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見
歸原鎮不大,沿溪而建,景色十分優美。白雪諾臉上的傷已經好了,莫武的傷雖重,倒也慢慢結痂了,張和帶路,三人來到一處僻靜的巷子,巷子裏只有一戶人家。
應門的是百合,仍舊穿一身綠色衣裙,美如蓮的面容上帶着幾絲憔悴,人也瘦了不少。她一下子就認出了白雪諾:“白姑娘?”
白雪諾握住百合的手,見到她消瘦憔悴的樣子,竟覺得喉嚨裏梗了一塊石頭,叫了聲“百合姑娘”便有些哽咽了。
百合對白雪諾笑了笑,疑惑地看着莫武與張和。她與白雪諾相遇時,只有莫文在跟前,所以并不認識莫武。
白雪諾向她介紹了莫武與張和,道:“我二哥醫術很好的,這次是特地來給令堂看病的。”
百合笑得很牽強,白雪諾明白,一定是百裏夫人的情況不好,也更着急想讓莫武給百裏夫人看病。
院子裏收拾得非常漂亮,綠竹亭亭,葡萄架上雖然不見了葡萄,卻依舊綠油油地喜人,牆邊辟出來一塊花圃,各色的菊花正争奇鬥豔,一派清新盎然的景色。
百裏秋已經無法起床,每日都是由百合伺候,白雪諾見她雖然面色萎黃、瘦弱不堪,但精神倒比上次見面時要好,看來這些日子與百合相依為命,雖然艱苦,但是舒心。
莫武號了脈,彬彬有禮地向百裏秋問過幾個問題,看了舌苔,微笑告辭,來到正廳裏,莫武臉色便暗了下來,白雪諾急切地看着他,他心裏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百合緊咬下唇,見莫武搖頭,兩行淚便滾落下來,低頭跑了出去,白雪諾緊跟過去,百合看着開得正旺的粉菊,壓抑着哭聲,道:“母親這一生,太苦了!”
上次遇見百合時,白雪諾也大概知道是什麽情況。
在大戶人家,妻妾相争、互相構陷也是常有的事,從百裏秋母女與蘇家兄弟的對話可以想到,百裏秋就是被人陷害,無意中害死主母的,雖然因有孕免了一死,卻守着女兒凄風苦雨地熬着,再難見天日。
難得的是,百合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學了醫術,又隐藏身份學了武功,還将母親帶出了蘇家。離開了蘇家,百合棄了蘇永捷起的名字,自然也不會用“蘇”姓,可母親是個傳統的女人,不會讓女兒姓“百裏”的,所以,百合便給自己起了這個名字,姓“百”。
白雪諾暗暗嘆息,百合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可自幼經歷的辛苦坎坷,卻是自己無法想象的了,不由地又是同情、又是欽佩。
百合留三人在家用了飯,飯後,張和片刻也不敢停留,自回寧陵交差,莫武尋了家小客棧住下,白雪諾就住在了百合家裏。莫武斟酌良久開了藥方,百裏秋每日服用,雖然對病情無甚幫助,卻可以減輕身體的痛苦。
轉眼間二人便逗留了七八日。
白雪諾與百合彼此相處融洽,感情漸深,百合沒有妹妹,白雪諾沒有姐姐,二人本是說笑,沒想到還真的認了幹姐妹,白雪諾還給百裏秋磕了頭,認了幹娘。兩個人朝夕相處,倒比親姐妹還要親。
一日,百合熬藥時,莫武對白雪諾道:“大舅已經得到消息了,可能這幾日便會過來。”他微皺了眉,遲疑道:“此事還是與百合姑娘提前打個招呼為好!”
白雪諾點點頭,待百合準備午飯時,便将陳子衡要過來探望她們的事情說了。百合很驚訝,道:“我從未聽娘說起過陳子衡這個人。”
白雪諾告訴了莫武,二人心裏隐隐有些不安,陳子衡說他與百裏秋是“有些交情”的,可是百裏秋卻從未向女兒提起過陳子衡,這中間,莫非還有些事情?
兩日後,陳子衡只身來到,在大門外苦等,莫武一旁陪着。
白雪諾見百合不許陳子衡進門,便解釋道:“姐姐,那是我家大舅,我跟你提過的,是特地來看望幹娘的。”
百合侍弄完花草,轉頭對白雪諾道:“諾兒,我已經跟陳大俠說過了,娘不會見他的。你還是勸他走吧。”
白雪諾為難地嘆息一聲,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只好硬着頭皮來到大門外,對陳子衡道:“大舅,百姑娘說,伯母不會見您的。”
陳子衡好似換了個人似的,一下子變得好脾氣了,柔聲道:“諾兒,你好好跟百姑娘說說,讓我見見阿……百裏夫人。”
白雪諾期期艾艾道:“大舅,我說過、好幾次了……”
陳子衡立刻怒了,卻強忍着沒有發作,壓低了聲音斥道:“要你去你就去,哪來那麽多話?”
莫武忙給白雪諾使眼色,白雪諾領會,便應了聲是轉回院子,莫武看看陳子衡,陪笑道:“大舅,聽百姑娘講,百裏夫人從來沒有提起過您,也許,您要找的,并不是……”
陳子衡搖搖頭,看着大門上晃動的鐵環,喃喃道:“不會錯!剛才那個百姑娘,像極了阿秋……”
他的眼神有些迷離,面龐的線條非常柔和,似乎在追憶什麽,溫柔的臉上卻滿是痛苦和懊悔。
莫武見慣了陳子衡頤指氣使的威風樣子,從來沒有見過大舅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很是奇怪地多看了幾眼。
“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陳子衡表情不變,口中卻恐吓着莫武。
莫武立刻低下頭去,噤若寒蟬。
白雪諾只好又纏上百合。
這幾日,在百裏秋和百合面前,她甚至開始撒嬌了,有時候她會恍惚,覺得又回到了師娘去世之前。
百合沒有辦法,長長嘆了口氣,道:“諾兒!不是我不放你大舅進來,是娘堅決不肯見他的,我也沒有辦法!”
白雪諾眼睛裏寫着大大的問號,百合無奈地啧了一聲,道:“娘不肯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沉默片刻,又輕聲道:“諾兒,娘的身體撐不了太久,我不希望她不開心。”
白雪諾眼圈也紅了,重重點了點頭,又出去勸陳子衡離開。
陳子衡面色微白,重複問道:“阿秋不肯見我?堅決不見?”
白雪諾點頭,陳子衡一時失神,腳下踉跄了一下,莫武趕忙扶住。
“她果然說到做到,竟真的不肯原諒我,竟真的老死不再相見!”陳子衡雙腿一軟,一個大男人,就絲毫不顧形象地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莫武與白雪諾面面相觑,一左一右去扶陳子衡,被陳子衡甩開。二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也在陳子衡旁邊跪了下來。
百合在院子裏聽到陳子衡壓抑的哭聲,想到母親對陳子衡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
白雪諾說過陳子衡之後,她便跟百裏秋提起,百裏秋一聽陳子衡的名字,便一臉疲憊地擺擺手,斬釘截鐵地道:“不見。”
今日陳子衡來時,她沒讓陳子衡進門,又去問,百裏秋聽到陳子衡來了,冷笑一聲,語氣平淡卻隐含怒氣:“死也不見!”
百合吓了一大跳,忙低聲嗔道:“娘,您說什麽呢?不見就不見,說什麽死啊活啊的?”
百裏秋很配合地低了低頭,又溫柔地看着百合笑了笑,然後便略向下挪了挪身子,閉目養神。
自打記事以來,百裏秋一直是溫柔的、隐忍的,甚至有些卑賤的,她從來不知,母親也有氣性,會毫不留情地拒絕,會冷笑。她的母親,究竟經歷了什麽呢?
百合想起這些,知道母親無論如何是不會見陳子衡了,而白雪諾出去也好大一會了,卻還不見回來,估計是沒有勸下陳子衡。想了想,便也來到門口。
陳子衡一見她,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起身問道:“你母親,肯見我了?”
莫武與白雪諾也站了起來,略帶了希冀看着百合。
百合無奈,搖搖頭,遲疑了片刻,道:“家母病重,不宜憂心,既然家母不肯見,陳大俠還是走吧。無論你們以前有過什麽恩怨,都不要再提了。”
陳子衡仰頭望天,淚水滑落,哪裏還有半點風流倜傥的樣子?
半晌,陳子衡才擦了擦淚,苦笑一聲,對百合道:“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便是負了你母親,害了她一生。如今她……,我這一身罪孽,再也無法洗去。你母親不肯見我,我也不賴在這裏,只……只希望……他日……,百姑娘能許我……”
陳子衡不忍說出的話,三個人都明白。
陳子衡不再祈求見到百裏秋,只希望百裏秋故去之後,百合能讓他拜祭一下。
莫武和白雪諾的心情很沉重。
堂堂揚州首富,華山嫡系弟子,陳子衡平素是多麽地心高氣傲,可如今,他将自己放在卑微如塵的位置,低聲下氣地去求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請求她準許自己将來能夠拜祭她的母親。
莫武與白雪諾都忘了大舅是如何欺負他們的,只覺得眼前的大舅好可憐。
百合也覺得陳子衡可憐,她不知道應不應該點頭,思忖良久,嘆了口氣,還是輕輕點了下頭。
陳子衡緊張的面孔瞬間放松了許多,緊繃的弦一松,往往便又想起了許多事情。陳子衡突然又哭又笑,聲音悶在喉嚨裏,身體不住抖動。莫武瞧着,心慢慢沉了下去。大舅竟有些克制地癫狂了!
顧不得唏噓,莫武小心翼翼地勸說着,扶着陳子衡回了客棧。白雪諾留下來陪百合。
百合心裏有許多的問題想問母親,卻不敢去問,唯恐勾起了母親不好的回憶,令母親傷心難過。
白雪諾握住百合的手,一句話也不說,二人就這麽依偎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秋陽暖暖地斑駁着照下來,漸漸驅散了浮在心裏的陰霾。
白雪諾剛叫了聲“姐姐”,便聽到一聲巨響,大門“砰”地被踢開了,二人聞聲一震,猛地看向門口。
一名青衣少年,背着青鋒寶劍,看到百合,得意地笑了:“你以為你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