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魔域深處,無盡海。
黑色海浪翻湧着,騰起十數米高的巨浪,咆哮着撲向陰沉天空。
明懷幽站在這裏。
他的發極黑,膚色蒼白,唇色卻紅得近乎發烏,像是塗了血,唇角輕輕一翹,那唇上的紅就好像要滴下嫣紅汁水的花瓣一樣,別生嬌豔。他穿了一身黑袍,此時袖袍被風吹得鼓起,愈發顯得他身形消瘦,仿佛一具骨架貼了一張人皮就跑了出來,血肉都還未來得及生長,頗有幾分可怖;但他仍然是極好看的,修為到了他這個境界,皮相再次,在風流氣度上也自有過人之處。
狂風在他身前被迫一緩,顫抖着輕緩拂過他眉眼和發絲,他含笑看向來路,距離約定的時辰愈發近了,而他等的人仍然未來,不過,他只希望那人永遠不能再來最好。
誰讓這世上,永遠只能有一位天下第一。
可是雲無覓還是來了。
明懷幽收斂笑意,看向來人。他心情不好,腳下這片海便越發暴躁,海浪翻滾間仿佛天地倒懸傾覆,這威勢如此恐怖,足以吓退世間大部分號稱逆天而行的修真者。
雲無覓來時沒有攜着驚天動地的威勢,卻也沒有帶着狼狽不堪的傷口,他只是平靜而冷漠地,出現在了明懷幽面前。唯一洩露他這一路深入魔域的艱辛痕跡的,只有他手中出鞘的劍,劍身上血液凝成一線,順着劍尖滴了下去,又極快被海浪吞沒了。那血液是黑色的,濃郁得化不開的魔氣蘊藏在裏面,無盡海感應到了,一瞬間如活物一般沸騰起來,海浪從四周卷起,如能夠食人的花苞一般合攏撲向雲無覓。
雲無覓甩了一下手中劍,一連串的魔血甩了出去,被無盡海吞噬,瞬間海浪氣勢大漲,連烏雲間亦隐隐有雷聲傳來,但一瞬之後,雲無覓不再壓抑身上威勢,猶如廣袤山脈從天而降,數萬年不曾平靜的無盡海被迫蜷伏在這威壓之下瑟瑟發抖,像一只還沒來得及嚣張就被拔掉利爪尖牙的猛獸。明懷幽是魔,而雲無覓修太清道,于是天地也被這二人割裂成界限分明的兩半,一半天色漆黑,浪潮奔湧,一半晴空萬裏,風平浪靜。
雲無覓擡劍,指向了明懷幽。
雲無覓的樣貌同樣極其俊美,只是他氣質冷而鋒銳,如山巅皚皚積雪覆蓋千年不化寒冰,少有人敢看他。此時他和明懷幽對峙,明懷幽不動,他便率先出了劍。劍鋒揮動的那一霎,全天下的風都彙聚到了這片海,附在那把劍上,成為了雲無覓的劍鋒,于是成百上千丈的海水被猝然分開,激起滔天巨浪。
明懷幽沒有退。整片無盡海都是魔氣,他何須要退?雲無覓想要勝,除非能在無盡海用劍新劈出一個天地來。他揮袖,墜落的雨水便停止在了半空,又凝聚成無數漆黑箭簇,無窮無盡地射向雲無覓。
這被整個修真界關注的一戰,打了足足一個月。
一月後,無盡海幹涸,魔尊隕落,魔域重新陷入紛争不休的內亂之中,雲無覓回返太清。
“師父!”碧海心收緊了摟住雲無覓的雙臂,聲音裏帶了哭腔,“你總算是回來了,徒兒都要擔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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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無覓神情稍軟,安撫地拍了拍少女的肩,低聲道:“為師無事。”平日裏他不喜讓人近身,但他只有這一個徒弟,縱容一些也是應該的。雖說如此,他安慰完還是握住少女的肩,将其推離自己懷裏,沉聲道,“你既已及笄,須知男女有別,不可再這般向師父撒嬌。”
碧海心順勢退開,擦了擦眼淚,對雲無覓不好意思地一笑。十五六歲的少女,本就顏色嬌嫩如三月枝頭抽芽新柳,這一笑恰如春風攜雨來,梨花帶露開,是再好看不過的動人風姿。偏偏雲無覓不解風情,直接從碧海心身旁走過,說道:“你剛剛突破,境界不穩,正是該閉關穩固的時候,自去吧。”他聲音沉肅冷淡,關心也像說教。
碧海心含恨跺了跺腳,看向她師父背影,卻又癡了,眼眶裏重新漫上淚,又被她狠狠擦去。她行禮道:“徒兒知曉。”
雲無覓沒有再回頭。
他走入靜室,布下結界後,才顯露出些微克制不住的疲态。此前與明懷幽一戰,他勝得并不容易。他褪下法衣,便可見自己半邊身體都被魔氣占據,這些魔氣在他體內沸騰了一瞬,差點觸動太清護山陣法,卻被他再次強行押下。佩劍漂浮在他身旁嗡嗡顫動,幫助他壓制體內魔氣。
碧海心回到自己洞府,看見血滴坐在桌邊,正在逗弄一只黑色幼虎。那幼虎看上去只有一個月大,皮毛才剛長出又軟又薄的一層,蓬起來像是一個毛球坐在那裏,卻還極力擺出莊重姿勢,頭扭到一邊不理血滴的逗弄,一看就知是有靈智的。碧海心皺了下眉,在洞府外又加固了一層結界,才走到血滴身旁坐下,嘟哝道:“你一個魔域妖女,天天往道修的第一門派跑,是不想要命了嗎?”
血滴聽出她話語裏怨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今天是精心打扮過的,面上抹了脂粉,衣服看似與普通弟子服無異,細節處卻處處下了心思改動,走動時更飄逸,也更顯身段。女人打扮這些,往往不是為了給女人看,卻偏偏只有女人才懂。血滴一笑,道:“你在你師父那碰了釘子,跟我出什麽氣?”
碧海心不說話了。她已經占了這天底下離雲無覓最近的女人的位子,可是她想再前進一步,走到雲無覓身邊陪他并肩而立,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人的貪念是會被滋養的,對于碧海心來說,從她意識到自己動了心那一刻開始,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血滴逗弄地失了耐性,直接雙手一攏,從幼虎腋下将它抱了起來,不顧這只尚還年幼的小家夥拼命蹬腿,把他放到了自己身上,她對碧海心說道:“我倒是有方法給你一個機會。你們道修追求克念作聖,修為到了你師父這個境界早就不動七情了,跟太監也沒兩樣。你想要跟你師父在一起,只能放大他心中的欲'念,否則做再多努力也只是媚眼抛給瞎子看。我手上有一味毒,可以做到這點,看你敢不敢用了。”
碧海心趴到桌上,懶洋洋瞥了血滴一眼,嘲弄道:“我們是朋友不錯,可你是魔,我是道,我要是傻到會用魔給的東西,只怕我們也做不成朋友了。”
血滴只是笑,像是開到糜爛的花,有一種放蕩而妖冶的美,她拿出玉瓶放在桌上,道:“藥我給你放這了,要不要用你自己決定。我願向天道起誓,此藥于雲無覓修為無損。”她說完站起身,将虎崽兒塞進自己領口,道,“我要走了,你這兒到處都是靈氣,待得我渾身不舒服。”
她看了一眼仍然悶悶不樂的碧海心,突然俯身,塗着丹蔻的十指撫過碧海心臉頰,額頭碰額頭地和她挨在一起,親昵又溫柔,道:“你知道的,阿瑟,我永遠也不會害你。”
那是她們還沒有一個成了魔,一個修了道時用的名字了。
血滴走後,碧海心眼神複雜地看向桌上的玉瓶。她盯着看了很久,心中千萬個念頭轉過,終于仿佛受到蠱惑一般伸出了手,半途卻又如被蟲蟄般猛地收回,起身走入內間靜室,不再去看那個玉瓶。
在血滴走遠之後,那只被她塞到胸口的虎崽兒才終于掙紮地探出頭來,仰着頭不滿地盯着血滴的下巴。血滴感覺到了,擡手摩挲了幾下虎崽兒毛茸茸的小耳朵,笑道:“莫急,你且看,碧海心一定會用那味毒的,無人比我更清楚為愛癡狂的女人能做出什麽了。如此,雲無覓将你打回幼體,必須要重新修煉,我将雲無覓變成傻子,也算是為你報仇了。”
雲無覓足足閉關了兩年,才終于将魔氣壓縮成一團,鎖在丹田之內。這兩年裏,碧海心早已穩固境界,闖了無數秘境,搜刮了一堆珍稀草藥。在雲無覓出關那天,碧海心獻上了一枚丹藥。
碧海心柔聲道:“師父自從那一戰後便一直閉關,想必是受了傷。徒兒擔心師父傷勢,特意搜集材料煉出了這枚丹藥,希望師父能夠收下。”她神情鎮定,手心卻出了汗。她在賭,賭雲無覓願不願意信她。修為高深如她師父,對每一次劫數都有感應,她只能祈求她師父不會懷疑劫數應在他的徒弟身上了。
她只是想要他的情而已,可是情之磨人,又如何不算劫數?
雲無覓直視碧海心雙眼,問道:“你當真希望我收下?”
碧海心雙手顫了一下,卻又将那粒丹舉得更高,笑道:“是,徒兒希望師父收下徒兒一片心意。”說這話時,她幾乎冷靜得連自己都驚詫了,她低下頭,避開雲無覓目光,閉了閉眼睛,繼續笑着說道,“如果可以,師父現在就服下吧,徒兒也想知道自己煉的丹有沒有用。”
雲無覓拿起了那粒丹,似有所感,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境界已經穩固在洞神境,也該自選山頭了,明日便搬離駐雲峰吧,我會向掌門傳信。”他說完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因演化而生出的流光。片刻後,他還是選擇吞下了那粒丹藥,起身離開。
他收下這粒丹,是因為這世間劫,只能應,不能避。他讓碧海心離開,是因為他心知肚明,他的劫永遠不會應在他的徒弟身上,從前不可能,以後,更不可能。