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眼皮千斤重,最近一樣東西灰蒙蒙的一大片,甘砂努力睜眼,稍微轉了下腦袋,才知道那是天花板,她仰躺床上,枕邊支起的細鐵杆上注射液袋挂了一圈,導管走進她的手背。

一張有點圓的臉擠進視野,燙卷的短發垂在臉側,五官模糊難辨,嘴巴好像動了動,但甘砂聽不清內容。

說話人離開後,甘砂才反應過來是個陌生年輕女人。

想掙紮起來,但渾身麻木,動彈不得。左右看了看,似乎是間單人病房,無人可求助。

起來的想法沒堅持多久,甘砂不得不放棄,幾個醫生和護士圍過來,人牆後焦青山擡了下手,滿臉欣慰,剛才那個腦袋隐約站他旁邊。

醫生盯着她,嘴巴在動。

甘砂說:“什麽?”

中年醫生背着手湊近,以相似的口型說:“你現在感覺怎樣?”

剛想嫌對方扭捏低聲,愣了瞬,反問道:“我聽力怎麽了?”

似乎被聲波震開,醫生稍微直了下腰,又俯低直指自己耳朵,“聽覺受損,需要一定時間恢複。”

甘砂撐着想坐起,護士會意幫升起床頭。眼神在醫生臉上踟蹰片刻,轉而定在焦青山身上,“游征呢?他怎麽樣了?”

焦青山目光反而向醫生求助,甘砂打斷他:“我要聽實話,包括我的病情。”

病床上的女人蒼白卻不羸弱,他目光裏的猶豫化為敬意,作為家屬代表般朝醫生點點頭。

甘砂重新坐上輪椅,上回被這麽伺候已是數年前,白俊飛把她推到段華池面前,現在身後永遠換了人,每駛出一段路總有落幕般的寂寥。

病房走廊呈現U型布局,過了拐彎處的水房便是一長排男病房,房門前端坐一個眼生的警察,對方跟她後面女警打了招呼,拉開房門。

病房區那人特意壓低聲,說了句什麽甘砂沒弄明白,還是女警比較熟悉內情,湊到她耳邊說:“莫警官半小時後到,你認識的吧?”

甘砂點點頭,可能托莫凱澤的福,兩人客氣把病房暫時讓給她。

躺在病床上的人熟悉又陌生,英氣的容顏未曾遭受半分摧損,靜靜躺着卻了無生機,連她來了也吝啬睜眼。

檢測儀上波浪線還在走,她覺得騙人的吧,真想湊上去聽一聽他的心跳。可游征身上的管子叫她無從下手,只能輕輕握住沒插管的手。

就連這只手,也留了幾個針眼,腫脹未消,難以跟平日的柔韌有勁聯系到一塊。

她已經躺了一周有餘,不知道游征會睡上多久,連醫生也難以下定論,交代病情時的語氣像妥協又不得不等奇跡。

爆炸時游征護住她,承受了大部分沖擊波,沒有立刻死亡已是奇跡。顯然在小範圍內期盼一個小概率事件不太符合數學邏輯,唯一不放棄大概只剩下家屬。

就連她自身情況也不容樂觀,槍傷位置危險,以後她有可能很難懷上孩子。

這是醫生交代的隐憂,甘砂只是愣怔而過,事後毫無波瀾,生死以外一切皆浮沉。

她性格中有魯莽和沖動的成分,一直以來都是遇佛殺佛的果決骁勇支撐她屹立不倒,沒想到最後茍活下來竟然因一個劫匪的舍身相護。當然兩人的對立早已成為過去,數年牢獄生活也洗清他的“罪愆”,游征已不再是初見時神秘的悍匪,而是一個叫她心動、願意傾心相候、能夠并肩作戰的男人,是她甘砂、章甜甜、一個普通緝毒警察名副其實的愛人,可職業賦予她的使命感讓她難以承受他的犧牲,原本應該她躺在這裏才對……

思及此處只覺苦澀,也許換成游征坐在這裏,他所思所想大概如出一轍吧。

身後有人走來,甘砂起先并未發覺,後來淡淡的影子和空氣微妙的擠壓感讓轉頭。

人倒是熟人,不過身上同款病號服叫她詫異。

即便吵不醒床上的人,莫凱澤還是默默把她推走廊上,才開口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那晚我也在現場,只不過來得晚了些,也站得遠了些,沒你們傷得嚴重,不過也呆了好些天,明天就出院了,還有得忙活。”他忽然停頓片刻,像是一口氣終于緩了回來,無奈扯了扯嘴角,“可能你聽不出來,我現在說話挺大聲的,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談吧,省得遭人投訴。”

如此巧妙避開值班的警察,莫凱澤把她推到樓下的小花園,今天天陰,樹下偶有風過,不算炎熱。

“不如你來,我回答,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莫凱澤大概兩手想抄進褲兜,一時忘了穿着病號服,難得的局促反倒多了分親近。

糾結他們幾年的人和事俱已成灰,來龍去脈均可猜出八-九,她的抱負仿佛同那個老舊糖廠化作廢墟,甘砂像個極度厭食的人,眼前盡是肥甘油膩,只有游征才是她的可口菜。

“好吧,看來我還是得抛磚引玉。”莫凱澤投降道,将這幾日像上頭彙報的信息複述一遍,只不過稍微做了增減。這部分不宜喧嚷,他坐石凳上與她促膝而談,必要部分用手機文字解釋。

甘砂聽出來了,現場傷亡與損毀程度與所經歷的差不多,獨獨“遺失”有關她父親那部分。

她垂眼良久,也說不清為了躲避莫凱澤的目光,還是沉思而已。

“小孩……現在在哪?”

莫凱澤不知早料到這個問題,或是出于習慣,點了點頭說:“出院後如果沒什麽意外,應該送往福利院。”

甘砂詫然擡眼,對上莫凱澤探究的目光,得到一個确認的颔首。

她又挪開視線,随便望着花壇的草木,梳理一會後才謹慎開口:“即使他跟餘瑛不在一個戶口本,也還是有法律上的雙親吧。”

“有是有,只不過已不在人世,法律上沒死亡而已。”

甘砂大致明白,但理解得不太順暢,總覺得莫凱澤話裏有話。

“餘瑛把兒子的戶口綁到一個潦倒的鳏夫身上,不久那人就‘意外’離世。”

耳邊如有聒噪蟬聲,攪得她心煩意亂,哪怕知道下雨前不會有蟬聲,她聽覺也頗為遲鈍,連帶腦袋也滞澀了,久久之後,才像自讨難堪一般開口:“游征……是小孩的生父。”

莫凱澤下颌略往前擡了下,似乎挺驚訝,突然的一笑有失形象,意味暧昧,“你确定?”

她讀不透他的反應,只好定定盯着他。

她身上慣有的冷漠鎮住他,莫凱澤斂起笑,“對不起,我沒有嘲笑的意思。但是,一個AB型的人人生得出O型血的孩子嗎?或許你比我更清楚。”剛道完歉的男人不經意又扯了嘴角。

甘砂愣了一瞬,一陣促狹的慶幸掠過心頭,又想說些話以證明自己并不卑劣,苦苦掙紮仍是放棄。

莫凱澤體貼地給了她片刻緩沖,沉默看了會手機。

“如果有人領養,你能……幫忙把一下關嗎?”

莫凱澤将早已息屏的手機轉了半圈,“放心吧,健康的男孩不用在福利院呆多久的。”

可能甘砂的表現令他滿意,他透露秘密般親昵地說:“還有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沒告訴你,你媽媽找到了,但她在谧寧醫院。”

谧寧醫院,市裏唯一一所精神病醫院。十多天出院後甘砂才來到這裏,路過一直盯着空調外機風扇的男孩,六七歲模樣,家長呼喚數遍也不見回應,只好動手拉拽。男孩恰好看到甘砂這邊,眼睛便一直盯着輪椅的輪子,滿臉歡欣愉悅。

“自閉症。”莫凱澤适時湊她耳邊說了句,甘砂便收回目光。

一路所見要麽安靜如常,表面瞧不出症狀,要麽舉止瘋狂,家屬恨不得将之五花大綁。等見到那張熟悉也蒼老的容顏時,甘砂有些慶幸甘平瑩屬于前者,然而這份小心翼翼的僥幸沒能持續多久,殘酷的事實再度扇了她一巴掌。

甘平瑩盤腿坐在床上,披頭散發,扭過腰沖她一咧嘴,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安在一個知天命的人身上,只顯癡傻。有了這般先入為主的第一印象,她抱枕頭的姿勢不言而喻。

“媽……”

“噓——”甘平瑩沖她噓聲,嗓門壓得極低,但每一個字如同子彈破空有聲,擊潰甘砂的防線。“承允睡覺了,你們不要吵他。”說罷輕搖枕頭,哄睡嬰孩的手法熟練而謹慎,然後将枕頭擱至床中央,自己側卧另一側,手掌富有節律地輕拍枕頭,不一會竟然睡着了。

空氣無形豎起一道屏障,隔開了親情和理智。

莫凱澤不得不将甘砂推出門外,“她剛進來的時候還有攻擊行為,後來慢慢變少,只是一直抱着枕頭不放,不過相對好的地方是她沒有自傷行為。”

甘砂像一直沒聽見,腦袋耷拉着,她似乎一沾上輪椅就這副模樣,全然沒了往日的驕矜。

“就沒有……哪怕幾分鐘,清醒的時候嗎?”她茫然問。

“清醒與否的界限在哪裏呢?”莫凱澤肩負重案壓力,有些節點還一籌莫展,臉上也見不到光采,“從進來第一天開始,我們的同事就想在阿姨身上突破,但她口中除了你弟弟的名字,沒吐出一個和現實相關的詞眼。”

“她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随時,只有家屬做好接應的準備。”答案令甘砂驚詫,莫凱澤進一步道,“我相信你可以照顧好你媽媽。”

甘砂重傷初愈,思考東西比以往吃力,但不代表聽不懂莫凱澤時不時的話裏有話。她一度心灰,身體的某個零件丢失了,也沒了勁頭去防備和應付他。

甘砂買了一只仿真娃娃,才把甘平瑩哄回家,盡量把她當成提前老年癡呆的中年人。

家裏一切變了樣,無處不透着瘆人的整齊。章格雖然是個極為自律和愛幹淨的人,某些不符合他習慣的東西還是告訴甘砂:有人進過他們家,不但如此,還将家裏翻了底朝天,又重新整理回來。

可以佐證的除了擺設,還有莫凱澤故意隐去章格在現場的事實,他仍是沒死心,想從章格最親密的孤兒寡母下手。

他待她處處體貼入微,也不知幾分念着舊情,幾分由事業心驅使。當年分手那一刻便注定陌路,甘砂不期待從一個陌生人身上獲取更多溫情,一切的難堪與苦楚都是她咎由自取。若是解開枷鎖早一刻如實相告,結局是否不會如此慘烈。

甘平瑩雖然娃娃不離手,也不願意外出,好在可以自理,甘砂可以下地走動後,只需肩負每日采購和炊飲任務。幾日下來,她已經摸清了周圍盯梢的排班規律。對方按兵不動,甘砂沒有出擊欲望,跟着空耗下去。又過幾天,盯梢的人班次少了,但仍頑強釘在不遠處。

除了日常需求交流——大多數是她自言自語——甘砂沒少跟媽媽說話,這些天的睡前斷斷續續把自己這幾年經歷的人和事講了一遍,也不介意她聽懂多少,只是把她當一個樹洞,把自己的刻骨銘心好生安放進去,就像小時候沒完沒了跟媽媽唠叨學校的事一樣。

第一次提到游征時,仍管控不住地心頭一滞,慢慢的,這個人的形象随着她的回憶豐滿立體起來,不再纏綿病榻一動不動,而是有血有肉,生性溫柔,明天就開着紅色mini到她家樓下,說要帶她去吃好吃的雲吞的人。

故事由游征開始,也是由游征結束。

說到最末,甘砂肩膀戰栗起來,側身面朝床沿橫卧,如果甘平瑩還能聽懂,她可能不會多說一句。一想到媽媽這幾年來可能的生活,缥缈無望的病情,心情雪上加霜。她覺得自己可能感冒了,吸了好幾回鼻子。

正想欠身抽紙巾,肩膀忽然壓上一份不重不輕的力量。

“想哭就哭出來吧。”

伸出的手僵硬地收回,兩人并肩而躺,熄了燈她看不清甘平瑩的眉眼,聲音雖蒼老卻透着她媽媽慣有的慈和。

甘砂張開雙臂緊緊摟住她,心裏奔湧着無數個疑惑,此刻卻只想借媽媽的懷抱逃避一會。

“媽媽……你這是好了嗎?”甘砂仿佛變成了母親懷裏的終日不撒手的娃娃,話中幼稚的希冀連自己也不曾察覺。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這幾年一會清醒一會糊塗,記憶跟斷片一樣,忘了許多事。”

等甘砂歇足後,母女倆并排盤腿倚坐床頭,膝蓋相接。

“你是……裝的嗎?”先頭無意開了坦白的閥門,甘砂已能從容直接道出疑惑。

應媽媽的要求,屋裏只點了一支蠟燭,昏淡的燈光滿足隐秘的需要。

甘平瑩也坦率點點頭,動作雖遲緩,意志上卻沒踟蹰。

“開始是的,發現人們對瘋子總有一種嫌棄的憐憫,這正好可以當我的保護傘。後來裝着裝着就把自己繞進去了,好像出現了幻覺,自己真瘋了。”甘平瑩撫摸女兒的膝蓋,聲音冷靜而疲緩,“這幾年你一定很好奇你爸跟我的事,我現在把我所知道的部分如實告訴你。”

“媽媽,你等一下,我出去倒一杯水。”甘砂突兀打斷夜談,長腿已經跨到床邊。

“水倒不用了,你是想拿這個東西嗎?”甘平瑩擰過身拉開她那側的邊桌抽屜,從裏面拿出一支熟悉的黑色錄音筆。她按動一個開關,試了兩下音,“我,甘平瑩,保證我以下所說句句屬實,沒有半分弄虛作假。”

她笑了下,沒有明顯嘲諷的笑容巧妙地中和了甘砂的無地自容。

也許這才是她媽媽,沒有這份柔韌有度的心态,她可能“失聯”的第一天就真真正正失聯了。

甘砂又坐了回去,接過媽媽遞來的錄音筆,與她正面相對。

比起閑談,母女倆更像正兒八經的打坐,場面怪異又嚴肅。

“錄音開了嗎?”

“開着。”

“那我開始了——”也許脫離糖廠的這些天一直在打腹稿,甘平瑩思路清晰,條理分明,又恰到好處省略或修正甘砂坦白中已知部分,半夜下來,她自欺欺人的僥幸徹底落空,只剩下破局的悵然若失。

外界傳言沒錯,兒子失蹤的重創後,甘平瑩和章格貌合神離,投身進各自事業上。至于為什麽不離婚,起初是為了給甘砂一個完整的家庭,等甘砂成人,兩人也已不惑,面子維系了十幾年,人慣有的惰性延緩了他們的決心。

“金色太陽”就是偶然出自甘平瑩之手,起初它還未有名字,只是一張理論上的分子結構圖,若是她及早剎車,它根本就不配擁有名字。大概任何科研者都會為自己的創造陶醉,珍惜每一份良性的偶然,更何況甘平瑩只是一介籍籍無名化學教師,她昏了頭腦,津津自喜了一段日子。

後來一天發現她的資料被人翻動過,她才覺曝光的心慌,于是立刻把關鍵資料焚毀,抱着對方看不懂的僥幸憂心了好一陣子。

大概疑心的女人眼睛加了放大鏡,一天早晨她在收攬徹夜不歸丈夫的衣服時發現上面的一根細軟的發絲。

甘平瑩起初以為只是普通的外遇,還曾稍稍松口氣,以為終于找到名正言順離婚的契機。後來發現的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有一天提前下班回家,發現章格竟在翻看她的專業書。當初清理時難免有漏網,某些書籍上還存在她忘記做過的筆記。章格解釋只是解悶,他還不如說治療失眠來得靠譜。

甘平瑩留了一個心眼,不動聲色觀察一段時間,然而章格防範意識太強,加之馬失前蹄,好一段日子沒有異常。

後來甘平瑩“偶然”邂逅一位跟章格同系統的老友,剛好是這方面工作的,“無意”聊起新型毒/品的問題,對方頭疼地反應确實有那麽一種。

話到此處甘砂不得不打斷她,“是池叔嗎?”

甘平瑩臉上浮現無奈的尴尬,輕輕點了點頭,“除了他沒其他人,我那時又不方便聯系你。”

甘砂沉默地垂下頭。

風平浪靜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有天甘平瑩收到一份複印件,上面赫然是她曾經的草稿,對方約她在特點地點見面。覺出苗頭不對,甘平瑩仍懷着一腔孤勇毅然赴約。

“一旦發現一丁點污點,這個人在我這就完全失去信任價值。我在這裏犯了一個錯誤,沒有先找你爸爸對峙,多年夫妻各自為政埋下的隐患終于引爆了一顆炸彈。”甘平瑩悵然道。

“媽媽,你不需要把所有責任都攬自己身上。如果一個人想回頭,後方是懸崖他也不會遲疑。”甘砂也不知在寬慰她,還是自我纾解。

後來囚徒生活乏善可陳,餘瑛想脅迫她協助“金色太陽”的生産,甘平瑩斷然拒絕,就算被設計跟章格正面相對,甘平瑩也不改變她的立場。她已經走錯了兩步,心裏有事不過三的魔咒,再錯一步将萬劫不複。她雖抱臂旁觀,但不妨礙餘瑛用以要挾章格。

甘平瑩也時刻飽受矛盾的煎熬,一方面痛心章格與惡魔為伍,一方面又驚疑丈夫保下自己一條性命,卻絕無解救她的考慮。也許她遭餘瑛軟禁多一天,“金色太陽”的秘密就遲一天曝光,餘瑛此舉達成互利共贏的良效。

她成了餘瑛驅使章格的最佳砝碼,作為人質卻受到金絲雀的待遇,唯一的慶幸不曾遭受肉體之苦,但那種孤島般的寂寥堪比酷刑,她若不是還有一個苦苦尋她無果的女兒,也許早已了卻此生。把某人的真面目告訴女兒,成了支撐她活下去的信念。

天亮了,故事也走到尾聲。甘平瑩雙目失神,像是一下掏空所有,精神勁都癱了下去。

甘砂關了錄音筆,章格也許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個好警察,唯一沒失責的地方,是他把甘砂視如己出,撫養成人,直到正面交鋒仍處處留情。

“承允是個怎樣的人?”回味故事中戛然而止的溫情,甘平瑩雙眼燃起小小的火,如同老母親緊張交握雙手,不知該如何迎接歸鄉的游子。

“熱情,活潑,很讨人喜歡的一個男孩子。”

甘平瑩雙眼充盈着貪戀,難以掩飾迫切一見的心願,忽而眼中火光猝然熄滅。

“你剛才說,他是怎麽走的?”

甘砂垂眸,瞧着手中電池危急的錄音筆,仿佛像多年前俯視那句年輕而破碎的軀體。

“‘金色太陽’注射過量出現幻覺,想跳樓差點被游征拉起來,但是爸爸開了一槍……”

這番重複令說者難堪,聽者悵惘,許久無人言語,用一室的寂然祭奠逝者。

“報應啊……”一個一個字像從甘平瑩嘴裏抖出來,徒然又寂寥。

甘砂安撫媽媽入睡,洗漱後迅速出門采購,她從未這樣心急如焚,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甘平瑩的突然清醒更像回光返照,那支錄音筆和內容是她的“遺贈”和遺言,尤其最後問起AJ的事……

“魚殺好了——哎,人呢?美女!你的魚——!”魚攤老板遞了一袋魚出來,卻遲遲沒人接。

甘砂逃命般從市場跑到家樓下,渾然不覺身後便衣也跟了上來,她下意識先往頭上看。

隐形防盜網不知何時豁開一道口,一團黑影正笨拙地往外鑽。

“媽媽——”

身邊幾道潛伏的黑影不由分說往樓裏鑽,還有的可能去找救援工具。

“我求求你不要……”無力感再度席卷而來,甘砂膝蓋幾乎軟下去。

黑影只是頓了一下,不給她挽回的機會,一如她曾經歷過兩次一般,極速下墜——

甘砂跪在血泊旁,怕傷到地上的人似的,腦袋小心翼翼墊上媽媽的腹部,像小時候撒嬌的時候。

她閉上眼,稀釋了眼角下的血跡。

“……很久以前有個人跟我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人的內心比身份更能約束人,也許你已經知道了,這個人是你的生父。聽你的描述,媽媽也覺得游征是個內心很溫柔的男人,恰恰能包容你性格裏的疏離。如果有一天他能醒來,如果你還在意他,希望你們不為流言所羁,勇敢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甜甜,媽媽想走了,但願你不要怪我自私,我欠你弟弟太多,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請你原諒我,媽媽想帶承允去看真正的金色太陽。”

錄音筆播完最後新增的內容,整個房間陷入長久的沉寂,連記錄員也不禁同情地望了眼一直垂頭的女人。

莫凱澤放下一直抱着胳膊的手,走到桌對面甘砂旁邊,按了按她的肩膀。一句公式化但又正切主題的“謝謝你的配合”擠到嘴邊,又生生咽下,換成手上的力度。

“你應該也搜過游征的家,如果發現一把放在掏空的《刑偵大詞典》裏面的槍,那是事先從我家取出來的,上面的編號可以查一查。”一旦敞開心扉,甘砂像嘔吐般把所有盡數掏出,似乎出了口就能離這些穢物遠一些。

莫凱澤毫不意外點頭,“歷史數據複原了,是池叔槍沒錯。”他示意記錄員離開,詢問已經結束,他有其他事要與甘砂商量。

甘砂也挪開椅子站起來,“如果沒事,我要走了。”

“多虧你們護住了炸彈的遙控,糖廠的地下倉庫安然無恙,這趟收獲很大。但餘瑛已經将部分産線轉移至海外,如果你能繼續——”

甘砂止步橫了他一眼,眼前的女人孑然一身,如無根浮萍,一顆心卻始終熱忱正直,是最合适不過的沖鋒人選,此刻冷酷的眼刀叫他一凜,突然明白“刀姐”的名號絕非浪得虛名。

莫凱澤及時止損讨好,“或者你有什麽感興趣的職位,在能力範圍內我會盡全力幫你協調。”

“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從今天起我開始休長假。”

上司對于能力出衆的下屬總是有着寵溺般的寬容,莫凱澤也不例外,“随時恭候回歸。”

甘砂扶着門的手一頓,“有沒人跟你說過,比起警察,你更适合做一個商人。”

莫凱澤混不在意笑了下,像玲珑的商人為了利益曲意逢迎,反應過來後笑容戛然而止,被人一針見血的嘲諷的确不太好受。

他半是無奈半時調侃道:“既然你認為這是交易,那我不回禮有點對不起你的評價了。”

莫凱澤從褲兜裏掏出個什麽,“接着。”半空一道弧線朝甘砂劃去。

她抓過攤手一瞧,是一粒U盤。

對方女人疑惑的神情,莫凱澤那點促狹的揶揄更濃了,“看了就懂。”

飒爽的身影消失後,莫凱澤眼神仍收不回來,自言自語,“本來不想給你的。”

游征坐在沙發上,上身前傾,手肘搭在分開的膝蓋上。

“甘砂,如果你看到這段錄像,說明我出了什麽意外。如果沒有,說明我倆都好好活着,或者一起完蛋。

“我要說的只有三點。

“小孩,餘力可,需要一個純粹的成長環境,他媽媽給不了,我也給不了。如果可以,希望你幫把下關,找個靠譜的家庭,不需要大富大貴,但希望養父母善良勤懇,真心實意喜歡他。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小男孩,跟他媽媽的作惡無關。

“我送你的‘定情信物’,處決權在你。”

錄像裏的人忽然想起什麽笑了下,那種慣有的笑意一如午後從百葉簾縫隙漫進的陽光。

“畢竟那只值一輛mini,這是你說的。廢話那麽多,我好像挺有鏡頭感的,是不是?最後——

他低頭搓了搓手掌,再擡起時眼裏氤氲有光。

“我愛你,甘砂,小光頭……”

他咧嘴而笑,走近關了攝像頭,想起什麽忽然又坐回去,斂起笑,眼裏霧氣加重了他的控訴力。

“這麽矯情的玩意我還是不希望你看到,如果有可能,我更希望親口對你說。愛你……很……”

甘砂撫摸着鏡頭裏的俊顏,好像游征跟她開了個惡劣的玩笑,他就藏在筆記本後面,這只是他精心設計的鏡框,拿開就能看到那張立體而生動的臉。

“我也愛你……”她夢呓般呢喃,“跳下去之前我跟你說了的,你沒聽到嗎?”

積蓄已久的淚洪忽然撞開閘門,甘砂抱着膝蓋恸哭起來,為游征的遭遇,為自己卑劣的內心,更為了失去的同伴和家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