大的棕熊,長了一張昏暗中依舊可辨的方臉,活像脖子上罩了一只燈籠椒。
她抽出撿來的匕首,沖對方尖聲厲吼:“你別過來,不然我殺了你!誰也別想搶走我的孩子。”
眼前的女人披頭散發,面容蒼老發白,神情和話語緊繃,有點神經兮兮的癡傻。焦青山不知對方哪裏來的瘋婆子,只認得全場唯一的小孩,不容辯駁道:“小孩給我!”
“不要!滾!你走開,啊,你們都是人販子,想搶走我的小承允。”
女人的歇斯底裏印證他的猜想,焦青山三兩下奪下匕首,伸手要去撈小孩,豈料對方拔足狂奔起來。
焦青山罵罵咧咧轉頭,看見前方有第三個影子奔來,下意識喊道:“攔住她,別讓她跑了!”
那人也是來路不凡,輕巧截住瘋婆子,在她倒地前揪過小孩後襟,抱進懷裏。焦青山馬上後悔了,奪回孩子難度增大,當真自讨苦吃。
瘋婆子徹底給甩暈乎,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焦青山上前看清對方容貌,似曾相識的微妙感跟小蟲子搔過全身,非常不舒服,對方看他好像也算舊識。
“章甜——甘砂和游征在哪?”那人粗略檢查一遍小孩,劈頭蓋臉問。
“你、你哪個?”似敵似友的尴尬更令焦青山渾身不适。
“莫凱澤。”對方自報家門,頓了頓不得不補充,“警察。”
焦青山雙眼忽地瞪老大,眼前人終于和記憶關聯起來。
莫凱澤對甘砂這批人好奇心重,早已把每個人的底細摸了一遍。今夜他跟蹤章格出來,奈何對方反偵察意識頗強,半路給甩脫了。正在附近踟蹰着,收到游征腳鐐的異常警報,他立即趕過來。
門衛昏厥,一路打鬥和槍擊痕跡無數,進院之路毫無阻礙,起先他還懷疑進錯地方,直到碰上焦青山。
焦青山也回味過來,和游征同鋪的枯燥日子裏,兩人沒少談論這位警官。本來答應游征這活就克服了不少心理壓力,其中一條也是怕重蹈覆轍,那幾年的滋味真不好受。焦青山不禁心虛氣短,本打算虛與委蛇恭維幾句,豈料對方刻不容緩又問一遍。
“裏面,我負責找小孩而已,現在小孩找到了,我也該走了。”他只得說,想伸手去抱小孩又不敢,這人氣場不輸游征,叫人望之心怯。
不想莫凱澤當下把小孩扔移交給他,掠了地上的女人一眼,“你帶着這兩個人找個安全的地方呆着,一會我回來時一個也不能少,不然——”他得空的手指虛點焦青山門面,一時放不出多惡劣而有力的威脅,轉身奔近那燈光虛亮的廠房。
轉輪旋轉的聲響如齒輪碾壓心頭,咔嗒一聲,齊烨撥回彈巢,抵住游征的眉心。他們彼此對視,相似的眼眸倒映對方的身影,他憎恨贗品般的相似,即便他是齊方玉衆所周知的兒子,這顆潛伏的病毒也時刻威脅他的存在。他頂着齊方玉獨子的名頭活了将近四十年,絕不允許有人将皇冠摘下。
他行刑般怒視這位來路不明的親弟弟,詭谲一笑,扣下了扳機——
咔。
齊烨表面也卡殼一瞬,近乎奔潰的失望一閃而過,很快又回複一貫的冷厲無情。
微妙的表情似乎對游征無分毫影響,他只管朝對方伸手,“該我了。”
□□給重重拍在攤平的掌心,游征如他高舉雙手撥動轉輪,窸窣聲再度回響,如轉動的鐵鏈絞緊在場每個人的脖頸。
“這是運氣問題,你我想殺掉對方只有六分一的概率,我既然能在齊家生存那麽多年,足以證明我的運氣比你好。”
這番托大的自我寬慰與其說露怯,更像在幹擾游征。
游征絲毫不受影響,不疾不徐道:“如果我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希望能生在一個普通的雙親家庭,這樣也省得你老為我操心。”
即便意識如血液流失,神志逐漸潰散,游征一字一句仍如驚雷炸在甘砂耳邊,也許沒人比她更懂邊緣身份的辛酸與痛惜,也許曾經有,也如餘燼終熄。
哈哈的笑聲比話語更像在掩飾憂慮,“我真是遺憾沒有早點知道你的存在,不然你也不必頂着尴尬的身份苦活那麽多年,我親愛的弟弟。”
“的确如此,不過不必擔心,你還會有更多遺憾。”轉輪止歇,彈巢複位,槍口正觸齊烨眉心。游征第一次嘴角輕揚,勝券在握的得意蔓延到眼睛,“順便給你透露點數據,我玩這個,還從來沒有輸過。永別了——”
振聾發聩的槍聲代替無法出口的疊音詞,齊烨雙目瞠圓,筆直後倒,眉心多了一枚小小的黑孔,血如噴泉濺了對面人一臉模糊。
僵硬的手臂卡頓地垂下,游征面無表情望了最後一眼,聲音藏着一絲不易覺察的戰栗——
“這是實力問題……”
然後他才像找回呼吸,深深喘了一口氣,剛才胳膊的戰栗也随着氣息擴散全身,他退了幾步,扔開□□。
失措沒持續多久,另一灘血泊喚回他的神志,用一股劫後餘生的大力抱起甘砂,想抹去她嘴角的血跡,反倒把自己手上的沾了上去。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回家。”
那股氣力似乎渡至她身上,甘砂攬着他的脖子勉強站起,也想拭去俊顏上煞風景的血跡,游征溫柔擋開她,斟酌一個讓她稍為舒服的姿勢抱起她。
嘀——嘀——
尖銳的蜂鳴凝固了他的動作,甘砂也一動不動倚在他身上,兩人同時屏住呼吸。
嘀——嘀——
蜂鳴又走了兩聲,如同讀秒的節律。
他們霎時頓悟齊烨有恃無恐的緣由!
這場賭博絕不是單純的你死我活,對于齊烨,或許可以如此,但對游征只有一個結果:死。
如果齊烨賭贏,游征被槍殺;如果齊烨賭輸,游征也逃不過他的用心良苦——
齊烨第一次來“百畝倉庫”并非危言聳聽,他攜帶了心跳控制的炸彈……
沒人來得及去看時間還有幾秒,游征不由分說負起甘砂往最近的出口跑。他腿傷未愈,也不知何來的蠻力,雙腿知覺離位,只憑意志甩動——也許他覺得自己在狂奔,可出口遙遙未至。
“你放開我,自己跑……”
耳邊有人虛弱說了句廢話,游征沒空也無力回應,心想不可能的,脊背上的重量是他的責任,結婚那天他在老榕樹下起過誓,他們要生死相依,榕樹有阿爾法的英靈護佑,做不得假。
幸好她沒掙紮下來,游征不敢保證還有力氣撿回她。
伏在脊背上的女人不知想到了什麽,也許看透他的心意,也許心知無逃脫的可能,兩條胳膊反倒抱得更緊。
她的回饋推動他的步伐,游征空前地發勁奔跑——也或者僅僅是意志上,出口看起來依然遙不可及。
嘀嘀嘀——
蜂鳴忽然改變節律,越來越快,就像他急促的心跳。
游征跑到二層窗邊,甘砂已然失去蹦跳的力氣,他将她換到胸前,擁着她毫不遲疑往外縱去,也不管外面是荊棘林或是刀山。他聽見她說了句什麽,沒功夫琢磨,兩人急遽下墜——
也許是她呢喃了祝禱,他們跌到甘蔗渣堆裏,碎屑往嘴鼻裏鑽,嗆得人不好受,但比起摔水泥地粉身碎骨,這點痛楚不足為道。
然而僥幸僅持續一瞬,身後轟然巨響,滔天熱浪拍打而來,游征把她壓在身下,盡可能護住兩人耳朵,但仍敵不過漫天耳鳴,肌膚灼出一層油,他們恍如進入一個異世界。
莫凱澤還未抵達廠房便被沖擊波掀翻,好一陣爬不起來。
就連走到糖廠大門外的焦青山,也給震得險些掉了肩膀上馱着的大一大小。他回頭遙望細雨裏蹿起的濃煙烈火,滿臉不知是雨是汗還是淚的潮濕,破嗓大吼:“媽了個/逼——”
雨勢澆不滅滔天火,嚎叫掩不去坍塌響,赤山火海喧嚷成一座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